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出手,一篇《过秦论》横扫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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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文帝下罪己诏兼求贤诏后,贾山应诏上疏对文帝进行了批评。(见链接:《贾山》)
贾山的批评是建立在总结秦帝国崩溃教训的基础上以古论今。
这部分总结秦帝国教训的内容后世统称其为“过秦”。
贾山这篇上疏的落脚点在文帝天天和召来的贤良出外游猎搞团建。
因此,贾山这篇上疏应该是在求贤工作进行了一大半的时候,至少也在公元前178年三月之后了。
与贾山这篇过秦政论文大约同时,另一篇同样以过秦为主题的政论文也横空出世。
说实话,贾山的过秦论文写得条理清晰,语言优美,已经足够好了。
可惜他遇到的对手实在太强了。
另一篇《过秦论》文采飞扬、行文华丽而又言之有物,论述气势磅礴而又切中要害,实为千古名篇。
在后世所有古文精选类文集中,没有哪本不把这篇《过秦论》列入。
甚至直到2200多年后的今天,语文教科书也把这篇《过秦论》纳入其中。
这篇流传千古的《过秦论》的作者就是贾谊。
贾谊的《过秦论》一共有三篇,我们目前也没法确认这是一篇上疏分成三大段,还是贾谊确实上疏了三次。
我们也不能肯定贾谊的《过秦论》写在哪个时候。
更没法判断贾谊的《过秦论》和贾山的过秦上疏谁在前面。
我们只是猜测,也许汉文帝读了贾山上疏后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让贾谊出马也写篇过秦论,让贾山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文章,什么才叫真正的政论。
当然以上猜测真的全靠猜,没有任何证据。
只是我们如果仔细阅读贾谊的三篇过秦论,会发现贾谊的《过秦论》在很多地方都和贾山所著形成鲜明对比。
如果结合贾山背后站着周勃、灌婴的背景,能看得更清楚。
贾谊的《过秦论》之所以为读者所看重,和其以写赋的手法写政论文有很大关系。
文人做赋时往往有大量排比、对偶,内容夸张铺陈,极具感染力。
这种文风配合评议古今天下大事的宏大主题,就形成了排山倒海般的气势,令读者也忍不住激情澎湃起来。
我们不妨欣赏其中的很多精彩片段。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这是贾谊《过秦论》第一篇的最后一段,也是其最出名的一段。
这段旨在总结秦帝国灭亡的根本原因,其得出的结论也非常简洁有力: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我们和贾山过秦之后得出的结论一对比,就可以看出其针锋相对之意。
贾山过秦后得出的秦帝国灭亡的根本原因在于秦始皇做得不好。
做得最不好的地方是哪里呢?主要有两点:
一是不能接受臣子的犯颜直谏,二是不能像古之圣君那样好好的礼遇臣子。
贾谊的结论明显不同,着眼点同样是秦始皇做得不对,但是不对的地方却是说秦始皇没有行仁义。
贾山的对象着重于秦始皇和臣子,其为军功一系张目之意昭然。
贾谊的对象明显要大很多,他说秦始皇没有行仁义的后果就是攻守之势变了。
原来攻的一方失去了优势变成了守的一方,原来守的一方变成了攻的一方。
那攻的是谁,守的又是谁呢?很显然此前是秦国进攻六国,此后是陈胜为首的六国士民进攻秦帝国。
可以看出,贾谊所说仁义其所施对象是六国乃至全天下的民众,不再是贾山笔下的臣子们。
很明显,贾谊是站在汉文帝的立场,秦帝国的灭亡那就是秦始皇统帅帝国上层建筑怎么治理天下百姓。
臣子不过是皇帝的部下,不过是皇帝治理万民的辅助者罢了。
臣子们只不过是配角,皇帝和天下才是主角,拜托你们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别把自己看太重。
当然,贾谊的《过秦论》也不是没有和贾山观点类似的内容:
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
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
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臣不上闻,岂不悲哉!
无论是贾谊还是贾山都高度认可,秦帝国的言论高压政策是导致其快速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同样是说明帝王要虚心纳谏,二人的根本诉求却大相径庭。
贾山要说的是汉文帝你要能接纳重臣的意见。
强调不能因为军功元老们老反对你就闭塞视听,走秦帝国老路。
贾谊代表的是文帝,强调的是要广开言路,把天下的有贤之士都给提上来,稀释朝中军功元老一系的数量。
我们从贾谊和贾山各自对皇帝的定位上就可以看出其巨大差异。
昔者,秦政力并万国,富有天下,破六国以为郡县,筑长城以为关塞。
秦地之固,大小之势,轻重之权,其与一家之富,一夫之强,胡可胜计也!
要过秦一般先要先介绍秦帝国从战国七雄脱颖而出,兼并天下的事迹。
贾山对此只是一笔带过,强调秦国力量强,经济富,地势好,国家大,最终一扫六合。
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
用民之力不过岁三日,什一而籍,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
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
劳罢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
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
简单介绍完秦帝国一统天下的事迹后,贾山大篇幅对比周王国与秦帝国,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贾山说过去周王国分封天下,同时间有好几百个诸侯存在。
周王国对百姓每年只征收十分之一的赋税,每年的徭役不过三天。
就这么点赋税,以九州的百姓供养几百个国君,却没有什么困难。
当是时,国君有富余的财物,百姓有剩余的体力,故而四方都传来歌功颂德的声音。
秦始皇一统天下,就等于用几百个诸侯麾下的百姓供养自己一个人。
可结果竟然是过去足以供养几百个君王的天下百姓,此时耗尽体力也服不完徭役,用尽财产也不能满足他的需求。
以君主一人之身,驾车走马、射箭打猎来娱乐自己,天下财力竟供不应求。
疲劳的人得不到休息,饥寒的人得不到衣食,无罪而被杀,受刑的人无处讼冤、评理。
以至于最后人人怨恨他,家家仇视他,结果秦之天下土崩瓦解。
贾山通篇都是强调秦帝国的灭亡就怪秦始皇实在太贪婪了,欲望实在太大了。
贾山这么表述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为了以此告诫汉文帝,你也不要太贪了。
天下是军功元老和你老爸一起打下来的,你也要容得下这些功高盖世的老臣。
天下这么大,供养几百个君主都绰绰有余,你何必非得吃独食,非得找功臣们的不痛快呢?
贾谊则不同,他巧妙抓住贾山对秦帝国为何能吞并天下这一块论述不足的弱点,大做文章:
秦灭周祀,幷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四海养。
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何也?
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
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即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
看了贾谊《过秦论》第二篇的第一段文字,我们不得不感叹,贾谊当真是个辩论高手。
他巧妙的设问,为什么是秦帝国一统天下呢?是因为天下人民苦苦盼望一个天子出现啊!
周王朝衰落以后,天下没有共主,于是四方诸侯们为了称霸整日作战,天下百姓不胜其苦。
天下百姓呼唤天子出世,于是秦王国稍微露出点优势,人民就欣喜不已。
是天下人民用尽全力帮助秦国一统天下,让秦始皇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
所以,万民呼唤天子的出现,天子就是全天下的中心。
所有的大臣,无论他多么有功,多么重要,也不过是天子的臣仆而已。
拜托这些臣仆们心里有点13数,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可以看到,贾谊通过转移话题,直接把贾山的观点踢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接下来到了探讨秦亡主因的环节,对此,贾谊再次展示了他高超的辩论技巧。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
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
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
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
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
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循行,各慎其身。
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
贾谊没有马上正面分析秦帝国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他反其道而行之,先给你展示下正面范例。
如果秦始皇和秦二世能像咱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和当今圣上汉文帝一样,什么都做对了,那还会有什么事呢?
所以,为什么秦帝国15年就砖崩瓦解而咱们的大汉能立国20多年仍然欣欣向荣?
因为咱大汉皇帝做得对啊!
打天下易,坐天下难,人秦帝国不也打下天下了吗?
转眼就灭亡了,有什么用呢?
所以天下能稳定核心是皇帝的功劳,和你们这帮军头们哪有那么大关系?
秦使章邯将而东征。
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二。
群臣之不相信,可见于此矣。
贾谊还嫌敲打军功元老们不够,又给他们讲起了历史。
当年秦二世把章邯从少府一举提拔成为部队主帅,统领大秦近乎所有一线部队东征作战。
结果章邯把大秦的部队当作自己谋求二心的资本。
可见这些所谓功臣根本就靠不住。
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忠诚上只会加速灭亡!
那贾谊对于秦帝国为什么灭亡的主要看法是什么呢?
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
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僇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
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
贾谊把矛头对准了秦帝国的律法,认为秦帝国师从法家,执法无度是其败亡主因。
秦亡于法家过严,这也是后世公认的秦亡主因,有意思的是贾山却对此语焉不详。
原理很简单,汉初萧何主导的行政律令等大体继承自秦帝国。
此后军功元老搞长者政治,萧规曹随,对此一直改动不大(见链接:《萧何》、《长者政治》)。
贾谊是真儒家荀子一派,自然对法家横竖看不惯,大胆抨击。
贾山自称是儒家,但现在是代表周勃、灌婴等东主说话,只好对此略过不提。
没过多久,汉文帝就对贾谊、贾山等人的过秦上疏做出了回应。
(文帝前二年)五月,诏曰:
“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
今法有诽谤、訞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
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
民或祝诅上,以相约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吏又以为诽谤。
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
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
贾谊和贾山都提到皇帝要虚心纳谏,广开言路。
于是汉文帝在公元前178年5月下诏,宣布废除诽谤罪和妖言罪。
值得注意的是,妖言罪在高后元年就曾被废除(见链接:《惠帝》)。
文帝这次再次废除,说明高后期间对此执行得大约不是很好。
这也能理解,我们介绍过,妖言罪对儒家伤害最大,废除妖言罪最有利于儒家。
所以废除妖言罪是叔孙通和汉惠帝大力推行,高后只是继承下惠帝遗愿,她和当权的军功元老对此并不热衷。
总的来看,军功元老和汉文帝都愿意广开言路,减少言论压制,只不过彼此诉求各不相同。
军功元老期待自己能更好地发出声音,维护自己权益。
汉文帝希望更多人能发出声音,逐步冲击现有的政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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