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艰难缠斗（二十七）
公元前166年，公孙臣上书要求改正朔，易服色（见链接：《改制》）。
这其实就是汉文帝本人的意思，也是他十多年前就想搞的事。
当年丞相周勃、太尉灌婴和一众军功元老部队口大臣坚决反对改制。
这一次改制同样遭遇了以丞相张苍，御史大夫冯敬为首的群臣反对。
汉文帝被迫暂停了这一次的改制动议。
但文帝并没有真的停下来，反而更加蠢蠢欲动了。
这是因为文帝看了张苍的反驳回应后，觉得有挑刺的希望。
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时，河决金堤，其符也。
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公孙臣言非是，罢之。
张苍的核心意思是汉就应该应水德。
而且特别举出河决金堤的实例，表示其符合水德的表现。
这里的河决金堤实际上是对着公孙臣的意见来说的。
公孙臣说汉应该是土德，土德的符瑞是黄龙现世，所以我们应该穿黄色衣服。
张苍于是反驳，黄龙在哪呀？谁见过什么黄龙啊？
可是今年发大水，洪水冲破了河堤，水决金堤，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事。
所以大汉就是水德，就应该每年十月为首，就应该穿外黑内红的衣服。
张苍的反驳很刁钻，这里涉及一个新的领域：符应。
所谓符应指的就是一些特异的自然现象预示接下来的吉凶祸福。
符应一般分为吉祥与灾祸两种。
吉祥的符应有个更通俗的名词：天降祥瑞。
《史记·封禅书》详细为我们介绍了各个五行所对应的祥瑞。
土德是同时出现黄龙和地螾，黄龙就是黄色的龙，地螾就是超级大的蚯蚓。
木德则有青龙降落在都城郊外，草木长得格外茁壮茂盛。
金德能从山中流出银子来，大约是指的发现可露天开采的银矿。
火德会出现赤乌。赤乌又叫金乌，是神话传说中给太阳出行驾车的神鸟。
水德则会在水里发现黑龙，有些现代人说这黑龙大约就是大鳄鱼。
后世的天降祥瑞越来越多，但大体都脱胎自上面说的五行对应的符应。
回过头来再看看张苍反驳汉文帝嘴替公孙臣。
公孙臣说，土德对应的祥瑞是黄龙，所以咱们要改服色为黄色。
张苍就问，黄龙呢？谁看到黄龙了？没有黄龙就说明咱大汉的天命不是土德。
汉文帝肯定会问，照你这么说，没黄龙就不是土德，那也没见黑龙，也不是水德啊。
张苍就说咱祥瑞没有,可今年发大水，这是灾异的符应，一样对应水德。
陛下您改土德不符合天命，所以天他老人家降下灾异，告诉我们大汉就是水德。
既然是水德，那么一切历法、服色和各种制度就不应该变动。
可能很多朋友会有困惑，水德明明是秦始皇确立的。
现在都已经改朝换代了，为什么从刘邦到周勃、灌婴再到张苍都要继续维护水德呢？
大汉明明推翻了秦帝国，却沿用大秦的水德，不怕引发天下人异议么？
其实从刘邦到众多军功元老也有自己的一套可闭环的逻辑。
他们的意思是，秦帝国根本就不是正朔。
所以汉直接继承周王国，而周是火德，水克火，所以汉应水德。
汉高帝刘邦得以被推举为皇帝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诛暴秦、立功德”。
现在你汉文帝要让汉用土德，不就是承认了秦接周，汉是秦的继承者了？
你能当皇帝就是你爸爸带着我们诛暴秦，你现在却要承认暴秦？
那你的皇帝宝座可就没有合法性了。
理解了群臣尤其是军功元老一系的闭环逻辑，我们才好理解汉文帝为什么坚持要改正朔。
谁说朕没合法性了？朕的合法性来自于天命，跟你们有啥关系。
天命我大汉的土德代替了大秦的水德，我刘家当然就是合法皇帝。
大汉是土德，没有合法性的是你们这帮天天把诛暴秦如何有功挂嘴边的家伙，可不是朕。
当然了，这些东西都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的东西，都不会拿台面上来说。
但汉文帝却从张苍的回应中找到了一个关键破绽：
明年，黄龙见成纪。文帝召公孙臣，拜为博士。
与诸生申明土德，草改历、服色事。
你张苍曲解朕的祥瑞，拿灾祸的符应说事，还拿发大水的天灾来对应。
这招毒啊，每年都会有地方发大水，你不就是打算一劳永逸的拿这作借口。
要是你的阴谋得逞了，我大汉以后岂不是永远都可以说是水德了？
嘿嘿，可惜你拿灾异曲解朕的祥瑞，关键前提就是说没看见黄龙。
那要是黄龙出现了，你的所有反驳不就不成立了么？
于是，一年后的公元前165年，黄龙，他出现了。
来自陇西成纪的父母官快马向汉文帝报喜：咱成纪发现黄龙啦！
文帝一听，泪流满面啊，天命他老人家终于给朕祥瑞了啊！
公孙臣，你是大大的功臣哪，你说大汉当土德要现黄龙，黄龙他就来了。
汉文帝随即召见来自山东鲁地的文化人公孙臣，提拔他到京城当博士。
博士相当于皇帝的高级顾问，级别至少相当于今天的正处级。
同时，公孙臣还负责带着众多博士一起向天下正本清源，还大汉应土德之本来面目。
既然大汉是土德，自然也就要跟着改历法，改服色。
汉文帝接下来又下发了一封诏书：
朕听说今年有奇异的事物在成纪显灵。
这家伙不但没有伤害百姓，反而让我们最近几年年年丰收。
这是神灵在给我们赐下祥瑞啊，这是天神在赐福我们大汉百姓啊。
朕必须要去郊祀上天各神，报答他们的恩情。
所以礼官们都给朕好好讨论下，直言不讳地把结果告诉我。
朝廷的礼官们一听汉文帝说要直言不讳，立马就知道啥意思了。
于是他们经过一番深入研究和讨论之后，直言不讳的回应：
古代天子都要在夏天亲自到郊外去祭祀上天。
现在正好夏天也要到了，陛下您应该和古天子一样去郊祀几位天帝。
汉文帝便于公元前165年的4月亲自赶到雍地，也就是今天的陕西凤翔。
这里有从秦到汉修建的五座祠庙，分别祭祀传说中的五帝。
这五帝上节介绍过，就是根据五行理论分别命名的白帝、赤帝（即炎帝）、黄帝、青帝和黑帝。
五帝名字里的颜色，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汉文帝带领群臣祭拜天地，衣服都是赤色。
按照此前惯例，大汉继承水德，服饰是外黑内赤。
如果按照这次祥瑞的示意，大汉是土德，就应该穿黄色。
为什么这一次文帝和群臣都穿了赤色的衣服呢？
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出，汉文帝让公孙臣领衔的改正朔活动受到了以张苍为首的群臣的抵制。
文帝之所以鼓捣出这次大规模祭祀活动，应当是想把其作为本轮改制的一个里程碑。
所以他绝不能接受仍然穿着黑色服饰去祭祀。
因为如果这样等于宣告改制没有进展。
但群臣又坚决抵制改制，不愿意穿黄色。
毕竟大伙谁还能是傻子，谁还能不知道这成纪的“黄龙”是咋回事？
黑色不能穿，黄色也不能穿，那么穿红色就成了折衷的选择。
毕竟高帝刘邦当年打出过赤帝之子的旗帜。
赤色是战国时魏国的旗帜，汉军早期也算是应过火德。
虽然后面汉高帝刘邦出于现实需要改为水德，改穿黑色。
但毕竟赤色代表丰沛元从，在汉军中仍然有着非常重要地位，不可随意抛弃。
所以汉廷服饰就改为外黑内赤以示平衡。
眼下水德和土德，黑色与黄色僵持不下，穿回排行第二的赤色也算能让各方都接受。
从这个小细节也可以看出，汉文帝确实是个相对柔和，讲究斗而不破的皇帝。
这次郊祀五帝，虽然没能直接完成改制大业，但也让群臣的抵制有所松动。
更重要的是，大伙感受到了汉文帝对改正朔，改服色的坚定决心。
一次不成，那我们就来两次，不把身上这身龙袍改成黄色，文帝誓不罢休。
接下来史书没有再提公孙臣领衔办的改制一事。
不过看上去似乎没能有什么进展。
因为不久后一个新的改制明星登上了历史舞台，他就是赵国人新垣平。
第一拨明星人物公孙臣的属性史书没有明言，我们只好模糊称他是文化人。
从他被拜为博士来看，应该是有诸子百家师承，能算得上是某家的学者。
新垣平就不一样了，史料明确说他善于“望气”。
这就说明他是典型的方士，用现在的俗话来说，丫就一风水先生。
可是英雄不问出处，方士也能有出头天。
新垣平向汉文帝表示：长安东北有神气，形成五彩。
这样奇异的景象远看就像人的冠冕一样，这是祥瑞啊！
传说中东北是神明的住所，西方是神明的冢墓所在。
现在天降祥瑞，咱大汉朝廷应建立祠庙祭祀上天，以答谢上苍。
公孙臣好歹是上书，新垣平却没有说他是上书。
这也好理解，新垣平就一看风水的术士，他这种人的上书汉文帝也去看的话，只怕每天就不要干别的了。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文帝说黄龙都出现了，咱大汉有祥瑞啊。
谁能帮咱大汉再看看有啥更准确点的祥瑞不？
于是有人介绍，赵国人新垣平看风水是一绝，天下闻名，要不你请他来看看？
新垣平到长安这么一转，就给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大祥瑞。
原来五帝已经联合给咱大汉降祥瑞啦，而且直接就给到了长安城。
新垣平随即表示，五帝他们几个老人家都已降临咱大长安了。
咱必须得在长安城郊外祭祀五帝，不能再跑到凤翔去了。
于是汉文帝顺势宣布在长安城附近的渭水北岸修建新的五帝祠庙。
这是一间大祠庙，五帝全都被放进庙内。
还给他们每个人都建了个大殿分别供奉。
而且每一个大殿的殿门的颜色都和殿内供奉的大帝对应的颜色一致。
汉文帝前元十六年、即公元前164年的四月，文帝率群臣到渭水北边新修的祠庙祭祀五帝。
你说新垣平这主意是他自个儿提议的还是汉文帝的圣意呢？我们不得而知。
不过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只怕新垣平又是一个新的文帝嘴替。
去年汉文帝亲自率群臣拜祭五帝，服色从黑色改成了赤色。
今年肯定要继续拜祭，但既然是去年拜祭的延续，那群臣肯定会要求继续穿赤色。
以后继续这么下去，那很容易成为定制，一直穿赤色衣服了。
这显然不是汉文帝希望看到的，文帝要的是改土德，穿黄色龙袍。
因此祭祀必须得祭祀，但是要换地方。
这样就是全新的祭祀，就有机会用全新的正朔与服色。
这次的渭北祭祀搞得非常隆重，众人举起燎火，光芒万丈，上连天际。
文帝因此重赏了新垣平，把他封为上大夫，比公孙臣的博士级别还要高。
汉文帝此后又多次赏赐新垣平，累计奖赏的黄金高达一千斤。
文帝还命博士中的儒生从《六经》中精选要义制作《王制》。
接下来又让大家一起商讨巡狩、封禅等事项。
知道的呢，这是汉文帝，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这是秦始皇再世呢。
尽管这次渭水北岸的祭祀阵仗很大，但所用的祭品和一切礼仪都和去年一样。
也就是说，汉文帝和群臣还是穿着赤色衣服，改土德的事仍然没有着落。
看起来，文帝忙活的这一堆东西，仍旧没有得到张苍为首的群臣认可。
汉文帝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他继续对五帝表达自己的虔诚。
他说有一次朕出长安城东南的长门办事，好像隐约间看到有五个人站在路边。
可是这五个人忽隐忽现的，眨眼间就不见了，也没人看到全貌。
你想啊，五个人，还能若隐若现的出现在咱大长安城。
除了五帝，谁还能有这本事呢？这是五帝再次降下祥瑞给咱大汉啊。
于是，汉文帝就在看到五帝的地方建了五帝坛，用五个太牢加以祭祀。
汉文帝给五帝疯狂建庙，不断变着法的祭祀。
张苍为首的群臣们心里都很清楚，文帝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祭祀五帝的根本目的，还是要改土德，改历法，改服色。
文帝为什么这么执着呢？他的执着能收到最终的回报么？
文帝与张苍这一场世纪大战，最后谁会获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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