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艰难缠斗(五)
经过前面几节介绍,我们知道了贾谊为之痛哭的是强大到威胁皇权的诸侯王(见链接:《痛哭》)。
可为痛哭者一我们清楚了,那接下来的可为流涕者二又是什么呢?
在《新书》里,只有《威不信》一篇涉及“流涕”。
在《汉书》所整理的《陈政事疏》里,把《解县》一篇引用后加了“流涕”。
此外《新书》里的《势卑》一篇也有所引用,我们不妨把这三篇都来看下。
古之正义,东西南北,苟舟车之所达,人迹之所至,莫不率服,而后云天子;
德厚焉,泽湛焉,而后称帝;又加美焉,而后称皇。
今称号甚美,而实不出长城。
彼非特不服也,又大不敬。
贾谊开篇的角度总是这么刁钻:
陛下您知道什么是天子,什么是皇帝么?
按照正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所以东南西北,只要是车船可以到达的地方,只要是有人生存的地方,都得被咱管着。
此时,君主才敢称自己是天子。
当然了,只是管着天下所有人,那还不够。
只有君主德行深厚,泽被众生,才能被称为帝。
然后为了让君王的称号更加好听点,再加一个皇字,成了皇帝。
可现在呢?陛下您倒是皇帝了,称号很美好,可实际却政令不出长城。
长城外的那帮家伙,不但不服从陛下的管理,甚至还大大地不敬。
边长不宁,中长不静,譬如伏虎,见便必动,将何时已?
昔高帝起布衣而服九州,今陛下杖九州而不行於凶奴,
窃为陛下不足,且事势有甚逆者焉。其义尤要。
眼下不仅边界不得安宁,连中央也时常被波及。
就好比有一只老虎躲藏在身边,随时都会跳起来袭击。
这样令人痛哭的日子,何时才能看到头哇?
想当年,高帝不过一介百姓,却揭竿而起带领大家荡平九州。
而如今陛下继承了高帝的偌大家产,却只能掌握九州而不能掌管匈奴。
这样下去,陛下您这没法称圣主,不能当“鸟声鱼汤”啊!
而且现在局势相当严峻,比我上面说的更危险,实在损害陛下圣明形象。
天子者,天下之首也,何也?上也。
蛮夷者,天下之足也,何也?下也。
蛮夷徵令,是主上之操也;
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
陛下您知道为啥天子被称作天下之首么?
因为天子是上位者,所有人都必须匍匐在天子脚下听从号令。
而蛮夷不过是天下的脚罢了,因为他们只是天子下面的臣属。
可现在就奇怪了,匈奴对汉朝发号施令,好像他们是陛下的皇上一样。
陛下呢,反而要年年皇向匈奴纳贡,给匈奴行的是臣下的礼节。
足反居上,首顾居下,是倒植之势也。
天下之势倒植矣,莫之能理,犹为国有人乎?
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舟车所至,可使如志。
而特扪然数百,里而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现在脚反而到上面,头反而在下面,这不是被人头朝下脚朝上的吊起来了么?
天下之势如此颠倒,却没有人可以解救,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归根结底,咱大汉无人啊,陛下身边都是些酒囊饭袋啊!
皇上的恩德本来可以传遍很远的地方。
可现在呢?仅仅在数百里以内就行不通了。
你说面对此情此景,我贾谊又怎能不迎风流泪呢?
在《威不信》披头盖脸把汉文帝一顿说以后,贾谊接着又在《势卑》里给个枣:
匈奴侵甚侮甚,遇天子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无已也。
以汉而岁致金絮缯彩,是入贡职于蛮夷也,
顾为戎人诸侯也,势既卑辱,而祸且不息,长此何穷?
陛下胡忍以帝皇之号,特居此宾?
现在匈奴对汉朝肆意侮辱,侵扰掠夺,对陛下更是不敬到了极点。
这么多年来,这帮家伙一直没完没了地祸害天下。
可我大汉每年却还向它赠送大量的金钱、丝绵和各种彩色的丝织品。
这简直就是臣子向皇帝行贡礼啊!
咱大汉叫得好听,实际上呢,简直就像是这帮戎狄麾下的诸侯。
我们对他们卑躬屈膝,屈辱忍让,可他们却一点也没有停止祸乱中国。
长此以往,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陛下您身为皇帝,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呢?
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千石大县。
以天下之大,而困于一县之小,甚窃为执事羞之。
陛下有意,胡不使臣一试理此?
我私下估算了一下,匈奴的人口也就相当于咱大汉的一个大县。
以这么大的天下,却受困于只相当于一县人口的匈奴,我真为执政的大臣们害臊啊。
陛下您想不想结束这种痛苦啊?
想的话,您可以任命我贾谊当属国,让我去治治匈奴哦。
夫胡人于古小诸侯之所铚权而服也,奚宜敢悍若此?
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因幸行臣之计,
半岁之内,休屠饭失其口矣。
少假之闲,休屠系颈以草,膝行顿颡。
毕竟胡人在古时候只是咱中原小诸侯的附庸,居然还敢如此嚣张!
我要是有幸能被任命为属国,主理匈奴之事。嘿嘿,陛下您就看吧。
半年之内,这帮蛮夷就会被断绝供应,一顿安稳饭都别想吃上。
用不了多久,这些蛮夷酋长就会被绳系住脖子,屈膝跪着移动到陛下身边,俯首跪拜,乖得不得了。
请归陛下之义,唯上财幸,而后复罢属国之官。
臣赐归伏田庐,不复洿末廷,则忠臣之志快矣。
今不獦猛兽而獦田彘,不搏反寇而搏蓄菟。
所獦得毋小,所搏得毋不急乎?
玩细虞,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
接下来,贾谊忍不住兴奋的畅想起了自己完成荡平匈奴伟业后的幸福人生。
大功告成后,我请求陛下罢免臣的属国官职。
到时候,陛下也用不着升我的官,不要害怕该怎么报答我。
我最多就腆着脸请求陛下赐给我一些土地和房屋。
我贾谊已经功成名就,完成了毕生的夙愿,还能有什么要求?
我将不再过问朝政,整天在家醇酒美人,了此余生,足矣。
陛下您要想清楚,现在我们应该和匈奴这样的为祸天下的猛兽搏斗。
可朝臣们却天天纠结于那些朝政琐事,和田野里的小兔子们较劲。
这哪行啊,这样的方式绝不是长治久安之道啊。
所以啊,陛下您一定要记得任命我为属国啊。
贾谊把问题描述得如此严重,却突然话锋一转,说我有办法啊。
而且信誓旦旦,我一上去,立马就能搞定这点小事。
贾谊这模样,活脱脱像极了那些江湖术士。
不过汉文帝似乎不太吃这一套,对贾谊的求官请求没什么反应。
贾谊急了,又写了一篇《解县》,再次恳切的向文帝求官。
天下之势,方倒县,窃愿陛下省之也。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何也?上也。
蛮夷者,天下之足也,何也?下也。
蛮夷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
足反居上,首顾居下,是倒县之势也。
天下倒县,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
贾谊继续自己开篇就耸人听闻,吓人心魄的笔法。
他说陛下可能没意识到啊,现在天下的形势正好上下颠倒,咱大汉头朝下脚朝上被人吊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天子是所有人的上级,是天下的头。
而蛮夷只不过是天下的脚,因为他们是在陛下下面的臣属。
蛮夷应该接受天子的征召命令,这本是天子应有的尊严。
可是现在却是蛮夷向天子发布征召命令。
蛮夷还应该向天子奉献贡品,这是臣下应该有的礼节。
可现在却成了天子向蛮夷每年风险贡品。
脚反而居于上面,头却到了下面的位置,这不是被人倒着吊起来了么。
天下被人倒转吊起来了,却无人能解,难道咱大汉就没有人了?
非特倒县而已也,又类躄且病痱。
夫躄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郡北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已上,不轻得息,苦甚矣。
中地左戍,延行数千里,粮食馈饟,至难也。
前面几句都是此前上疏说过的,贾谊觉得力度还不够,继续加码。
眼下都不仅仅是头脚颠倒这么简单,咱大汉既像得了足病,还像中了风。
足病只是局部性的病,中风则是一大片地方疼痛。
现在在西部边境上,即使爵位很高的人也不能轻易免除兵役。
身高五尺以上,哪怕是未成年也都因为战备而得不到休息,实在是苦得不得了。
而从中部到边境戍边,要走数千里里,供应粮食物资也极为困难。
斥候者望烽燧而不敢卧,将吏戍者或介胄而睡,
而匈奴欺侮侵掠未知息时。於焉信威广德难。
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弗肯使也。
天下倒县甚苦矣,窃为陛下惜之。
由于匈奴骑兵来去如风,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过来欺侮侵掠我们。
于是,哨兵日夜瞭望烽火不得安睡,将官都披戴着铛甲睡觉。
将士们疲惫不堪,士气低落,无法感受和宣扬陛下您的威信与厚德。
所以我才说,这是病了一大片啊。
但其实呢,这种病也不是没有医生能治,只可惜陛下不肯用。
结果就是天下倒悬的病状一直无法修复,我实在为陛下感到痛惜。
进谏者类以为是,困不可解也,无具甚矣。
陛下肯幸听臣之计,请陛下举中国之祸,而从之匈奴。
中国乘其岁而富强,匈奴伏其辜而残亡。
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那些向陛下进谏的人每天只知道说匈奴这个难题实在无法可解。
其实那是他们没本事,都没什么具体的方法。
我贾谊就不一样,陛下要是肯听我的,那么咱大汉的那些祸事就全部会跑到匈奴那边去!
到那时,我大汉一天天富强起来,匈奴则一天天衰落下去。
到那时,我大汉就可以揪着单于的脖子让他听命,让中行说趴在地上,狠狠鞭打他的背。
到那时,所有的匈奴人,都只听陛下您一个人的号令。
陛下威惮大信,德义广远,据天下而必固,称高号诚所宜,
俛视中国,远望四夷,莫不如志矣。
然后退斋三日,以报高庙,令天下无愚智男女皆曰:
“皇帝果大圣也。”
胡忍以陛下之明,承天下之资,而久为戎人欺傲,若此可谓国无人矣。
只要用了我贾谊的妙计,咱们对匈奴一定马到成功。
如是,则陛下的威信大涨,德行和正义传遍天下。
到那时,您凭借一己之力稳定了天下,庙号被称为高帝和咱高祖刘邦并列也敢啊!
到那时,众人仰慕中国,无不称赞您的做法。
然后,我们退斋三日,向高庙报告这个消息。
那时候,天下的男女老少无论是愚蠢还是聪明,都会忍不住说:
“皇帝果然是大圣人啊。”,你想想,这美景,不可想象啊。
说白了,陛下如此英明神武,怎么能长期被匈奴戎人欺凌呢?
就是因为您身边那些大臣谋士实在太无能了。
看完贾谊先后三篇针对匈奴的上疏,想必大家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急切。
贾谊为了能去当主掌四方蛮夷事务的“属国”,已经有点饥不择食了。
贾谊随口说了许多大话,用的修辞手法和那些江湖术士都没什么两样了。
可以看出,贾谊虽然身为诸侯太傅,已经是部级高官.
但他却很不满足于当个整天舞文弄墨的政策顾问。
贾谊非常想像张释之和后来的晁错那样,当实权干部,主政一方,施展自己的抱负。
看了贾谊这三篇讲匈奴事务的文章,想必很多朋友会产生疑问。
贾谊想要替汉文帝,替大汉朝廷解决匈奴问题。
可他反复申请的官职却只是
“属国”,这个属国到底是什么官呢?
难道贾谊的想法里,解决匈奴问题不需要军队,不需要行政的配合?
而且,贾谊在文章里翻来覆去的说,陛下您要是用我的主意会怎么怎么样。
那贾谊的主意到底在哪?他不会空口说我有办法就指望汉文帝相信吧。
贾谊当然不会如此孟浪,他对如何解决匈奴问题还写了一篇极长的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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