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艰难缠斗（二十五）
公元前167年汉文帝的刑罚改革非常重要，甚至堪称文帝留在历史上最划时代的印记。
因为这绝不是一次单纯的刑罚改革，同样是一次政治和经济改革。
本连载一直在说，秦承周制，汉初仍然有大量为秦所承的周制遗留。
真正从社会、经济层面打破周制遗留桎梏的，就是这次刑罚改革。
上节我们对刑罚本身以及刑罚改革的原始资料做了介绍（见链接：《刑罚》）。
想必大家也大体明白了这次刑法改革的内容。
但只看文字显然不够直观，我们不妨看下下面的表。
这个表结合了大量新出土秦简汉简，初步厘清了秦和汉初的刑罚体系，然后做了简单对比。
通过表我们可以看出，除了死刑的改动比较小以外，几乎所有刑罚都有变动。
尤其是肉刑和耐刑做了很大的改动。
通过表我们可以直观的看到，新刑罚体系下的城旦舂、鬼薪白粲和隶臣妾等都变成为年限制。
城旦舂的人身约束最大，从事的体力劳动最繁重。
三年后变成鬼薪、白粲，从事的劳动强度稍微低点，人身自由稍微多点。
一年后又变成隶臣妾，劳动强度更低，人身自由更多。
再过一年后，犯人彻底变成了庶民，大致恢复自由身。
乍一看，这种年份限制非常类似于我们现在的有期徒刑。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的近现代学者，都认为汉文帝此次刑法改革是废肉刑为徒刑。
但这显然是对文帝改革的巨大误解，极大削弱了其意义。
改为徒刑的只是脸上刻字，剃掉须发等轻刑。
稍微重点的肉刑改为打三百、五百大板，死伤枕籍。
按照这种理解，文帝这次改革不但不是仁政，反而是处处都加重了对犯人的惩处。
之所以出现很多误读，主要还是在大量秦简汉简出土前资料过于匮乏。
这使得后世学者对秦和汉初的刑法体系了解非常少。
大家不清楚，秦时罚款以上的刑罚都是复合刑。
割胡须、肉刑这些都是一次性的即时刑罚，而劳役刑是后续处罚。
秦时，够得上刑罚的程度，是不会有单一刑罚的。
你被割了胡须、眉毛只代表你当下对个人的损害性惩处结束了，可不代表刑罚结束了。
接下来你将会成为司寇或隶臣妾或城旦舂，继续服劳役刑。
而且通常这种劳役刑罚是终身的，
甚至传之子孙。
可能会有朋友问，那死刑总是单一刑罚吧，人都被弄死了，总不能服劳役了。
嘿嘿，那可不一定。你人死了，你的妻儿子女要被收去成为城旦舂或者别的什么，仍然要服劳役刑。
除非你是孤儿加快乐的单身汉，倒是可能真的让死刑变成单一刑。
总的来说，秦时的刑罚是肉刑（或者耐刑这样的侮辱刑）与终身劳役刑的结合。
而汉文帝改革过后，取消了终身劳役刑，改为最长五年的有期劳役刑。
所以文帝改革确实可以算仁政，但仁政的对象不是肉刑犯者。
肉刑犯者得到的处罚反而加重了，刑罚得到大幅减轻的是轻刑罪犯。
这其实很好理解，一个正常社会，当然是轻刑罪犯远远多于重案案犯。
只有轻刑犯的改动才是真正针对大多数的。
那些对重刑犯甚至死刑犯玩的各种仁政，什么犯人放走了还乖乖回来受死啊一类的。
那都只具备表演意义，并不具备普遍性，更没太多实际意义。
很可惜后世宣传却舍弃了这次改革的核心，把重点放在了废除肉刑上。
强行把一件明明具有普世意义的大事宣传成疑点重重的作秀。
另一方面，汉文帝这次改革最大的亮点也不仅是在发明了有期徒刑的概念。
实际上，秦帝国时期也并非就没有有期劳役刑。
比如说我们在秦简中经常看到有“系城旦舂”这个词。
这里的“系城旦舂”就是指把犯人控制住，和城旦舂一起劳作。
这代表只是在某个时间期限内犯人相当于城旦舂，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有期徒刑。
可见，随着犯罪种类越来越多，刑罚自然也会出现类似有期徒刑的分支。
汉文帝的刑法改革带来的最大影响并不局限于刑法层面。
这次改革最大的成果在于，它彻底摧毁了西周以来数百年的“计划身份”（见链接：《计划身份》）。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说，秦汉之间的根本性变革完成了！
西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尝试建立广域王权的朝代。
此前无论是传说中的夏王国，还是被西周灭亡的商王国，
实际上都更像局限在国王可直辖范围内的区域性王国。
但是西周时期落后的生产力和交通能力，使得他仍然无力直辖关内外的广阔国土。
因此周王朝采取的办法是分封一批王室或者贵族到全国各地设点。
通过少量武装人员借助优质青铜兵器带来的武力优势，各自独立发展，逐步控制周边领土。
这是种类似城邦殖民的扩张方式。
此时形成的上百个遍布天下的诸侯国，大致类似于西方的城邦。
这种城邦殖民模式下组合的王国，为确保各城邦的向心力，就必须强化以血缘为纽带的身份政治。
君王之下，通过卿、大夫、士、平民的方式确定殖民者的等级和分工。
而宗法制和世卿世禄制则是用来保障各阶层的稳定和对周王室的凝聚力。
诸侯王必须是周王室或者类似姜氏等特大贵族的嫡系后裔。
这些诸侯王的地位完全来自于与周王室和大贵族的嫡系血缘关系。
他们要想合法拥有自己的权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维护周王室的权力和地位。
同样的，卿、大夫这些高级贵族，往往也来自于诸侯国王、公的支系或者诸侯国一级大贵族。
这些卿大夫要想维护自己的地位，最好的办法也是尽量维护诸侯国君主的地位。
这些贵族N代们为了永久的拥有现有的权力，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护现有秩序。
大家肯定想，那些1级的士到4级的卿当然更倾向于维护现有秩序。
因为他们还有下面级别的人给他们服务，为他们效劳。
可那些0级的平民就不一样了，他们当个平民啥特权也没有，干嘛还维护上面的1级2级呢？
这是因为0级可不是最底层，0级下面还有-1级-2级呢。
前面的0级到5级直到国君，那都是殖民者。
城邦周边可还有很多当地的被殖民者，他们被称之为“野人”。
那些比较强大或比较偏远的野人部落，诸侯国只能羁縻控制。
但是那些相对弱小的部落，就只能被征服。
而这些被征服部落的俘虏，就成了负级别的刑徒和奴隶。
在当时那样极度落后的生产力条件下，建立横跨数千里的庞大王国非常困难。
要想管控如此庞大的国土，计划身份就是相对非常高效的一种手段。
所有人的身份，甚至所有人的后代的身份，都已在一开始就被计划好。
只要是身份是稳定的，符合计划发展的，基于身份的秩序就是稳定的。
各地城邦的本族人都能遵守这个秩序，就能一直忠于周王室。
被计划的身份从西周一开始的0-5级扩充到秦国的0-20级。
只要你想加，你完全可以继续加到30级，40级（见链接：《传销大升级》）。
而无论0以上有多少级，他们的根基都是0以下的负级。
就以秦国而论，没有-1级的司寇到-4级的城旦舂的劳作维持朝廷与官府的日常运转。
0-20级的土地、各类财富与地位都只是空中楼阁。
西周初期，百多个小城邦如同胡椒粉一样散布全国。
城邦周边的“野人”资源可谓取之不尽。
那么作为计划身份秩序基石的负级人群自然也取之不尽。
故而计划身份秩序符合当时的现状，流传并发展了下来。
但是随着城邦的逐渐强盛、扩大，城邦与城邦之间逐渐开始了兼并战争。
小城邦逐渐扩展成一个个横跨多个大城的中央集权式王国。
这时候“国人”与“野人”的区分变得越来越模糊。
但是计划身份秩序仍然在稳固运转，负级人群仍然是其赖以运转的基石。
刑罚不再像原始部落时期那样，只针对于外族俘虏。
负级人群的主要来源，逐渐变为所有触犯刑法的人及其后裔。
计划身份的秩序，维护了世卿世禄阶层几百年来的地位。
所以在没有出现特别大的崩溃的情况下，这个秩序的生命力非常强大。
但当城邦制小国联盟演变为庞大的中央集权王国乃至帝国后，计划身份的弱点就暴露了出来。
失去了可以轻易获取的野人，在庞大国土范围内计划身份，其成本急剧提高。
朝廷和官府的运转依赖-1到-4级的徒隶。
可是徒隶的计划成本——包括管理成本和徒隶生存本身需要的成本——越来越高。
最终，计划身份演变成朝廷最大的经济问题和财政问题。
我们在介绍汉高帝刘邦荡平天下的连载中对此详细介绍过（见链接：《特色》-《崩塌》共9节），这里不再赘述。
秦帝国终于崩溃了，天下经历了第一次彻底崩溃的大战乱。
这次大战乱彻底敲碎了世卿世禄阶层，计划身份秩序已经被打破。
但是上层和基层制度不可能仓促间就可以完全的另起一套炉灶。
比如说新兴的汉帝国的刑法的主体仍然只能继承秦帝国时期的刑法。
这样，-1级的司寇到-4级的城旦舂仍然在源源不断的制造出来。
只要-1级到-4级的人群仍大量存在，计划身份就随时有卷土重来的土壤。
对此，刘邦为首的汉帝国上层建筑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对于0-20级的中高级人群，主要采取普涨爵级，重视商业，逐步将爵级与财富、地位脱钩。
无节制的随意赐爵也逐步把贵族、平民的爵级与朝廷的宏观调控脱钩。
而在负级人群层面，朝廷主要的方式就是不断大赦。
从刘邦开始到汉文帝刑法改革前，朝廷进行了十多次的全国性大赦和区域性大赦。
理论上，这些-1级到-4级的人群都是终身的身份。
可是隔几年就来一次赦免，绝大部分罪犯的身份可以回到平民。
此外，朝廷还通过去除诽谤、妖言罪等方式减少犯罪人群。
文帝还废除了收驽，死刑犯和重刑犯的家人不再需要被打为负级人士。
快40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瓜熟蒂落，终于到了斩断计划身份的时候。
“缇萦救父”这一偶尔事件，就成为促成这一划时代大动作的导火索。
现在我们就知道，汉文帝这次刑法改革的根本目的：
是为了废除-1级到-4级的身份，使其变为一种有期徒刑。
现在大家想必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废除肉刑结果却是肉刑反而判得更重了。
我们思考下，刑法改革后，死刑和非死刑之间的差距就变得很大了。
因为徒刑最多只有5年，只要能免死，惩处一下就变得相对太轻。
至少在当时，所有司法工作者都会担心，突然放轻刑罚会不会导致对犯罪的震慑下降？
在废除负级身份的大背景下，被判刑的威慑力必然降低。
所以有必要对那些不至于被判死刑的重刑犯增加一些惩处以保持对恶性犯罪的震慑。
律令规定，被砍右脚的人一般是被砍左脚的罪犯又重复犯重罪后才会判。
既然是累犯，那还留着干嘛呢？直接斩了拉倒。
同样的，那些被判割鼻子和砍左脚的罪犯，通常来说也都是恶性犯罪份子。
只判五年显然太轻了，先打三百、五百板子，狠狠惩处一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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