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山鱼谱:你读书学习是为了什么



电影改编自《兹山鱼谱》的作者丁若铨的事迹。在朝鲜时代,丁若铨因崇尚西学,信奉“异端”天主教,被流放至黑山岛(又名兹山)。他在黑山岛结识了想靠读书翻身的渔民张昌大,张昌大对鱼类如数家珍,让丁若铨如果至宝,双方决定以各自的专业学识作为等价交换,丁若铨教张昌大儒学与写诗,张昌大则协助他完成《兹山鱼谱》。电影拍出了一段真挚动人的师徒之情与两种治世价值观的碰撞,结合电影中展现的当时朝鲜政府官僚腐败与税制不合理的现象,兼具情感面、哲理面和社会写实面。而师徒对宦海与江海的抉择,最终都被迫选了最不想要的结果,此一处境,诚如杜甫的《秋兴八首》之三:“刘向传经心事违。”

张昌大虽是黑山岛的渔夫,以捕鱼维生,却一心向学,因为渔夫属于贱民,再加上他自幼被生父抛弃,在成长过程中饱受闲言闲语,渐渐形成一种自卑的心态,想靠学习翻转自己的阶级,赢回属于他的尊严。朝鲜当时的风气仍是以儒学为主流,沿用中国的科举制度,拔擢人才是以饱读经书为门槛,形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现象。张昌大想要摆脱贱民的身份,进入到官僚系统中,实现书中的所构建出的美好社会,践行圣人们的治世哲学。他要做的是必须学会和理解所有的“朱子学”,并获得处于“两班”阶级的父亲承认,最终拿到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难以无师自通的张昌大,凭本身的资质无缘窥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直到丁若铨的到来,任督二脉才被打通,助他领悟经书,顺利考取功名,从贱民晋升为统治阶层。乍看之下,他迎来人生高峰,实践人生愿景,但真正的悲剧也油然而生,经书上的仁义道德终究只是空谈,充其量是用来应付科举考试,取得官位后即可束之高阁,在官场上无论是孔孟之道或程朱理学都派不上用场,体制早已腐败,如何与民争利,从百姓手上苛征更多的税赋才是为官之道。丁若铨难道不知道官场的污浊吗,只是张昌大如此热衷功名,以至于对官场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唯独让他亲自到官场走一遭,当头棒喝,方可觉悟,比起好言相劝,不如让现实为他上一课,亲身体验的感触才会更深。

张昌大的转变与觉悟都在预料之中,他是电影用来推进剧情的工具人,借由他的际遇的起起伏伏来激起观众共鸣,而丁若铨,他一直是务实派,在“辛酉迫害”的漩涡中,他刻意迎合政敌,全力保全性命,若当时以身殉道,也只不过落得亲痛仇快的地步,于事无补,唯有留住性命将来才有机会匡时济世,而他被遭流放到兹山后,选择与弟弟丁若镛不同的道路,在看到了日本向西洋学习使用火枪一事,西化后国力大跃进,冲击到丁若铨的思维,体悟到朱熹的性理学不见得能富国强兵,迫使他逐渐改变路线,跳脱空谈的人生哲理,把眼界放远到经史子集以外的世界。才有了贴近人民且具有实用性的《兹山鱼谱》,这在当时以儒学为主的朝鲜,是很令人难以想像的。
《兹山鱼谱》在当时顶多算是工具书,“类书”会归类在子部,地位根本无法与经部相提并论。但《兹山鱼谱》能帮助渔民了解鱼的习性,对捕鱼有所助益,渔获若能提升,相对的上交给国家的赋税会更多,不也是一种富国强兵之法。可见丁若铨已非昔日谈经论道,吟风弄月之人,他懂得《管子‧牧民篇》所写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先喂饱人民,再开始教育人民,否则肚子都吃不饱了,光谈礼节跟荣辱,又有何用?反观弟弟丁若镛的《牧民心书》,虽也是务实路线,意在革除地方官僚的弊病,改善行政制度,但终究仍是以统治阶层治国的角度出发,适用于官吏,但对于庶民来说毫无用处,讽刺的是,信奉《牧民心书》的张昌大,竟在官场窒碍难行,理论终究是理论,无法实行也只是打高空罢了,这件事肯定也在丁若铨料想之中。

丁若铨更进步之处,在于他能把朱子理学和天主教义兼容并蓄,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认为教廷不准信徒祭拜祖先,与朝鲜民风违背,拒绝服从此事,可见他非一味盲从,而是从中西两个体系中,撷取实用性的知识,试图帮助朝鲜进步,不像弟弟丁若镛仍是抱持守旧的士大夫思维,遗憾的是,他的爱徒张昌大选择了丁若镛的道路,他们师徒在君主的议题上产生天差地远的分歧,产生价值观的碰撞,张昌大仍是封建制度的维护者,尊崇王佐之道,与师父背道而驰,而丁若铨已蜕变至民本思想,类似《孟子‧尽心章句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概念,他心中的乌托邦是“人人平等”,在当时保守的封建体制下,这是何等的进步!可惜乌托邦终究是乌托邦,是一生难以到达的彼岸,就像朝鲜的首都汉阳,是丁若铨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是他在兹山的写照。 
《兹山鱼谱》抛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无法学以致用的学问,真的有学习的必要吗?那么:
学习的意义是什么。
当丁若铨问身为贱民而不能科考的张昌大:“你为什么读书呢?”他回答:“因为这样才能活得像人。”起初张昌大仅凭对学习的渴望而学习,但随着知识渐长,他开始有了与他人较劲、考取功名的野心,同时,这份野心也把学习变成一件痛苦的事。
学问的意义是什么。
因推崇西学、信奉天主教,丁若铨以“邪学罪人”的罪名被贬,导致张昌大对其带有偏见,认为一个背弃程朱理学、不尊从国家传统的人根本不值得尊重。直到丁若铨拿着一个飘洋过海的地球仪告诉他:“信奉天主的西方人,同时也相信地球是圆的,而我学习性理学,同时也能学习数学、几何学,它们之间并不冲突,”这也正是朝鲜实学派的主张,认为只要能“学以致用”的学问就是好学问,正因如此,丁若镛认为鱼类知识也值得被记录下来。
国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丁若镛自始至终向往的国度,是一个无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平等的民治社会,剧中他激愤道:“我用性理学接受了西学,国家却连这样一个我都无法接受,那么性理学究竟是为谁存在的呢?”这段话直指性理学等特定思想、信仰早已沦为国家规训人民的工具,而存在质疑、抱有歧见的人们则遭到驱逐。
生而为人的意义是什么。
认真念书、考取功名、为国奉献,这难道就是最有意义的人生吗?
丁若镛在给张昌大信里写到:“像一个白鹤般清高地活着固然很好,但如同黑山一样身在淤泥间仍坚毅、诚恳地默默生活,不也很有意义吗?”究竟怎么个活法才是有意义的人生,这个问题本该由每个人亲自去赋予它意义,而非由别人决定。

看了一场感人电影、享用完一顿美味的晚餐、度过一个美好惬意的假期,这些时刻不都很有意义吗?这也许是丁若铨在晚年的流放生涯中,最真切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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