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入继大统(十七)
公元前179年底,汉文帝下发罪己诏,恳请天下群臣好好地批评自己。
你还别说,皇帝这一轮求批评果然出现了批评的声音。
史书里留下了这一轮批评的记载,被记录批评上疏只有一份。
而这份上疏近乎被全文摘录,可见其分量之重。
这份批评文帝的奏疏来自贾山。
贾山,颍川人也。祖父祛,故魏王时博士弟子也。
山受学祛,所言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尝给事颍阴侯为骑。
贾山是河南颖川人,这里在战国末年属于魏国。
贾山祖父贾祛是原来战国时期魏王的博士弟子,贾山自幼跟从贾祛学习。
史书记载贾山的言论博及各家之学,不能算是纯粹的儒生。
也就是说,贾山仍然属于儒家,只不过他的政治派系很杂,很难算纯粹的儒家一派。
有趣的是,从现存的贾山名作《至言》来看,贾山呈明显的儒家荀子一派的特征。
换言之,如果只看存世著作,贾山的儒家色彩比贾谊还要显得纯粹不少。
可是贾谊一向被公认为是汉初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贾山为何反而不被认为是纯儒呢?
我们看下贾山的履历就能发现其中奥秘。
贾山长期在颖阴侯灌婴手下做事,出现在历史舞台时的身份是灌婴的骑马随从。
原来贾山是灌婴的亲随,这就难怪史家说他不是纯儒了。
贾山的身份决定了他已经把“灌”字刻在了脑袋上。
平时的政论文章里对军功元老极力支持的“长者政治”想必会有推崇(见链接:《长者政治》)。
只不过贾山后来始终没受文帝重用,所以那些不怎么儒家的文章没有流传下来。
贾山上疏批评汉文帝的文章正发于文帝罪己求贤诏之后。
很显然,他正是周勃、灌婴为首的军功元老推出来的代表。
皇帝陛下不是要求贤来给我们掺沙子、扔石子吗?那咱也推举一个贤良来。
皇帝陛下不是假惺惺的说欢迎大家批评我,摆出了认错的姿态么?
那咱也该好好把我们的心里话给说出来。
军功元老推举灌婴亲随贾山出来想必也是煞费苦心。
这一年来,汉文帝明显极为器重贾谊,而贾谊则是非常明显的儒家学者。
儒家强调礼仪,强调君臣名分,和军功元老推崇的“长者政治”形成了明显的对立。
此时如果推出个讲黄老、讲长者政治的学者上疏,多半只是给文帝添添堵。
所以军功元老这一次特地推出了同样儒家出身的贾山,上疏用的也主要是儒家经典语言。
这么来看,军功元老这次回应文帝,更多的是想和文帝讲道理,希望文帝能听进去。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
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
然而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
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
汉初非常流行“过秦”,通过总结秦帝国灭亡的教训引以为鉴。
大约与贾山这篇名文同一时期,贾谊写了另一篇更有名的过秦巨作《过秦论》。
我们后面会分析贾谊的《过秦论》并与贾山的过秦结论比较,当然这是后话。
贾山这篇上疏的过秦环节大量引用《诗经》以及荀子的很多名言,儒家色彩很纯正。
可是儒家和儒家那也是不一样的,同样的经典引用,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完全不同。
归根结底,管你是什么家,最终还得取决于你想说什么,想达成什么目的。
贾山这段过秦对秦帝国的灭亡原因核心是从秦始皇身上找问题。
以秦朝之稳固、大小、轻重的形势,与一家之富、一人之力相比,怎能同日而语!
然而,军队被陈涉打垮,土地被刘氏所夺,原因何在?
因为秦始皇贪婪暴虐,残害天下,使百姓困苦不堪,以满足自己的欲望。
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
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
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臣,亡进谏之士,
纵恣行诛,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
是以道谀偷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
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
更进一步,秦始皇身处亡国的险境之中自己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天下之人没有谁敢告诉他。为什么没有人敢告诉他呢?
因为他没有供养老人的恩义,也不设立辅佐之臣,直谏之士。
他随心所欲地大行诛罚,赶走指责他的人,杀死直谏之士。
因此所有臣子都迎合他的口味,谄媚奉承,苟合取容。
一说起秦始皇的德,拍马屁的人就说他比尧舜还仁慈。
一估量秦始皇的功,拍马屁的人就说他比商汤和周武王还卓越。
可实际呢?天下早已经溃烂,却没有人敢告诉他实情。
到这里,贾山的过秦开始切入正题,秦帝国为什么灭亡啊?
根本原因在于秦始皇不能接受忠臣的犯颜直谏啊。
这也和贾山这篇文章的开篇相呼应:
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者,臣山是也。
臣不敢以久远谕,愿借秦以为谕,唯陛下少加意焉。
贾山开篇就在说,我听说作为人臣,应该竭诚尽智,直言劝谏主上,不惜杀头,臣贾山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敢举太久远的例子,想以秦为例加以论述,希望陛下您稍加留意。
这里一方面是借用了大儒荀子的臣子要犯颜死谏的看法,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这篇上疏的核心思想:
犯颜直谏的才是忠臣,皇帝应该吸取秦帝国的灭亡教训。
所以陛下您可得理解和接纳这些老是喜欢说点皇帝不爱听的话的忠臣!
贾山的主人是灌婴,贾山某种意义上就是灌婴的笔杆子,代表灌婴给皇帝上疏。
灌婴是周勃的最主要助手,从当初告陈平状,想置陈平于死地开始,周勃干任何大事身边往往都有灌婴跟随(见链接:《陈平》)。
以至于后来韩信在表达对朝中群臣的不屑时,说的也是“羞与绛、灌为伍”,把周勃和灌婴并列。
韩信的这句话实际上也表明,周勃和灌婴一直在拉帮结派,在朝中任职的一线将领往往唯其马首是瞻。
前面我们就看到,周勃多次和汉文帝意见不一致,引发了多次冲突。
周勃每次驳回文帝意见身后必带着灌婴,自然的,对于汉文帝来说,周勃和灌婴就是贾山提到的犯颜直谏之人。
所以贾山的上疏实际上就是代表周勃、灌婴等军功元老的一线将领一系向皇帝喊话:
不要看我们老和你提意见就把我们当坏人。
我们这是直言相谏,这正说明我们时忠臣,陛下你知道不?
陛下你不是喜欢儒家那套玩意么?你看,你们儒家的荀子不也说了吗?
不怕皇帝记恨干预直接指出皇帝错误,敢于犯颜直谏的干部才是好干部!
秦帝国,秦始皇就是由于不能接受臣子的直谏,只能听好听的话。
结果就是帝国灭亡,结果就是宗庙被毁。
皇帝陛下你可千万要吸取教训,不要走秦始皇的老路啊!
替周勃、灌婴等大臣鸣完不平后,贾山接下来得出最后的结论:
故古之贤君于其臣也,尊其爵禄而亲之;
疾则临视之亡数,死则往吊哭之,临其小敛大敛,
已棺涂而后为之服锡衰麻绖,而三临其丧;
未敛不饮酒食肉,未葬不举乐,当宗庙之祭而死,为之废乐。
故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谓尽礼矣;
服法服,端容貌,正颜色。然后见之。
故臣下莫敢不竭力尽死以报其上,功德立于后世,而令闻不忘也。
古代的圣君、贤君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就是对他的臣子们好啊!
圣君一定要以高爵厚禄亲近他的大臣们,大臣有病,要多次亲自探望;
大臣去世,要亲自前往吊唁,亲临小殓、大殓之礼。
大殓、涂饰棺椁之后还要为他披麻戴孝,先后三次亲临丧葬;
死者未入殓前,君主不饮酒吃肉;死者没下葬前,君主不奏乐娱乐;
大臣正好在举行宗庙祭祀时死,要为他免奏宗庙祭祀之乐。
所以古代君主对于他的臣下,可以说已竭力做到符合礼义了。
圣君们穿着朝服、端正仪表,态度庄重,然后才能会见大臣。
所以臣下不敢不尽心尽力地报效君主,以便功德立于后世,美名永远流传。
贾山这个结论实在非常有针对性:我们回顾下前面就知道,贾谊放的第一炮就是要定制度,兴礼乐(见链接:《一张大字报》)。
当时汉文帝曾经拿出来讨论,引发了周勃、灌婴的激烈反对。
你皇帝陛下不是喜欢讲儒家的礼乐制度吗?来来来,咱们看看儒家的礼乐制度到底是什么。
我的皇帝哟,儒家讲礼仪,可不是只有俺们臣子对你皇帝老子的礼仪哦。
人儒家的礼那也是双向的,臣子要对皇帝礼,皇帝可也要对臣子以礼相待哦。
什么叫圣君,圣君就是对臣子好得不能再好,让臣子们个个心悦诚服,与圣君一起携手共进,共创未来!
你看看古时圣君,哪个不是对臣子高官厚禄,臣子有病就去探望,臣子病逝了如丧考妣的?
皇帝你现在这么喜欢儒家,拿贾谊出来当前锋,天天和我们讲礼仪,讲制度。
皇帝陛下你有没有搞清楚,礼可不止是天天要求我们臣子的哦,你皇帝自己对我们也要讲礼的哦。
皇帝陛下你有没有做到自己对大臣的礼呢?
陈平这样的国家栋梁才过世,你有按圣君的标准讲礼么?
你就想着要赶列侯回封国,就想着怎么对付周勃!(见链接:《对垒》)
你看,贾山也是讲儒家,讲礼仪,绕来绕去落脚点在皇帝这里。
总之,皇帝要对臣子好一点,要能虚心接纳那些敢于对皇帝良药苦口的真正的忠臣。
这和同样是儒家的贾谊的《过秦论》得出的结论可谓大相径庭。
归根结底,什么家并不重要,同样的一番大道理,左说右说都有理,就看你屁股坐在哪一边。
前面说的都是理,皇帝不是求批评么,这批评还没开始呢: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
臣恐朝廷之解驰,百官之堕于事也,诸侯闻之,又必怠于政矣。
批评之前,贾山先对汉文帝这次求四方贤良方正做了一番表扬,然后说到:
现在贤良方正之士都已选入朝廷了,又选拔其中更好的人,当常侍、诸吏。
可陛下您却成天和他们驰车射猎,甚至一天之中出游两三次。
我恐怕从今以后,朝政松弛,百官懈怠,诸侯闻风,又将懒于奉职了。
看来贾山上疏之时,这一轮求贤已经接近尾声,贾山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上疏批评:
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乡风。
今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
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太学,修先王之道。
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
上疏的最后,贾山先对汉文帝即位以来的功绩一一列出并狠狠夸奖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开启最后的批评并提出对其改进的期许:
现在陛下功业有所成就,德政之名昭示于天下,赢得了四方的敬慕。
可您却忘了自己的初衷,整天带着好不容易收集来的四方贤俊之臣、方正之士他们打猎射箭,追兔逐狐。
您这么放纵会损伤您自己的功业,让天下之人失望啊,我也暗自为此伤心。
《诗经》上说:“人在开始时无不近于善道,却很少有人能坚持到底。”
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您节制猎射活动。
您应该在夏历二月,到明堂宣布政令,到太学看望学生,修先王之道。
一旦这股仁义之风已经形成,万世基业已经奠定,您再从容游乐也不迟呀。
通过贾山的尖锐批评,我们其实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
汉文帝罪己的同时发布大汉帝国第二份求贤诏。
于是大量行政干部被提拔到朝廷,担任皇帝的近侍乃至开始到朝廷做官。
这么多地方干部和各派系推举的京城小吏被提拔,必然会对朝廷的现有秩序形成重大冲击。
军功元老们,尤其是当权的开国一线将领一系,必然要想尽办法从中尽可能拉拢一部分人。
汉文帝费尽心思拉出来一大票新人,自然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
于是文帝对这帮新人极为重视,于是绕过朝廷部门,天天和他们拉私人关系,带他们搞团建。
这下可把军功元老给逼急了,你皇帝招了一批新人,就赶紧让他们进我们部门干活啊!
你不把人放下来,放下来了也天天绕开我们拉他们去搞培训,搞团建是什么意思啊?
不就是想要组建帝党,要削弱瓦解我们朝中老人么?
皇帝我可和你说,你这是不对的,你这是不讲仁义道德,不讲礼仪的。
如果你不重视我们这些老臣,不虚心接纳我们这些老人的忠诚的批评意见。
那你是要犯错误的,你会走秦帝国老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