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vs司马迁,跨越千年的隔空对垒!


                 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艰难缠斗(十二)
我们已经了解了贾谊六个“长太息”中的五个(见链接:《孽产子》)。
接下来还剩最后一个长太息,来自贾谊《新书》中《时变》与《俗激》的结合。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
商鞅抛弃礼义,舍弃仁恩,一心一意让秦国变法图强。
可他的变法主张才推行了两年,秦朝的社会风气就日复一日的败坏下去。
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
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毋取箕帚,立而谇语。
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
正因为秦国的社会风气日渐败坏,他们就出现了许多社会乱象。
秦国人家里富裕的儿子成年了就闹着要分家。
那些家境贫寒的小孩呢?成年后就哭着喊着要入赘到有钱的女方家。
孩子借给父亲农具,就流露出恩赐的脸色;
母亲取用一下畚箕和扫帚,立即遭到责骂。
儿媳抱着孩子喂奶,与公公一同伸开腿坐着;
婆媳之间一不高兴,就顶嘴吵架:
他们那宠爱孩子又贪图利益的样子,和只知道按本能行事的禽兽又能有多少分别呢?
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
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
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
商鞅对社会乱象毫不在意,我们可以找借口说秦国那时主要目的是挫败六国,统一天下。
所以只能全心全意进取征战,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可秦帝国功成名就一统天下了,却仍不知改变。
他们没有了廉耻,忘却了节操,他们违背了仁义道德。
最关键的是他们不知道这样做的恶果有多么恐怖。
秦帝国依旧推行兼并的办法,成就进取的事业,最终败坏了天下。
这导致天下人都秉持着这样的行事准则:
势大欺压势小的,聪明的欺侮愚笨的,勇猛的威吓胆怯的,强壮的欺凌衰弱的。
社会到了这样的地步,真是乱到了极点啊。
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
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
人民终于等来了大救星——我大汉高帝。
他带领受苦受难的人民推翻了暴虐的秦帝国,建立了新的汉帝国。
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
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秦帝国虽然被推翻了,但是他们遗留下来的一些恶俗还没有改变。
当今社会上人们都竞相追求奢侈豪华。
而朝廷又没有建立制度制止这种社会风气的蔓延。
这就导致抛弃礼义、摈弃廉耻的风气一天比一天厉害。
可以说每个月风气都有所败坏,每过一年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
今其甚者杀父兄矣。
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
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
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
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
当今社会,人们都变得只注重追逐名利,而不顾行为的好坏。
现在甚至都发展到不惜杀害自己的父亲兄弟了。
盗贼已经胆大包天到敢于割取皇帝宗庙后室的门帘,偷盗汉高祖、汉惠帝两庙的祭器。
大白天的大都市中也有人敢抢夺官吏的钱财。
甚至还有人伪造官印,骗出近十万石粮食,征收六百多万钱财,还乘坐官车周游郡国。
社会乱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触目惊心啊。
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
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
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
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天下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步,朝中那些大臣却根本不当回事。
因为这些大臣们的精力都放在按时上报公文、准备期会时与皇帝的汇报等等,只把这些当大事。
对于社会正气流失、风气败坏的真正大事。
他们却安然处之不以为怪,无动于衷,以为是理所当然。
所以说,这些平庸的大臣也就只会写写公文,收收钱赋。
这些人根本不懂治理国家的根本宗旨。
所以他们根本没能力移风易俗,使天下人心归向正道。
可陛下您却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险,这不得不让我深感惋惜。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
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
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
我们需要确立君臣上下之间的等级关系,使父子之间有礼可遵,六亲之间有法度可循。
这些东西不是天生就能有的,这些都需要靠君主设立制度去约束和规范执行。
既然需要设立制度,那没人去做这件事,规矩就立不起来。
而且规矩建立起来后就需要遵守他们,否则社会就会僵化乃至败坏。
《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
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
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
《管子》曾经说过,礼义廉耻是维系社会稳定的四大准则。
如果这四大准则不能得到宣扬和推行,国家就会灭亡。
要是这个管子只是个普通的乡野村夫也就罢了。
可如果管子是个稍微知道点治理国家的根本原理的人,那现状怎么能不叫人寒心呢?
就拿秦帝国来讲举例子好了。
他们大秦就是不讲礼仪廉耻的,结果如何呢?
君臣的等级关系错乱,六亲遭殃被杀。
奸邪的人到处揭竿而起,最后百姓全都弃朝廷而去。
一统天下的庞大帝国,只维持了十三年就灭亡了,整个国家沦为一片废墟。
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
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
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
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可为长叹息者此也。
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必须要吸取秦帝国的教训啊。
现今的大汉,同样没有树立起讲礼义廉耻的风气。
这就导致奸人有机可乘,而人心疑惑不定。
陛下啊,咱大汉现在一定要尽快明确等级制度,礼仪规矩。
我们一定要让君是君、臣是臣,让上下有差别,让父子与六亲各得其所。
这样,奸人就没有机会可乘,而群臣也都会讲忠信。
那么皇上就不会对臣属有任何怀疑!
这样的法度一建立,世世代代得到安宁,后代就有法可遵循。
假如等级制度的原则没有确定,就像渡江时没有缆绳和船桨一样。
这样的船只到中流稍微遇到风波,必定要翻船。
我认为可为之叹息的就是这样的事啊。
可以看出这一篇的这个“长叹息”,和上一篇的长叹息实际上是有机结合的整体。
上一篇更多是提出问题,尤其是列举各种一切向钱看的奢侈乱象。
而这一篇虽然也进一步列出了各种乱象,但更多是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而贾谊的解决思路很简单:
就是推行礼义廉耻,并围绕此建立起基于儒家的规章制度。
想必大家第一眼看到这里的时候会觉得有些奇怪。
贾谊提出的解决方案似乎有点太简单,单看这篇会觉得有点糊弄的味道。
我们打个比方,你写了一万字从各个角度去说,当今社会道德如何败坏。
最后再给出你的办法,我们一定要加强道德啊。
任谁看也会觉得最后的建议提得似乎也太敷衍了。
贾谊这篇文章也是如此,花了很大的精力从各个角度说明当今社会如何没有礼义廉耻。
甚至连人家分家、入赘的私事,甚至连人家媳妇怎么喂奶,婆媳怎么相处,媳妇和公公如何没有羞耻都要管。
到最后,这社会这么烂透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贾谊郑重的告诉皇帝,我们一定要加强礼义廉耻啊。
其实,贾谊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他的这一系列上疏是一个整体。
这一个长太息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和其他长太息乃至痛哭、流涕相结合的整体。
所以,在贾谊的理解里,列举当今社会如何缺乏礼义廉耻并不是列举问题,而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缺乏礼义廉耻就是所有问题的根因。
贾谊对当今社会问题有一个整体的思考,缺乏礼义廉耻只是最后一环。
在贾谊的理解里,所有的社会问题都指向一点——商业和商人。
他认为,商业的发展和商人的地位提高,是导致社会败坏的根本。
贾谊一直以来都在反复表达同样的认识(见链接:《论积贮疏》)。
那就是商人和商业搅乱社会秩序,是当今一切问题的根源。
贾谊反复强调商人和商业会导致老百姓“舍本逐末”,从而引发现在的各类社会问题。
为什么贾谊会这么认为呢?原理并不复杂: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
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
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司马迁在他的《史记·货殖列传》里对此做了很精到的解释。
凡是编户的百姓,对于财富比自己多出十倍的人就会低声下气。
如果别人财富是他的百倍,他就会惧怕人家。
是他千倍,他就会心甘情愿让役使。
要是有人财富万倍于他,他就会哭着喊着当人家奴仆。
这些都不过是人世间的常理,没必要惊异,也不必苛责。
而一个老百姓又该怎么从贫穷走向富有呢?
务农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经商。
从事技术精湛的刺绣织锦等手工生产,不如当街开店做生意。
司马迁告诉世人,难怪大家都贬低商业,说这是末业呢?
因为这是穷人想要致富唯一的办法啊。
贾谊对商业和商人的所有指责,其核心立意恰被司马迁所指出。
穷人经商就有了翻身的机会,这就会导致大量有能力的人想方设法去经商。
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从事农业了,或者说,有能力的人都不愿意从事农业。
而对于帝国来说,不需要那么多的有钱人。
因为帝国最需要的是粮食和衣物,而这些都需要靠农民去耕种和编织。
如果经商就能发达,如果发达了就能过上富裕的生活,就能让老百姓景仰。
那还有谁愿意为朝廷生产粮食和衣物呢?
更关键的是,朝廷的权威还能体现在哪里呢?
所以无论从积贮备荒的角度,从本(农业)末(商业)的角度(见链接:《论积贮疏》);
还是从抨击社会乱象的角度(见链接:《孽产子》);
从反对开放铸钱,提议朝廷垄断采铜的角度(见链接:《货币改革》);
贾谊的所有思路都指向一点:打击末业(商业),引导乃至强求百姓从事本业(农业)。
所以我们介绍了,贾谊才是汉朝第一个提出重农抑商思想并形成一套思想体系的人。
刘邦时代从来没有过重农抑商的表达。
甚至我们从此前介绍过各类土地政策、户籍政策、货币政策的众多细节来看。
刘邦时期实际上极大的给商人、商业松绑。
只不过后期与匈奴边境贸易问题相关的复杂国际局势,才针对性颁布了《商贾律》(见链接:《商贾律》)。
而贾谊对商业的极度反对,秉持的实际上是一种财富总量观点。
在贾谊的眼里,社会的财富总量是一定的,从事商业的人多了,从事农业的人就少了。
所以,商人获得的财富多了,社会的粮食产量就会不足;
商人奢侈的消费多了,社会的粮食、物资存量就会不够。
由于有了商人,结果粮食和物资产得少了,浪费的多了,你说他们是不是罪大恶极呢?
那大家肯定会有疑问,贾谊要打击商业、商人,怎么又和礼义廉耻扯上了关系呢?
贾谊极力推荐的重农抑商政策,汉文帝有没有采纳呢?
贾谊和司马迁在商业政策层面明显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观点。
他们两人之间,谁的看法更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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