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入继大统(二十)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这是王勃名篇《滕王阁序》中的一句名言。
汉文帝是历代公认的一代圣主,而贾谊也是后世公认的一代名臣。
可是贾谊这样的名臣即便碰到了圣主,也只能委屈的被贬长沙。
后世读者读到这里,无不兴起世事无常,人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浩叹。
大约在公元前179年初,贾谊被从河南郡调到中央,随后因其文采迅速得到汉文帝赏识。
不到一年,贾谊被提拔为相当于现在地厅级的太中大夫.
他还成了文帝的笔杆子,文帝很多政策都起自贾谊的提议。
可好景不长,又过了不到一年,大约在公元前178年年底,贾谊就被贬去长沙当了长沙王的太傅。这是为什么呢?
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
“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
史书在贾谊的传记里对此事有较详细的记载。
原来汉文帝一开始并不打算贬谪贾谊,反而打算提拔他担任公卿之位。
所谓公卿之位就是指三公或者九卿这类官职.
可以理解为想把贾谊从厅级提拔成部级/副国家级干部。
但当文帝把这个想法拿出来讨论后,时任丞相周勃、时任太尉灌婴、后来成为大将军的张相如,后来成为御史大夫的冯敬等人集体反对。
这些文臣武将纷纷表示,洛阳小子贾谊年纪小,根本不懂朝廷大事。
这个人天天瞎提议,最后搞成了什么事?反而把很多国家大事都搞乱了。
这个人就是个一心只想搞大权的无知小人,皇帝陛下您一定不能用他。
可以看到,领头反对者都是来自军功元老一线将领一系的头面人物。
面对他们的集体反对,汉文帝显然也吃惊不小。
此后他逐渐疏远了贾谊,最终把贾谊放去遥远的长沙国当太傅。
关于贾谊被放去长沙国的时间,从汉文帝前元二年到前元四年,有很多种说法。
周勃、灌婴领衔反对贾谊一事必然发生在文帝前二年,因为只有此时周勃和灌婴同在京城。
但接下来汉文帝是马上就放贾谊去长沙国还是等了一年或者两年,我们无从知晓。
不过我们注意到在文帝前元三年,贾谊老上司吴公被从廷尉位置上免职,看上去像是受贾谊牵连。
如果以此做判断,则贾谊被外放出京多半在文帝前二年到前三年之间。
贾谊具体是哪一年出京影响不大,我们不去细究,不妨先来看看贾谊为什么被放逐出京。
史料上其实记载得很清楚了,贾谊之所以不再受重视,根本原因是以周勃、灌婴为首的军功元老的集体抵制。
不过汉文帝毕竟是后世公认的圣君,仅仅因为政敌反对就弃用贤臣,岂不是和圣君形象矛盾了。
所以后世也有很多文人学者尝试从贾谊身上或者其他方面寻找原因。
东汉末年学者应劭在他的《风俗通义》中指出,贾谊的被贬和与文帝宠臣邓通的矛盾有关。
及太中大夫邓通以佞幸吮痈疡脓汁见爱,拟於至亲…
通私家之富,侔於王者、封君。又为微行,数幸通家。
文帝代服衣?袭毡帽,骑骏马,从侍中、近臣、常侍、期门武骑猎渐台下,驰射狐兔,果雉刺彘。
是时待诏贾山谏,以为不宜数从郡国贤良吏出游猎,重令此人负名不称其与。
及太中大夫贾谊亦数陈止游猎。
是时谊与邓通俱侍中同位,宜又恶通为人,数廷讥之。
由是疏远,迁为长沙太傅。
既之官,内不自得。及渡湘水,投吊书曰:‘阘茸尊显,佞谀得意。’
以哀屈原离谗邪之咎,亦因自伤为邓通等所谀也。
上面这段话是应劭转述刘向与汉成帝的问答中的一段。
说邓通是汉文帝时期著名的宠臣,终身都得到了文帝的喜爱。
有趣的是,文帝以无比节俭而美名传于后世。
可他的宠臣邓通却以富甲天下而名扬天下,以至于被列入《佞幸传》。
其中原理,我们按下不表。
刘向表示邓通受宠后,文帝就天天带着他穿着华贵的衣服四处游猎玩耍。
文帝的行为让很多正直的大臣看不惯,贾山写的批评上疏主要就是批评邓通的(见链接:《贾山》)。
贾谊作为最受文帝宠爱的笔杆子,对于邓通这种人也和自己一样受文帝宠爱更是万分不满。
于是贾谊多次在和汉文帝廷议时讥讽、批评邓通,使文帝不喜,最终被贬长沙国。
所以贾谊在他的《吊屈原赋》里特地借屈原的遭遇,强调自己被谗言所伤。
《风俗通义》所说看上去像模像样,后世也有很多人引用这个说法。
不过此说多半有点捕风捉影。
贾山的批评上疏我们详细介绍过,不仅只字未提邓通,其目的也绝不是冲着汉文帝宠爱谁去的。
通亦愿谨,不好外交,虽赐洗沐,不欲出。
于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官至上大夫。
最关键的是邓通的传记里非常清楚的记载邓通不喜欢外交,不愿意外出,文帝由此而大量赏赐他钱物。
所以《风俗通义》所记在根本事实上就有明显错误。
后面的贾谊批评邓通就更找不到证据。
相比于《风俗通义》的捕风捉影,后世大文豪苏轼写了一篇《贾谊论》。
苏轼对贾谊的批评要中肯和深入很多。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
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
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苏轼一开篇就表示,一个人有才华固然不容易,但是怎么让自己的才华得到使用才是最难的。
贾谊实在是可惜啊,他确实有王佐之才,但是却不能正确地施展自己的才华。
君子要想达成长远的目标,就一定要等待时机;
要想成就伟大的功业,就一定要能够忍耐。
古代的贤能之士,很多都有建功立业的才能。
但很多人最终未能施展其才能的万分之一。
究其原因,未必都是当时君王的过错,也有可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
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
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
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
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我看贾谊的议论,照他所说的规划目标,即使夏、商、周三代的成就又怎能超过他呢?
可他遇到像汉文帝这样的明君,尚且因未能尽才而郁郁死去。
照这样说来,如果天下没有尧、舜那样的圣君,就终身不能有所作为了吗?
接下来苏轼举孔子、孟子等圣人的例子。
指出他们为了让自己的才华得到应用是何等的艰难,又是何等的勤勉努力。
然后苏轼得出一个结论:像贾谊这样的人,不是汉文帝不重用他。
是贾谊不能利用汉文帝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
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
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
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
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
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
苏轼表示,周勃曾亲手持着皇帝的印玺献给汉文帝。
灌婴曾联合数十万兵力,决定过吕、刘两家胜败的命运。
这些军功宿将都是汉高祖刘邦旧部,他们和皇帝一家有着君臣遇合的深厚情分。
这种情分远非一般的父子骨肉之间的感情所能比拟。
贾谊不过是来自洛阳的一个青年,要想使汉文帝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完全抛弃旧有的规章制度,采用他的新主张,也太困难了。
贾谊应该认清自己的身份,在上要取得皇帝的信任,在下要得到大臣们的支持。
对于周勃、灌婴之类的大臣,要从容地、逐渐地和他们加深交往。
贾谊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要使得天子不疑虑,大臣不猜忌。
这样之后,整个国家就会按自己的主张去治理了。
如果贾谊能这么做,不出十年,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
结果贾谊一上来就把这些为国家,为皇帝立过赫赫战功的人置于自己的对立面,要全部打倒。
然后被对方群起而攻之,遭到贬谪后又顷刻之间就对人痛哭起来,这像什么话呢?
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仔细分析了贾谊遭遇的背后原因后,苏轼对贾谊做了定性:
这是一个志向远大却气量狭小,才气冲天却又见识不足的年轻人。
应该说,苏东坡确实用了心,很多地方确实是用其毕生阅历得出的肺腑之言。
尤其在贾谊如何处理与周勃、灌婴等老臣的关系上。苏轼的意见非常中肯。
我们要理解,当时实际做事生活的人,和后人看文字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从当时的人的观感上来说,当看到贾谊天天和周勃、灌婴等老臣作对时,很难不对贾谊产生反感。
周勃、灌婴对皇权如何有影响,那是皇帝的事,和你贾谊有什么关系?
周勃、灌婴、张相如等人把脑袋提在裤腿上打仗的时候,你贾谊在哪呢?
不管是对是错,人在自己的岗位上殚精竭虑,每天都为朝廷处理着数不清的实际问题。
贾谊除了一张嘴夸夸其谈,论对朝廷的贡献,对实践的理解,连人家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却整日把这些老臣当仇敌,在那上蹿下跳。
当时在朝廷做实事的人,自然大多会反对甚至厌恶贾谊。
甚至当时的很多人会认为,你汉文帝和人家比,不过有个好爹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汉文帝非常欣赏贾谊,贾谊的很多举动也来自文帝的有意鼓励。
但他也不得不暂时把贾谊调离京城,远离是非。
另一方面,汉文帝对贾谊是有感情的。
大夫掌论议,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谏大夫,皆无员,多至数十人。
(武帝太初元年)太中大夫秩比千石如故。
《汉书·百官公卿表》说得很清楚,太中大夫的主要指责是负责研究、顾问朝廷政策。
太中大夫的秩级是“比千石”。汉朝“千石”的俸禄是每年1080石粮食,“比千石”是每年960石。
如果用现代职级来做个比喻的话,太中大夫大约相当于副厅级。
而汉文帝时期,诸侯王国只有丞相和太傅是由朝廷任命,秩级都是标准的二千石。
也就是说,贾谊这是从副厅级坐上了火箭直升到了正部级!
军功元老一系联合起来猛烈抨击贾谊,其所形成的舆论不可谓不凶猛。
汉文帝此时把贾谊外放到长沙国,让贾谊远离了争议。
同时文帝又强硬的火箭提拔贾谊,而且一下就跨越了三个大级别。
很明显,文帝虽然不得不疏远贾谊,但又夸张的保护和重用贾谊!
贾谊在赴长沙就任的路上写下了《吊屈原赋》。
在长沙当官期间又写下了名作《鵩鸟赋》(鵩鸟就是现在的猫头鹰)。
这两篇赋都写得非常有感染力,向来被当作代表贾谊文学水平的名篇。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趯然有远举之志。
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
苏东坡说,我看贾谊路过湘江时作赋凭吊屈原,郁结烦闷,心绪不宁,表露出退隐的思想。
最后贾谊果然是因为经常感伤哭泣而早死,实在令人感慨。
苏东坡对贾谊这两篇名赋的文风总结非常精准。
确实就是一副遭遇大难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贾谊写得实在是凄惨哀绝,令人闻之落泪。
可是贾谊明明是一举连升三级,不到25岁就成了正部级啊!
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
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
苏东坡由此感叹贾谊也真是个不善于身处逆境的人!
谋划一次没有被采用,怎么知道就永远不再被采用呢?
你默默地等待形势变化不就好了,怎么能自我摧残到如此地步呢?
赴长沙国就任太傅确实远离了朝廷,短时间内对贾谊不利。
但他也一举连升数级,说明文帝仍打算在不远的将来重用他!
但贾谊此后却再也没有得到出道前两年的重用。
其根本原因不是贾谊去了长沙,反而是贾谊去长沙后的表现。
请大家回顾下此前对文帝的介绍,这是一个极为坚韧,逆境中从不轻易悲观绝望(见链接:《求贤诏》)。
文帝的坚韧个性和贾谊的脆弱的特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文帝逐渐意识到,贾谊缺少抗击打能力,做个顾问还可以,搞政治,他不行。
此后贾谊就被文帝定性为顾问,失去了主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