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艰难缠斗（十一）
贾谊的一痛哭、二流涕。我们都有了深入了解（见链接：《痛哭》、《流涕》）。
接下来还有六个“长太息”。
贾谊的痛哭、流涕对象都很明朗，没什么争议。
可到底六个长太息叹息了哪六件事，却众说纷纭，至今都没定论。
《汉书·贾谊传》所录《陈政事疏》里一共只有三个长太息。
第一个长太息在第11段，大体取自贾谊《新书》的《孽产子》。
第二个长太息在第13段，大体取自贾谊《新书》的《俗激》。
第三个长太息在最后一段，大体取自贾谊《新书》的《阶级》。
《陈政事疏》的第二个和第三个长太息，在贾谊《新书》的对应文章里也有。
此外，《新书》的《等齐》、《铜布》两篇各有一个长大息。
这样，我们可以找到五件值得贾谊长叹息的事情。
和他所说“可为长太息者六”相比，还差一个。
后世有学者指出，贾谊在《新书》的《无蓄》一文最后说“窃为陛下惜之。”，就是长太息的意思。
在找不到其他说得过去猜测的情况下，我们就当《无蓄》是第六个长太息好了。
现在我们凑齐了贾谊所认为的六件值得汉帝国忧伤长叹的隐患。
这其中的《等齐》我们介绍得最早（见链接：《等齐》）。
主要说的是诸侯王的配置和汉帝国朝廷几乎类似，他们有着几乎和大汉皇帝对等的权力与地位。
也就是说，这一个长太息是对“可为痛哭”的诸侯王危机的延伸。
只不过前面的痛哭强调现实危险，更形而下。
后面的长太息更强调其破坏儒家推崇的礼法等级，更形而上。
《阶级》里的长叹息主要延伸自周勃下狱的遭遇。
这一篇我们此前也做了非常详细的介绍《见链接：《周勃出狱》》
其本质和《等齐》类似，都是叹息帝国还没建设好基于儒家的礼法规矩。
接下来的《无蓄》我们也做过详细介绍（见链接：《论积贮疏》）。
这一篇主要叹息的是朝廷和民间缺少粮食积蓄，更多偏财政问题。
与其同样叹息财政问题的还有《铜布》。
我们在此前介绍汉文帝货币改革时也详细介绍过（见链接：《货币改革》）。
现在还剩两个长太息，我们一一做个介绍。
民卖产子，得为之绣衣编经履偏诸缘。
入之闲中，是古者天子后之服也。
后之所以庙而不以燕也，而众庶得以衣弃妾。
先来看看《孽产子》一文里的长叹息。
一开篇，贾谊就感叹，现在的老百姓真是不得了啊。
哪怕是卖个家中的奴婢，也给她们穿上镶了花边的绣花衣和丝织的鞋子。
这都不过是些奴婢，你都把她们圈在木栅栏里拿出来卖了，你还整这么多花样干嘛？
要知道，这些奴婢现在穿身上的衣服，那可都是古代皇后才能穿的啊。
而且，古代皇后平时都穿不上，也就在庄严的祭祀等大场面，才舍得穿出来。
现在一般老百姓却拿来给低贱的婢妾穿了，这得多奢侈啊。
白縠之表，薄纨之里，緁以偏诸，美者黼绣。
是古者天子之服也。
今富人大贾召客者得以被墙。
你去看看地方上的那些大富人家的墙壁。
都用白色绉纱做面子，细薄熟绢做衬里，还镶上花边，更漂亮的还绣上花纹。
这可都是古代君王才能穿的服饰啊！
现在那些富商大户却用来在招待客人的宴会上挂墙壁上。
古者以天下奉一帝一后而节适.
今富人大贾屋壁得为帝服，贾妇优倡下贱产子得为后饰.
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古代圣君多么的节制啊，这些华贵的服饰只用来侍奉一帝一后，自然非常适宜。
可现在呢？人心不古啊！
一个有点臭钱的大商人，大土豪，就敢在屋壁上挂古代君王的服饰，
甚至连下贱的倡优、下贱的奴婢也敢穿皇后的服饰。
这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
这样搞下去，天下的财力一定会枯竭，咱大汉国将不国啊。
且帝之身，自衣皁绨。
而靡贾侈贵，墙得被绣，
后以缘其领，孽妾以缘其履。
此臣之所谓踳也。
而且陛下您是何等的简朴，自己平常都穿黑色粗厚的丝质衣服。
那些庸俗的商家大户却敢这么奢侈跋扈，墙都可以拿绢绸绣上。
陛下您多么的简朴啊，后妃用绸缎，也只是拿来装饰。
可那些民间土豪家里的奴婢贱妾，居然用丝带来装饰鞋子。
这是一种怎样的错乱啊！这简直是对世间一切礼法、道德的违背，这是多么的罪大恶极啊。
且试观事理。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也，欲天下之无寒，胡可得也？
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之无饥，胡可得也？
陛下您千万别觉得我这是在危言耸听，咱们分析分析道理。
像这些民间富商大户这么穿衣服，一百个人做衣也不能满足不了他一个人吧。
劳作者都为他一个人去做衣服呢，天下其他的穷人怎么能不受冻呢?
长此以往，只剩下一个人种地收获粮食，却要供十个人聚集起来吃饭。
咱大汉怎么可能不因此而陷入饥荒呢？
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无为奸邪盗贼，不可得也。
国已素屈矣，奸邪盗贼特须时尔，岁适不为，如云而起耳。
若夫不为见室满，胡可胜抚也？
夫錞此而有安上者，殆未有也。
老百姓一旦饥寒交迫，就会出现大量的奸邪盗贼，天下就会变成乱世。
国家的财富已经被这帮奢侈的蛀虫搞光了，奸邪盗贼的出现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如果年复一年，陛下都不采取手段制止问题的恶化，只怕盗贼会突然间蜂拥而起。
如果不能给老百姓提供丰裕的生活，如何能安抚人们呢？
现在的局面根本无法维持社会的稳定，社会不稳定，陛下您的宝座也会出问题的。
今也平居，则无茈施，不敬而素宽，有故必困。
然而献计者类曰：“无动为大耳。”
夫无动而可以振天下之败者，何等也？
曰为大治，可也；若为大乱，岂若其小？
如今天下太平，所以朝廷对地方上的那些家伙很宽容，不怎么管他们。
这就让他们一点都不尊敬上位者的权威，带来了这么多乱象。
朝廷绝不能对他们再这么宽厚下去了，该出手管管了。
可是陛下身边那些参谋、献计者却都是些酒囊饭袋。
他们一个个都只会说，天下太平啊，不宜大动啊，简直狗屁不通。
什么叫大，什么叫小？再这么下去天下就要败亡了，他们还在这麻木不仁。
要是现在真的天下大治，他们叫嚣不宜大动还可以理解。
可现在明明是大乱的前兆，这能算小事吗？还能不动吗？
悲夫！俗至不敬也，至无等也，至冒其上也，
进计者犹曰无为，可为长大息者此也。
社会风气已经到了对上极不尊敬的地步。
这简直是没有尊卑等级，简直是在冒犯皇上啊！
可是陛下身边那些参谋和献计者却一个劲地阻止我们去改变这种状况。
可以为之深深叹息的，就是这样的事啊。
我们可以看出来，贾谊主要指向的是民间的富商大户太过奢侈，要求政府出面干预。
但是汉文帝身边的智囊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普遍认为现在一切好好的，不宜听风就是雨，随便乱动。
贾谊急了，于是上疏反驳，表示说再不改变，很快就要有亡国之祸了。
贾谊这里之所以要长叹息，就是叹息皇帝身边的智囊居然敢反对我的真知灼见。
贾谊在其他上疏里进一步阐述了他所认为的当今社会乱象。
今者何如？进取之时去矣，并兼之势过矣。
胡以孝弟循顺为？善书而为吏耳。
胡以行义礼节为？家富而出官耳。
现在的汉帝国危险啊。
当年锐意进取的时代已经远去了，而兼并之势却更甚于秦帝国。
而且现在的社会风气败坏得很。
什么样的人是大家认为的孝顺和尊敬父母的人？
那些善于书写行政公文到政府办事吃公家饭的人。
什么样的人被大家认为是行义守礼节的人？
那些家里面有钱，能出得起钱去当官的人！
你说这社会风气扭曲到了什么地步呢？
骄耻偏而为吏祭尊，黥劓者攘臂而为政，
行惟狗彘也，苟家富财足，隐机盱视而为天子耳。
唯告罪昆弟，欺突伯父，逆于父母乎？
然钱财多也，衣服循也，车马严也，走犬良也，
矫诬而家美，盗贼而财多，何伤？
那些当官的一个个都骄气凌人，毫无羞耻。
可这样的人却一个个人模狗样地代表大家祭祀先辈。
那些被割了鼻子的罪犯也能走后门当官，对政务指手画脚。
那些行为猪狗不如的家伙，只要家里有钱，照样可以耀武扬威地像皇帝一样嚣张。
一个人如果得罪兄弟，欺骗伯父，不孝顺父母，怎么看这也是人渣吧？
可只要你有钱，只要你有能耐穿着华美的衣服，出入豪车，带着名贵犬种。
那世人都不会以你为耻，只会崇拜你，欣赏你，羡慕你。
哪怕你是一个骗子或者盗贼，只要你有钱，只要你住豪宅，对你的名誉一点伤害都不会有。
欲交，吾择贵宠者而交之；
欲势，择吏权者而使之。
取妇嫁子，非有权势，吾不与婚姻，
非贵有戚，不与兄弟，
非富大家，不与出入。
现在的社会风气啊，不是有钱的有势的得宠的，就不能被结交。
有钱有势的人要得到权力，就行贿驱使有权的官员。
要是你家里没权没势只是个穷屌丝，你就别想结婚。
你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就别想让我把你当兄弟，就别想让我和你日常走动。
因何也？今俗侈靡，以出相骄，出伦踰等，以富过其事相竞。
今世贵空爵而贱良，俗靡而尊奸富。
民不为奸而贫，为里骂；
廉吏释官，而归为邑笑；
咱大汉的社会风气怎么会败坏到这个地步呢？
归根结底，是咱的社会病了，一切都向钱看了。
所以人们争相攀比，追求名利空虚，却轻视良善。
当今世道，只尊重那些有钱的，有势的，哪怕他们只是奸猾小人。
即使你从不作奸犯科，只要你穷，乡里的人就会骂你。
清廉的干部落叶归根，由于没钱，家乡父老都耻笑他。
一句话，笑贫不笑娼啊。
居官敢行奸而富，为贤吏；
家处者犯法为利，为材士。
故兄劝其弟，父劝其子。
则俗之邪至于此矣。
所以，当官的敢于贪污受贿，奸巧利滑，因为只要他富了，他就会被称为贤吏。
老百姓则敢于作奸犯科以谋财，因为只要他富了，他就会被认为是有能力的人。
于是哥哥劝弟弟，爸爸劝儿子，大家都争当有钱人，为发财什么都不顾。
咱大汉的风气已经败坏到这个地步了啊。
通过贾谊对大汉社会乱象的一系列猛烈抨击，我们能看出来，汉帝国此时确实富裕了。
至少和汉初相比，现在的汉帝国确实变得更加富裕了。
只有普遍民众都富裕了，才会出现贾谊所抨击的一切向钱看的现象。
而贾谊所抨击的笑贫不笑娼的不良风气，也是社会逐步富裕后很难避免的社会生态。
贾谊对此非常不满，也从中看出了危机。
贾谊强烈呼吁要改变这种乱象，引发朝廷智囊团队的集体反驳。
他们纷纷表示，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就算社会有些毛病也是发展过程中的小毛病，不适合当阶级敌人去抓。
贾谊要斗争，朝廷智囊要和谐，这里面就涉及两个问题。
首先要斗争就要有敌人，贾谊把什么当作敌人呢？
如果敌人是奢侈的作风和一切向钱看的风气，那要怎么消灭敌人呢？
那自然是要打击那些为富不仁的有钱人。
所以归根结底，有钱人是贾谊认定的主要敌人。
另一方面，贾谊之所以认为有风险，主要是两个层面。
首先是国过于奢侈会导致浪费，从而引发粮食和物资危机。
然后是一切向钱看会带来贫富分化，导致盗贼增多，社会治安变坏。
贾谊说的显然很有道理，现在的关键是，这些问题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铺张浪费到了威胁国家物资储备的地步了么？
贫富分化超过危险线了么？
该怎么禁止铺张浪费，阻止贫富分化呢？
这些措施到底是会变得更好还是也许更坏呢？
不管怎么说，任何朝代，反对富人，打击有钱人总是能占据道德制高点。
关键是，贾谊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打倒一切富人么？
贾谊又会提出什么出人意料的点子来解决他自己提的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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