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战屡败的汉文帝靠什么反败为胜?


                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艰难缠斗(十八)
(文帝前元十二年) 三月,除关,无用传。
公元前168年三月,汉文帝下除关无用传诏令。
这个诏令在文帝朝众多诏令中声明不显。
即便是对历史感兴趣的爱好者,也很少有人对其予以更多关注。
但这个诏令能更地帮助我们触摸文帝时期的汉帝国。
能让我们更深地体会到文帝时期帝国的一些细节变化。
更重要的是,这个诏令蕴藏着汉文帝在逆境中战胜军功一族的关键钥匙。
首先我们要理解下什么是“除关,无用传”。
诏令的核心是“传”,“传”我们可以简单理解为现代的护照和通行证。
我们回顾下出土《张家山汉简》中的《津关令》(见链接:《津关令》)。
汉初,从关中、巴蜀往中原方向的五条主要水陆通道设置了五个重要关口。
进出这些关口会遭到守关将士的严厉盘查,人员进出必须持有“传”。
“传”上有记录人员信息的符信,还有长官印章,所以“传”通常又称为“符传”。
因此,“除关,无用传”可以简单理解为废除关禁,此后进出五大关隘不再需要出示证件。
汉文帝这个诏令发出在贾谊病逝的同一年。
有意思的是,文帝这个诏令似乎和贾谊也扯得上关系。
因为《贾谊新书》有一篇《一通》就有提到关禁问题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贾谊指出,汉帝国建武关、函谷关、临晋关等关隘,目的就是防备关外诸侯。
他对这样的政策表示不认同,认为这个政策隔绝了关中和关外。
这两块区域明明都是大汉国土,可却搞得是不同国家一样。
贾谊认为,这样的关禁政策,把大汉朝廷与关外国土的关系搞成了秦国与六国的关系。
这样的政策会让天下人潜意识里认为只有关中才是汉帝国的实际领土。
他呼吁,汉文帝应该要发扬圣君的兼容博爱精神。
废除关禁,联通关内关外,让皇帝和朝廷的威德可以传遍四海。
贾谊还犀利的指出现有的关禁律令存在巨大悖论。
目前津关律令的重点是严禁人口、马匹和其他重要战略物资从关中转移到关外。
贾谊于是反问,这是不是说一个国家只要人口多就权力大?
一个国家只要车骑部队数量多就有力量,就该雄霸天下?
所以我大汉才明设法律,不让诸侯得以发展壮大。
接下来贾谊没有明确给自己的设问答案,不过很显然他认为不需要再回答了。
因为上面的立意明显是错误的。
根据儒家理论,决定国家权力和兴亡的,当然不是人口多寡与部队梳理。
决定国家是否能强盛的,是仁义道德,是礼治天下。
于是贾谊直接提议开放关禁,疏通关中与关外诸侯。
他认为朝廷强行禁止关中与关外的人员与物资流通是不道义的。
禁令会导致人心不服,引发朝廷与人民的矛盾,甚至还会有覆亡的风险。
贾谊说,我们需要的是研究天理,想明白朝廷与百姓,关中与关外,仁德与礼义之间的原则。
这一切弄明白了,那即便关外诸侯国的百姓每人都骑两匹马又能咋样?
大家都讲礼义廉耻,大家都忠君爱国,骑的马越多我们应该越高兴。
关外的土地上,诸侯的领地里,即便有成千上万的人口涌入又怎样呢?
大家都是大汉的好臣民,去哪不都是为大汉建设添砖加瓦么?
最后贾谊给出了自己的总结。
天子以长安为都城,坐镇西北,把遥远的东南和淮南当作奉养皇族的化外之地。
这种战略思路分了亲疏远近,不是一个好思路。
东南、淮南地域广阔,绵延数千里。
这么遥远的距离必然导致其物资运输非常艰难。
这里朝廷直辖的郡和不能直接管理的王国犬牙交错,郡里又还有很多候国。
行政划分非常复杂,可是遇到远距离的调拨征用,政策又完全一样。
这必然会导致其中出现巨大的不平衡,反而会诱发民众向有利于己的地方逃亡。
现在关外的行政区划实在太混乱了。
郡与国,王国与候国,大国与小国,驳杂无比。
一些小国整个被大国包住,成了国中之国。
一些县级候国由于封邑人口多,土地肥沃,发展成了大都市。
总之,现在的朝廷对于王国和列侯的封疆非常轻率,缺乏规则。
眼下朝廷的思路就是把藩国培养成强敌,把候国培养成一帮乱臣贼子。
这实在是糟糕透顶的政策规划,陛下怎么还不下决心改变呢?
可以看到,贾谊这篇上疏的主要论述都围绕着开放关禁。
而汉文帝果然在不久后决定废除关禁,人员进出五关不再需要通行证。
这确实是文帝少有的全盘采纳了贾谊意见。
不过,文帝决定开放关禁是否就是单纯的受贾谊的影响?
又或者说,文帝是否真的全面认可了贾谊上疏中提到的想法呢?
恐怕不能简单地这么认为。
贾谊开放关禁的建议汉文帝是认可的。
文帝对贾谊上疏中提到的很多想法想必也会认同。
但贾谊的根本思路实际上仍然和文帝的思路差别很大。
我们相信,文帝并不是单纯看了贾谊上疏才开放的关禁,更多是独立决策。
贾谊的所有想法,一言以蔽之,仍然是基于礼仪、阶级这一套。
他的根本落脚点,是认为目前朝廷对关外诸侯的处理太混乱了。
大国、小国驳杂无比,无法反应上下尊卑秩序,一点都不像当年的周王国那样错落有致。
贾谊表达的核心意思是说,汉文帝要仔细处理好关外封国的尊卑秩序。
皇族、功侯们的封国,其土地、人口都要和其尊卑、等级正向挂钩。
朝廷要规划好这些封国与直辖的郡,使其错落有致,整齐划一。
朝廷要时刻动态调整其政策,不能听任其自由发展从而打破原有的等级秩序。
一旦朝廷做好了这个,整个等级尊卑都能建立起来。
那么朝廷就做到了以礼治国,关外国土就都成了礼仪之邦。
如此一来,还需要什么关禁呢?
现在我们就能看明白,贾谊在关禁问题上仍然忍不住在构想一个心目中的理想国(见链接:《理想国》)。
反对关禁只是理想国顺带的一个效果。
而他之所以反对关禁和此前对匈奴的态度是一致的(见链接:《匈奴》)。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的津关禁令搞得关外跟化外之地似的,不符合贾谊对一统天下的想象。
而汉文帝开放关禁的目的却和贾谊不完全一样。
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
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上面一段来自《史记·货殖列传》。
司马迁指出,大汉一统天下之后,开放了关禁和山川湖泽的禁令。
所以富商大贾得以周转天下,天下之间的货物交流也非常便利。
这一切都是大汉出现了很多富甲天下的大商人的根本前提。
汉朝初期和中期,真正完全开放关禁的时候其实就汉文帝到景帝初期这十多年。
也就是说,司马迁描绘的主要是汉文帝开放关禁之后的景象。
我们可以看出,开放关禁最大的变化在于物流障碍减少;
而其带来的最大影响是富商大贾财富大大增加,生意越做越大。
这一景象显然和贾谊的构想完全不同。
贾谊是非常彻底的重农抑商派,把商人当阶级敌人看待。
要是贾谊听说汉文帝开关禁后彻底让商人放飞了翅膀,只怕又得上疏痛哭、流涕、长叹息一番。
《史记·货殖列传》中描绘的西汉前期商品经济大合唱的壮丽景观:
陆地牧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泽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鱼陂,山居千章之材。
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橘;
淮北、常山已南,河济之间千树萩;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
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钟之田,若千亩卮茜,千畦姜韭:
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然是富给之资也。
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义而取给焉。
司马迁详细描述了天下各地通过拥有猪马牛羊、特种养殖及各类经济作物,足以与千户侯媲美的大商人家庭。
很显然,他们致富所依赖的各色商品都是为了市场需要而生产的。
其商品价值必须经过市场流通才能实现。
而“千户侯等”的养殖场主、种植业主、畜牧业主不去各地市场四处奔波,坐在家里就有财富上门。
这必然是因为有固定的经销商上门收购。
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甔。
屠牛羊彘千皮,贩谷粜千钟,薪稿千车,船长千丈,……
狐鼦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佗果菜千钟。
子贷金钱千贯,节驵会,贪贾三之,廉贾五之。
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
接下来,司马迁又非常仔细的为我们梳理了当时热门的商品品类,总计有近四十种。
司马迁还明确说明,在这些品类里,做得长远的商人利润能高达十分之五。
那些贪心提篮子赚快钱的商人,利润也能高达十分之三。
这些人也都足以和那些皇上御封的千户侯家族相提并论。
至于利润只有十分之二或者更低的生意,都不被认为是好生意。
可以看出,这些身居“通邑大都”、“比千乘之家”的商贾们很特殊。
他们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些种植业、养殖业、畜牧业和矿冶业主的经销商。
这些经销商的财富也是通过市场流通积累起来的。
通过上面的资料,我们知道当时的生产和销售已分工明确,各得其宜。
负责生产的业主和负责行销的销售都能做到富甲一方,不逊公侯。
显然,这在关禁严格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相信有很多聪明的读者能意识到,开关禁和此前连载介绍过的汉文帝货币改革相配套。
是时,吴以诸侯即山铸钱,富埒天子,后卒叛逆。
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钱布天下。
汉文帝货币改革的核心目的就是与吴王竞争货币发行(见链接:《天才构思》)。
可是吴王的钱主要流通在关外,尤其关外王国之间多没有严格关禁,流通便利。
而邓通主抓的铸钱业主要集中在巴蜀。从巴蜀到关外受到朝廷严格的关禁限制。
重要商品都无法流通,人员也无法轻易进出,货物自然就几乎无法流通。
没有货物的流通,邓通在巴蜀空造出一大批钱又能有什么用呢?
可以说,没有开放关禁的博大胸襟,邓通的钱与吴王的钱一起布天下绝无可能。
故关中之地,於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
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同样,没有开放关禁的认知与气魄,天下的财富就不能和关外流通。
那么司马迁所描述的关中占据天下财富十分之六的胜景就绝不会实现。
而这种流动的聚集天下财富物资,才是最好的保护皇权的手段。
贾谊代表了绝大多数理论型研究者最容易出现的倾向——偏好静态。
贾谊认为天下的风险,乱象,都是由于尊卑、等级不能固定,人民老是不听话想要僭越。
贾谊心目中的理想国就是制止一切变动。
一切都不变,朝廷自然就稳定了。
可问题是,这一切都是理论上的。
要实现这种完全静止的看似和谐的社会,要维护这样的社会秩序保持静态,这得多高的成本?
贾谊从来没当过家,不会算账也不屑于算账。
贾谊的精力都在宏大叙事,所以他从宏观层面变着花的阐述他的理想国。
不厌其烦的从各个角度描述现在的社会现状如何有问题。
目的都是为了阐述礼仪制度,尊卑等级是如何重要,构造的理想社会是如何好。
正是在套其理想社会的过程中,贾谊发现商业流通是如此的可恶。
但汉文帝的思路却和贾谊完全不一样,而司马迁理解了文帝的思路。
司马迁隆重地介绍了当时被人们普遍认为足以比拟千户侯的各色群体。
这些人被当时的民众俗称为“素封”。
意思就是虽然没有被封侯,但财富和影响力不比这些封侯的差。
司马迁敏锐的发现,打破功侯垄断局面的正是这些被称为“素封”的大商人。
我们现在就知道了,汉文帝的思路和贾谊完全相反。
文帝认为应该鼓励变化,加大变化,让很多很多的人都有超越千户侯、万户侯的能力。
文帝相信,这才是削弱功侯后裔实力,使其泯然众人的最佳路径。
汉文帝和贾谊这对曾经脾性相投的年轻人,最终在思想上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一动一静,谁才是对的?我们无法判断,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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