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6年，公孙臣上书要求改正朔，易服色（见链接：《激战》）。
张苍代表军功元老一系，坚决反对和抵制。
但汉文帝展示出强大决心，居然在公元前167年直接宣布黄龙现世！
随后以公孙臣为组长领衔成立大汉水德转土德改制小组。
为了这次土德改制，汉文帝特地宣布到关中平原西部边缘的凤翔（当时叫雍地）郊祀五帝。
但以张苍、冯敬为首的群臣不管你黄不黄龙，依旧坚决抵制。
文帝没能在第一次规模盛大的郊祀五帝活动中成功完成改制。
不过也将传统的外黑内赤的服饰改为赤色服饰，算是妥协的同时也获取了一个小小胜利。
汉文帝继续发动咄咄逼人的攻势，风水术士新垣平登场。
他通过这么一番望气，立即指出，五帝大人的祥瑞原来已经降临长安城。
于是文帝在长安城北的渭水河畔修建五帝祠庙。
并在公元前168年的4月再次亲率群臣大规模郊祀五帝。
然而时隔一年后的郊祀，似乎仍然按照去年的礼仪进行。
这也意味着改制小组成立一年多了，改制事宜仍然没有进展。
不用说，还是源自以张苍、冯敬为首的军功系群臣坚决抵制。
汉文帝想必很生气，于是他下令众多儒生开始研究研究。
研究文帝该如何巡狩天下，该如何封禅泰山。
汉文帝的意思很明显，朕要像秦始皇那样巡行天下，封禅泰山。
也要像秦始皇那样改正朔、易服色、换历法、定新制。
没几天文帝又表示，我在长安城长门外看到五帝了。
于是又在长安东南边建五帝祭坛，没准就打算下回换这里祭祀。
文帝这番举动无外乎强硬表达这样的态度：
改制一事不完成，我就换着法没完没了的祭祀五帝。
咱们上节也介绍了，五帝下长安和黄龙现世一样都代表天降祥瑞。
这天降祥瑞老是五帝他老人家跑来跑去的难免也有点单调。
况且张苍、冯敬等人摆明了不相信什么黄龙、五帝。
他们肯定也让一些意志不坚定、觉悟不够的大臣对黄龙和五帝不够虔诚。
因此，老天需要来点新鲜的祥瑞，好唤醒哪些不够有觉悟的大臣。
于是新垣平上书汉文帝，说他发现不得了，皇宫之下出现了宝玉之气，这是有大祥瑞降临啊。
文帝将信将疑，不料不久后就有人向皇帝献上一个玉杯。
文帝和群臣定睛一瞧，不得了啊，玉杯上居然刻了“人主延寿”四个大字。
这人主不就是指的汉文帝么？延寿当然就是说他会长生不老，福寿延年咯。
还能有谁呢？肯定是上天他老人家派人来奖励朕啊。
文帝很激动，新垣平立即上前进言，陛下您可得悠着点，还有更令人激动的事呢。
太阳他老人家为了祝福您，待会会回到正中间，向您致意呢？
文帝立即命令大臣和自己一起驻足观看，没多久太阳果然回到了正中央。
汉文帝激动得泪流满面，上苍这也太抬爱寡人了啊，咱大汉有福了啊。
于是文帝立即下诏，今年不再叫什么十七年了。
今年改更为后元年，全天下都给朕欢庆畅饮。
老天这分明是在告诫我们，要继往开来，走向新时代！
我们怎能不立即和过去告别呢？
连年号都改了，这水德怎么也该改成土德了吧？
可是从历史记载来看，这改土德一事还是毫无进展。
看来张苍和冯敬领衔的群臣实在是又臭又硬啊。
新垣平决定要给改制大业再加一把火。
他再次给汉文帝上书报告咱大汉又出现了一次祥瑞：
传闻周朝的宝鼎遗失在泗水中，后来黄河决口，水流经泗水。
所以周鼎也通过泗水进入了黄河流域，就是不知道在哪。
臣这几天望见东北汾阴那块有金宝瑞气，难道周鼎要在那里出现吗？
瑞兆不加以迎接就不来，陛下您快点去迎接老天的新祥瑞吧。
汉文帝听后立即马不停蹄地派人去今天山西省西南部的汾阴。
文帝命人在汾阴南边背靠黄河的地方建立祠庙。
打算今年4月再换个地方，带群臣去汾阴那块祭祀，以唤出周鼎。
这次祭祀可不简单。你想啊，如果周鼎真的被从黄河里捞出来了，这意味着什么？
周朝可是上一个定鼎天下的王朝啊，周王也是大伙公认的天子啊。
周鼎现世咱能不好好祭拜吗？不能！
周是火德，咱祭拜他们能继续穿火德的赤色衣服么？不太好吧。
咱能穿黑色衣服用水德祭祀周鼎么？
更不能够啊，水克火，这不是对周王不敬么。
所以，一旦周鼎被从河里捞了出来，咱就只能用土德。
咱必须穿黄色衣服祭祀周王们的伟大功德。
很显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周鼎现世，祥瑞降临。
咱大汉自此以后就是土德啦，我们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新时代！
万万想不到，就在美好新时代即将到来之际，出大事了：
人有上书告平所言皆诈也。
下吏治，诛夷平。是后，文帝怠于改正、服、鬼神之事。
而渭阳、长门五帝使祠官领，以时致礼，不往焉。
有人上书告发新垣平，说丫就一江湖骗子！
他鼓捣出来的一系列祥瑞全部都是骗术，没一件是真的。
司法部门立即着手调查这件事，然后就把新垣平下狱定罪，夷三族。
从此之后，文帝再也没心思改正朔、易服色以及一系列鬼神之事了。
他再也没去拜祭过这两年他在长安城边渭阳、长门建起来的五帝祠庙和祭坛。
只派一些专门负责祭祀的官员在节庆时节前去致礼。
一度热闹非凡的天降祥瑞和改制风波最终都落下帷幕。
乍一看，这似乎是风水先生新垣平装神弄鬼，连皇帝也给骗到的故事。
后世也多有人把此当成胆大包天的术士制造惊天骗局的案例。
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回顾下史料对此的记载就可以看出：
新垣平和汉文帝之间，恐怕文帝才是主动的那一方。
我们很难说到底是新垣平在骗文帝，还是文帝在主动指使他骗自己。
甚或说是文帝炮制出一个新垣平来骗大家也不为过。
现代有不少学者开始从整体上客观看待这出闹剧。
人们意识到，新垣平事件实际上只是汉文帝与群臣就改正朔问题角力的道具。
从这个角度来看，新垣平突然被下狱夷三族，无疑宣告了文帝惨败。
这也是七年前薄昭被逼自杀、张释之被逼免职之后（见链接：《惨败》），文帝的再一次惨败！
我们自然想知道，为什么汉文帝会接连遭遇惨败呢？
新垣平是在文帝打算去汾阴祭祀，打捞周鼎前夕突然被夷三族的。
如前所述，一旦汾阴祭祀打捞周鼎成功行，文帝必穿黄色服饰祭拜。
可见，新垣平被杀是文帝自己等不及图穷匕现引发的剧烈反弹。
这其实也是对我们理解历史事件非常有帮助的经典案例。
他告诉我们为什么看似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不得不妥协认输。
当举报新垣平的竹简堆满案基，当司法部门也下场拿出新垣平的各种罪证时，
想必汉文帝也会大吃一惊：他料不到群臣会结成如此强大的统一战线。
在文帝心目中，或许觉得这两年反对改制的只是张苍、冯敬领衔的军功一系部分官员。
但实际情况很可能是从上到下绝大部分官员都坚决反对改制。
无奈之下，文帝也只能认输，听任新垣平被族诛，听任自己成为笑话。
我们肯定想知道，群臣为什么要如此激烈的反对改制？
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群臣达成统一战线反对改制呢？
要弄懂上面的问题，首先要理解汉文帝改制的根本目的。
十多年前贾谊第一次提出改制时，其实就把改制背后得目的说得很清楚。
改制实际上是以礼治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改制表明汉帝国的建立源自天命，大汉皇帝的权威来自神授！
改制完成后，接下来就是要大力推行礼治，明确君臣上下之礼仪。
其暗含的意思就是当下的君臣之礼不对，要纠偏。
这一切针对的谁想必不用说大家也能一眼看出来。
上次改制之所以失败，就是由于贾谊把一切都表达得太直白了。
你赤裸裸的把要打倒我们的口号给喊出来，我们难道还能坐以待毙？
于是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等重臣纷纷跳出来，把贾谊赶出京城。
十多年后，汉文帝觉得时机成熟了，打算再次提出改制。
目的当然还是那个目的，但做法上也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
文帝不再赤裸裸的把自己的最终诉求喊出来。
改为强调符瑞，通过天降祥瑞的方式，从鬼神的角度讲问题。
老天都降下祥瑞，说我大汉应当是土德，这是赐福天下啊。
你说我们能不顺应天他老人家的指示么？
大伙要是反对改制，那岂不是和朕过不去，和天下过不去，和老天过不去？
可惜，张苍和冯敬为首的军功元老们可不是被吓大的。
你十多年前就玩过了，现在云遮雾绕的包装这么多，不还是那个意思吗？
我们都活了几十年了，什么鬼啊，神啊的我们没见过？
我们脑袋提裤子上打仗的时候，皇帝你还没出生呢。
我们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都不怕，还会怕你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
汉文帝当然清楚军功元老一系不会被这些装神弄鬼的事吓住。
他实际上也为此专门准备了重磅炸弹：求贤令。
（文帝前元十五年）九月，诏诸侯王、公卿、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
上亲策之，傅纳以言。
公元前165年9月，正是汉文帝为改制事件和军功一族较劲得最激烈的时候。
文帝下诏让诸侯王、朝廷的公卿高官与各地郡守举荐贤良。
他还亲自召见他们并现场问策，采纳其中的优秀提议。
这种做法很类似后来帝国科举的最后一项殿试。
只不过科举制下参加殿试的人员来自一次次考试选拔，眼下参加殿试的人员来自长官举荐。
这不是汉文帝第一次搞举荐贤良。
十多年前，文帝想要搞倒周勃，结果遭遇反噬，一度很危险（见链接：《求贤》）。
他当时应对危机的方式就是下罪己诏同时发求贤令。
目的就是从基层火箭提拔一批干部，让朝廷重要岗位有一批自己人。
为此还惹出了一场论战（见链接：《过秦论》）。
这一次汉文帝再次求贤，总体来说可算是故技重施。
其小心思也不难理解：改土德就是表示朕的皇位来自天命。
在这种叙事逻辑下，汉得天下和军功元老们的战功就不再有直接关系。
大家彼此都清楚朕就是针对军功一系来的，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建立统一战线。
朕现在多招点贤良，多提拔点自己人，就多点支持自己的官僚。
求贤令下发一年后，汉文帝又先后封了6个齐王氏成员，3个淮南王儿子为王。
这次连封九王，后人多以为文帝一来是为了削弱齐国；
二来是为了安抚民间对文帝兄弟相残的议论。
但这样的看法不全面，忽视了当时文帝和军功一族围绕改制激斗的大背景。
汉文帝一次性封这么多王，最大目的还是希望刘氏皇族能支持自己改制。
天下本来就是皇帝、军功元老一系和诸侯王三足鼎立。
现在汉文帝如果能拉拢诸侯王一系，再大力扩充帝系人员，怎么也可以和军功一系好好掰掰手腕了。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让大大出乎文帝意料。
他期待的统一战线没有形成，反而似乎是反对派达成了统一战线。
但其实汉文帝的失败并不难理解。
我们不妨想一下，如果文帝的改制获得成功，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很显然，以公孙臣、新垣平为首的方士、术士会拿走最大的好处。
公孙臣领衔改制一事，事成之后必受重用。
新垣平则为文帝冲锋陷阵，整出了不知道多少事，把所有群臣都牵着鼻子走。
朝廷群臣，不论是军功一系、诸侯王代言人、或者普通官僚，谁能不讨厌他俩呢？
尤其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新垣平，恐怕很多人都恨之入骨。
于是突然间群臣众口一词、哭着喊着要打倒新垣平。
汉文帝也被迫再次遭遇一场大惨败，只能丢车保帅，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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