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入继大统(十三)
在汉文帝时期,有一人横空出世,大放光彩,成为后世文人圈子里的超级明星。他的文章传之千古而不朽。
这位汉初的大明星就是贾谊。
贾谊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呢,湖南省长沙市,不过是贾谊待过几年的地方。
这里有岳麓书院这样的经典历史名胜,也是近现代顶级历史人物辈出的地方。
这样一座城市,仍然愿意把贾谊这个匆匆过客作为其标志性历史人物之一。
在《汉书》中,贾谊被单独立传。
皇帝以外的臣子,能够得到这样待遇的,除了他只有司马迁、东方朔和杨雄。
当然,像楚王刘交、张汤、杜周等几个人也都单独列传了。
但实际上传记还大篇幅记载了他们的子孙后代名人,说白了是一篇家族传。
在现代的大量文帝朝历史专著与论文中,贾谊的研究文章数量足以与汉文帝并驾齐驱,而且往往两者多有交集。
可以说,要想跃过贾谊去了解汉文帝时代,这是无法想象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贾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
河南守吴公闻其秀材,召置门下,甚幸爱。
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
故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焉,征以为廷尉。
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
贾谊是洛阳人,大致生于公元前201年到前200年之间。
他和汉文帝差不多一两岁,大致上是同龄人。
贾谊才十八岁就以文章写得好而闻名全郡,被当时的河南郡郡守吴公招至麾下。
四年后的在公元前179年,吴公在帝国所有郡守评比中排行第一,被汉文帝提拔为廷尉。
廷尉大致相当于现代的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兼司法部长兼最高人民检察院院长。
而吴公被提拔后就立即向汉文帝推荐了才22岁的贾谊。
吴公认为贾谊虽然年纪很轻却博古通今,精通诸子百家之言。
于是汉文帝召贾谊成为帝国博士,贾谊由此登上了历史舞台,书写一段千古传奇。
贾谊后来留下了几十篇各色文字传之后世,我们可以轻易从这些文章中看出他无与伦比的文字天赋。
因此想必对他才18岁就被省部级大领导看重不会感到特别奇怪。
当然贾谊走上历史舞台得益于时事,也得益于汉文帝的刻意提拔。
此前朝廷高级干部要么是宗室,要么是军功、吕氏一系,汉文帝即位后再加上代国老臣。
像吴公这样没有明确挂大派系的人物,地方上或许可以混混,中央则很难。
吴公得以进入朝廷成为帝国高级官员,自然得益于汉文帝试图打破派系垄断,增加自己基本面的尝试。
没有时代大潮的变化,贾谊大约只能如众多诸侯王国的文才大豪一样,只能在史书上一掠而过。
一旦贾谊跻身于中央大舞台,又凭借其出众的文采、充沛的情感和鲜明的个性深深地影响了汉文帝和汉帝国。
贾谊以政论文著称于世,他的政治倾向无疑也对整个帝国的政治走势带来了自己的影响。
我们自然会很好奇,贾谊在政治上到底有怎样的倾向与偏好呢?
从官方资料来看,贾谊被吴公看重的前提是他能背诵诗书。
这里的诗书指的是《诗经》和《尚书》,两本经典儒家读物。
更进一步,诗书在此时也泛指诗、书、礼、易、乐、春秋,是所有儒家经典的泛称。
可见,儒家背景是贾谊得以出头的关键。
没有儒士身份,贾谊就算文章写得再好,也没法成为郡守吴公的笔杆子。
吴公是李斯的老乡,而且还曾经向李斯学习过,所以才被文帝征召为专事司法工作的廷尉。
可见,吴公被汉文帝看重的首先是他的法家背景。
毕竟李斯在后世也被公认为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但从吴公专门以儒士身份招纳贾谊的史实来看,吴公似乎更应该算作儒家。
其实这里没有根本矛盾,李斯的老师是荀子,吴公作为李斯的学生,也相当于师承于荀子。
我们说过,荀子向来礼法并重,大量吸纳法家政治实践成果。
吴公作为荀子一派,在律令和司法领域水平高也在情理之中。(见链接:《荀子》)
我们此前在儒家小连载里也介绍过,李斯不同于荀子另一位著名学生韩非子。
韩非一直充当顾问角色,更偏文人,而李斯是政治人物,哪种方式有利他就用哪种。
因此,李斯虽然后来忠实执行法家政策,但他并不像韩非那样著书立说,形成一套闭环的理论体系。
李斯当老师教学生,多半还是照着荀子的教程教学,所以吴公的政治倾向多半更类似荀子。
从后来的大量文章来看,贾谊的政治理念确实更类似荀子的隆礼重法。
因此荀子——李斯——吴公再到贾谊的儒家传承路线大致上没问题。
贾谊政治上不仅师承于荀子一脉,还和当时的御史大夫张苍扯上了很深的关系。
卿传同郡荀卿名况,况传武威张苍,苍传洛阳贾谊
上面是唐朝学者陆德明对左传传承序列的记录,引用自西汉末年大儒刘向。
根据这份左传序列,荀子将左传传给了张苍,张苍又将其传给了贾谊。
苍凡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邃律历。
(张苍)著书十八篇,言阴阳律历事。
张苍是政治人物,还爬到了手握实权的帝国丞相高位。
在政治理论的选择上不会像文人那么有倾向性。
史料记载他是什么书都看,无所不观,无所不精。
而他自己著书反而更偏重阴阳、律历这些务虚的东西。
所以张苍虽然被考证是荀子的关门弟子,也确实是儒家经典《春秋左氏传》的传人。
但实际执政时,张苍很难说是儒家,说成是军功元老一系代表人物更合适。
不管怎么说,贾谊成为朝廷博士以后,应该负责过和张苍一起进行《左传》相关的释证整理工作。
一进入中央工作就得以和朝廷行政二把手御史大夫张苍共事,汉文帝对他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正因为文帝对他的重视,贾谊才得以一进朝廷就频频放炮。
另一方面,找一个像贾谊这样有能力频频放炮的人,或许正是文帝所期待。
在司马迁的《史记·日者列传》里记载了贾谊当博士期间的一件极为有趣的故事。
宋忠为中大夫,贾谊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相从论议,
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究遍人情,相视而叹。
贾谊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
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
二人即同舆而之市,游於卜肆中。
天新雨,道少人,司马季主间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
二大夫再拜谒。司马季主视其状貌,如类有知者,即礼之,使弟子延之坐。
坐定,司马季主复理前语,分别天地之终始,日月星辰之纪,差次仁义之际,列吉凶之符。
语数千言,莫不顺理。
这个故事大致是说,在朝廷又给法定休假沐浴日,贾谊和中大夫宋忠一起去长安城里转。
他们觉得朝廷里的三公九卿和众多士大夫都已经看遍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圣人。
听古人说圣人没在朝廷就在医生和占卜术士之中,所以决定去拜见长安城最著名的卜师司马季主。
见两人到访,司马季主一通神侃,把两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宋忠、贾谊瞿然而悟,猎缨正襟危坐,曰:
“吾望先生之状,听先生之辞,小子窃观於世,未尝见也。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汙?”
司马季主捧腹大笑曰:“观大夫类有道术者,今何言之陋也,何辞之野也!
今夫子所贤者何也?所高者谁也?今何以卑汙长者?”
二君曰:“尊官厚禄,世之所高也,贤才处之。
今所处非其地,故谓之卑。言不信,行不验,取不当,故谓之汙。
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贱简也。
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擅言祸灾以伤人心,矫言鬼神以尽人财,厚求拜谢以私於己。’
此吾之所耻,故谓之卑汙也。”
贾谊二人忍不住发出感慨,我们见多了高官学者,从没见谁的容貌谈吐能和先生比。
可先生怎么会从事这么卑污的工作呢?
司马季主忍不住捧腹大笑,看两位大夫好像是有道术的人,现在怎么会说出这般浅薄的话,措辞这样粗野呢?
你们所认为的贤者是什么样的人呢?所认为高尚的人是谁呢?
凭什么将我这位长者视为卑下污浊呢?
宋忠、贾谊两人回答说:“尊贵的官职,丰厚的俸禄,是世人所看重的,贤能的人享有着它们。
如今先生所处的不是那种地位,所以说是低微的。
所言不真实,所行不灵验,所取不恰当,所以说是污浊的。
卜筮者,是世俗所鄙视的。
世人都说:卜者多用夸大怪诞之辞,来迎合人们的心意;虚假抬高人们的禄命,来取悦人心;
他们还编造灾祸,以使人悲伤;假借鬼神,以骗尽钱财;贪求酬谢,以利于自身。
这都是我们认为可耻的行径,所以说是低微污浊的。”
司马季主曰:“公且安坐。公见夫被发童子乎?
日月照之则行,不照则止,问之日月疵瑕吉凶,则不能理。
由是观之,能知别贤与不肖者寡矣。
司马季主便回答道:“你们二位先好好坐着,听我给你们说道说道。
你们见过那些披发的童子吧?日月照着,他们就走路;不照,他们就不走。
问他们日月之食和人事吉凶,就不能解释说明。
由此看来,你们俩也就和这些披发小孩一样,连识别贤与不肖都不会。
接下来司马季主洋洋洒洒讲了一大通,我们就不引用了,核心思想就是说:
贤之行也,直道以正谏,三谏不听则退。…
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卑疵而前,韱趋而言…
真正的圣贤之人居官做事,都遵循正直之道,以正言规劝君王,多次劝谏不被采纳就引身退位。
现在你们所说的贤者,都是些足以为他们感到羞愧的人。
他们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奴颜婢膝,压根就不是好人。
故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而凤皇不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
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自匿以辟伦,微见德顺以除群害,
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誉。
公之等喁喁者也,何知长者之道乎!
最后,司马季主忍不住痛快地骂了起来:
所以骐骥不能和疲驴同驾一车,凤凰不同燕子麻雀为群,而贤者也不跟不肖者同伍。
所以君子常处于卑下不显眼的地位,以避开大众。
自己隐匿起来以避开人伦的束缚,暗中察明世间道德顺应之情状。
这是为了消除种种祸害,以表明上天的本性,帮助上天养育生灵,希求更多的功利,而不求什么尊位与荣誉。
你们二位不过是些随便发发议论的没品的家伙,怎么会知道长者的道理呢!
宋忠、贾谊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怅然噤口不能言。
於是摄衣而起,再拜而辞。
行洋洋也,出门仅能自上车,伏轼低头,卒不能出气。
贾谊二人被骂得哑口无言,以至于精神恍惚,若有所失,茫然失色,神情惆怅。
于是二人整衣起身,拜了两拜,辞别司马季主。
回来的时候甚至走路都不辨东西南北,出门只能自己上车,趴在车栏上,不敢抬头,始终喘不过气来。
这个故事我们没法判断有多少真实,有多少是后世的附会乃至创造。
不过我们注意到,贾谊则写过《道德说》、《道术》、《六术》等文章。
这几篇文章里的政治理念是典型的黄老一派,当时公认其为道家。
而贾谊是后世公认的儒家政论家,其政治倾向和荀子非常接近,隆礼重法,和当时流行的黄老一派区别很大。
贾谊为什么会写标准的黄老一派文章呢?
多半是因为终汉文帝一朝,黄老一派始终在朝廷政治理念中居于统治地位。
更具体的说,黄老一派的变种“长者政治”的地位不可动摇(见链接:《长者政治》)
贾谊在官场沉浮,也不得不研究黄老一派,又或者汉文帝也会告诫要求贾谊:
你要想继续通过政策理论方向往上爬,就必须好好研究帝国当前的指导思想黄老。
司马迁记录的这个小故事或许就反映了贾谊的政治倾向与其人在官场不得不低头的矛盾心态。
不过这个故事多半是后世附会,因为司马季主言论是非常明显的道家。
更具体点他说的都是典型的庄子一流的出世道家一派。
我们前面的小连载仔细介绍过,黄老虽然也号称道家,但实际上和《老子》大相径庭,和庄子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只是当时的普通文人多半懒得区分这些,就拿庄子的东西和黄老混一块编了篇小作文臭臭儒生贾谊。
不管怎么说,贾谊得到了汉文帝的破格提拔,他也很快就投桃报李,开始不断扔出重磅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