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艰难缠斗（六）
看了贾谊急切的要领衔对付匈奴的上疏，我们很容易发现，他上疏的好多内容似乎意有所指（见链接：《流涕》）。
匈奴在汉高祖刘邦和吕太后时期的细节我已详细介绍过（见链接：《贸易禁令》、《匈奴》）。
我们现在需要了解一下，到了汉文帝时期，匈奴和大汉的现状又是个什么样子。
汉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5月，匈奴曾经对大汉发动过一次大规模侵袭。
汉文帝也随之下了一封紧急诏书下令全面抵抗。
只不过随着匈奴撤走与济北王刘兴居反叛，事情不了了之（见链接：《济北王》）。
此后不久，冒顿单于就向汉文帝修书一封。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
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
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支等计，
与汉吏相恨，绝二主之约，离昆弟之亲。
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
国书开篇冒顿单于就用天所立匈奴大单于的名字称呼自己。
意思很明显，咱哥俩一个是大单于，一个是皇帝，也就是名字不同罢了。
根本上咱俩人都是天子，都是一样一样的。
接下来冒顿单于说，先前皇帝您来书和我说及和亲的事，这实在是件彼此都很开心的大好事。
看来，此前汉文帝曾经向冒顿单于修书一封。
而且文帝给冒顿单于的这封国书应该是在公元前177年5月之后发出。
因为文帝在书信中有质问冒顿单于为何进攻大汉。
所以冒顿单于在给文帝的回信中给予解释。
他说，上次的大兵压境纯粹是右贤王这个家伙不听我的号令，私自做主，误会，误会。
我听说啊，你们大汉的边疆将士老是欺负咱右贤王。
不过谁叫咱们是兄弟呢？这点小事也就打打笔墨官司，请你们大汉严惩肇事者就好了。
可是右贤王这家伙不听话啊，身边还有个更不听话的后义卢侯难支。
于是右贤王就在小人难支的怂恿下，破坏咱俩兄弟之间的和睦，派兵过来报仇，真是不应该啊。
皇帝您问我，为什么两次派使者过来递国书，我都没有回复。
其实冤枉啊，我每次都很重视您的国书，每次都第一时间回复了。
可是派来的两个使者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没有回来答复，也不知道众建哪里出了岔子。
皇帝您随后就生气了，不肯再派使者过来了，我这赶紧又回复了您这封信。
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
今以少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至西方求月氏击之。
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灭夷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
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
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
右贤王这个王八羔子的，竟然敢私自派兵攻打汉国。
虽然啊，大汉皇帝您也明事理，知道是您大汉一些临时工有错在先。
但是右贤王怎么能为了几个大汉临时工，就破坏我和皇帝之间亲如兄弟的关系呢？
我决定，一定要狠狠地惩罚右贤王这个混蛋。
所以，我就派右贤王带领他的部队向西寻找月氏主力并攻打他们。
我本来以为，右贤王受此重罚，可能就回不来了。
没想到老天保佑啊，右贤王麾下的将士实在是兵强马壮。
他们居然一举攻灭了月氏国，将敌人全部斩杀或者俘虏，彻底平定了西域。
现在，什么楼兰啊，什么乌孙啊，什么呼揭啊等等一共26个西域小国已全部宣誓效忠我匈奴。
从今以后，所有拉弓骑马的游牧民兄弟都成为一家了啊。
长城以北从此将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
我特地向皇帝您报告这个喜讯，想必您也会为我感到开心吧？
愿寝兵休士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
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
未得皇帝之志，故使郎中系虖浅奉书请，
献橐佗一，骑马二，驾二驷。
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
使者至，即遣之。”
大汉皇帝啊，我希望咱们能停止战事，让士兵乃至马匹都能得到休息。
就让我们捐弃前嫌，恢复过去的和约，以安定边民，以继承匈汉两族自古以来的友好传统。
让年轻人得以快乐成长吧，让老人得以安居乐业吧，让世世代代和平欢乐吧。
我也不知道皇帝认不认同我的化干戈为玉帛的提议。
所以我派郎中系库浅带书信去求见。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我匈奴为皇帝献上的骆驼一匹，坐骑二匹，驾车之马八匹。
皇帝您也说过，匈奴和大汉在边塞一不小心就有些小摩擦出现，怎么办呢？
这还不简单嘛，我就命令咱匈奴的官吏百姓们远离边塞居住嘛。
我们的使者到后，请立即打发他们回来哦，您可别扣留他们不让走，这样不好。
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
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也。
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汉许之。
匈奴使者送来国书后，汉文帝立即组织群臣商议对匈奴的和、战之策。
公卿大臣都认为，人冒顿单于不说了嘛，他们刚刚攻破月氏，向陛下您“道喜”呢？
匈奴兵锋正盛，咱和他打仗只怕很难打赢。
况且就是稍微赢了几个小仗，夺得了一些匈奴的地方，那也都是些盐碱地，既没法耕种，也很难居住。
所以只有和亲才是可行的办法，于是文帝便答应了单于的和亲请求。
孝文前六年，遗匈奴书曰：
“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使系虖浅遗朕书，云‘愿寝兵休士，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
朕甚嘉之。此古圣王之志也。
汉文帝前元六年，即公元前174年，文帝给匈奴回了一封国书。
汉朝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平安无恙。
您派系摩浅送我书信，说希望停罢战争，休养士卒。
消除以前的误会，恢复我们原来的和约，以安定边民，世世代代平安欢乐。
朕十分欣赏你的说法，这也是古代圣王的用心与志向啊。
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
背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
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勿深诛。
咱汉朝与匈奴约为兄弟，每年送给单于您的礼物真可谓十分优厚。
不过这么多年来，背叛盟约，使兄弟亲情疏远的责任，一般是在匈奴。
所以您说什么因为我大汉边境官吏欺负，才导致右贤王激情杀人的说法不靠谱。
向来只有你们匈奴欺负我大汉边境吏民的份，怎么可能倒打一耙呢？
不过呢，右贤王那回事发生后，朕已宣布大赦天下。
所以啊，右贤王即便犯了滔天死罪，也已和大汉的所有死囚一样，被朕赦免了。
所以还请单于您不要过分追究责备他，更千万别诛杀他啊。
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
使者言单于自将并国有功，甚苦兵事。
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比疏一，黄金饬具带一，黄金犀毗一，
绣十匹，锦二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
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单于如果能按来信中说的去做，明确地告诉官吏们，使他们不要背负盟约，讲求信义。
那我大汉也会尊敬地按单于的书中所说的去做。
使者说单于亲自率军作战，统一他国有功劳，作战十分辛苦。
所以，现在朕也打算送单于您一些小礼物，犒劳犒劳您。
送给您的礼物记有：御用绣夹绮衣、长袄、锦袍各一件，金发饰一件。
黄金装饰的腰中大带一条，黄金带钩一枚。
彩绸十匹，锦缎二十匹，赤绋、绿缯各四十匹。
朕已派中大夫意、谒者令肩去敬赠给单于。
汉文帝和冒顿单于在他们的国书里都不免打了些嘴上官司。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真正值得注意的是：
汉匈双方始终是以一种平等的国与国的姿态沟通和对话。
这和贾谊对双方关系的定位有很大不同。
我们回顾下贾谊的几篇上疏，翻来覆去表达的就是当今天下是头脚倒悬，可为流涕。
贾谊反复表示，天子在上位，蛮夷只是下位。
在贾谊构建的天下秩序里，匈奴代表的长城以北都应该是大汉的一部分。
所以在贾谊的表述里，匈奴只是大汉帝国的内部事务，匈奴现在的表现是叛逆。
这也是为什么贾谊一方面信誓旦旦自己一上手就能把匈奴摆平。
一方面却既不要求兵权，也不要求财权、行政权，只要求汉文帝任命他当“属国”。
因为在贾谊的看法里，匈奴就是大汉的附属，最多卖你个面子，让你有个国家的称号罢了。
所以要搞定匈奴，可不给个专门管理附属国的“典属国”的官当就可以了么。
但贾谊的看法显然不符合大汉的基本国策。
汉文帝和冒顿单于的国书都强调，大汉和匈奴是“约为兄弟之邦”。
也就是说，大汉和匈奴是对等的两个国家，彼此交往是国与国的往来关系。
贾谊对匈奴问题的发言带有浓重的“构想匈奴”的特征。
他对于匈奴的看法显然有生搬硬套儒家和西周“华夷之辨”的嫌疑。
儒家经典著作大多主张四方夷狄是西周的臣属。
我们且不管这种主张是否符合事实，至少匈奴崛起后的天下形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到汉文帝时期为止，中原王朝从来就没有当过匈奴的宗主国。
中原王朝和匈奴约为兄弟之邦，绝非贾谊所说的那样是一种自我矮化。
实际上，即便是中原对匈奴优势最大的秦帝国时期，大秦和匈奴也是对等的国与国关系。
匈奴原本只是草原上的一个较为强大的部落。
中原的混战给了匈奴等草原群雄机会。
尤其是李牧主政代北时期，由于代北的大同地区是北中国草原与中原沟通的最佳通道。
所以，当李牧选定匈奴作为与北方草原部落打交道的指定供应商后，匈奴迎来了黄金发展机会（见链接：《神迹》）.
但是好景不长，秦帝国一统天下后，大幅收紧边境。
此时的匈奴虽然迅速崛起，霸占了绝大部分与中原接壤的地盘，但仍只是草原雄豪之一。
西边的月氏、东边的东胡、北边的丁零、昆坚等强敌足以与匈奴抗衡。
此时的草原部落金属冶炼技术仍然比较落后，秦帝国之于匈奴有很大优势。
所以在秦始皇时期，秦军多次与匈奴作战，甚至一度深入到黄河以北的阴山南麓。
可即便秦时匈奴远不足以与秦军抗衡，秦对匈奴仍然采取守势。
秦帝国通过修缮、连接现有长城的方式，尽可能地阻挡匈奴南侵。
这说明，即便是秦时中原与匈奴的力量对比优势较大时，秦和匈奴也是对等的敌国关系。
秦帝国崩溃以后，匈奴再次迎来黄金发展机会。
短短几年间，由于得到了中原战略物资的大量供应，匈奴对草原群雄形成了降维打击。
此时的匈奴已经成为草原霸主，实力比秦时强大了很多。
汉帝国成立后，和秦时一样开始收紧边境，匈奴与汉的摩擦增加。
汉军与匈奴大战一场，没有分出胜负，彼此也确认了双方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此后20多年，汉军和匈奴再也没有进行过主力决战。
刘邦时期，对匈奴态度非常强硬，只肯通过和亲的方式给予匈奴少量物资（见链接：《和亲》）。
到吕太后时期，大汉逐渐降低了边境的管控，对匈有所妥协（见链接：《妥协》）。
随着汉朝的妥协，匈奴逐渐有机会积累来自中原的战略物资，积聚实力。
经过十多年的积累，匈奴不仅恢复到了全盛时期，甚至还有所突破。
这一次向西大败月氏，把他们从河西走廊一代彻底驱逐，对匈奴意义重大。
河西、西域都具备一定农耕实力，人口密度也比草原更大。
匈奴获得了大片土地，更得到了大量人口，实力比刘邦时期进一步增强。
冒顿单于此时向大汉请求和亲，多半是因为刚刚向西打完大仗，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过不了几年，匈奴肯定还会继续侵袭汉朝边境。
贾谊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上疏谈论对匈策略。
可以看到，自秦以来，匈奴的实力总的来说呈上升趋势。
贾谊却认为他一出马就可以对匈奴手到擒来，他到底打算怎么解决匈奴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