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之春:9小时后即将迎来倒春寒



1979年10月,独裁者朴正熙遇刺身亡,韩国人期待着一个民主韩国的出现。同年11月,继任者崔圭夏发表《特别谈话》,提出三个月内通过统一主体国民会议*间接选举出新任总统,新总统需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广泛听取各界意见修改《维新宪法*》,进而实现总统直选。崔圭夏的讲话得到了美国的支持,过渡政府很快解除了朴正熙政权发布的一系列紧急措施令。朝野各界也纷纷为1980年总统大选做准备。两个月后,金大中和尹潽善等“政治犯”恢复自由。金泳三、金钟泌、金大中三人开始试图参加下届总统大选。同时,工厂开始组织民间工会,学生开始组织自治学生会,涌现出大量社会运动。社会出现了“松绑”的迹象,似乎终于迎来了首尔(汉城)之春。

只是,这股春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自第三共和国开始到第五共和国结束的25年时间里,韩国一直处于军政府的威权统治之下。期间唯一文官出身的崔圭夏无力处理好由新旧政权更替带来的“双十二政变”、光州民主化运动期间军队不受控等问题,让以全斗焕为首的新军部*长期渗透把控军队,甚至再次推翻文人政府,自立为王。电影《首尔之春》(서울의봄)讲述的就是“双十二政变”是如何在9个小时的时间里,让春风变寒风的。当时的韩国人恐怕不会想到,一个独裁者死亡之际,竟是另一个独裁者诞生之时,并以更暴力的方式维护专制,以更自私的作法中饱私囊。
*统一主体国民会议(통일주체국민회의)。是朴正熙政权在第四共和国时期设立的机构,只有总统选举这一项功能,目的是为了确保参与总统选举的候选人有且只有自己。因为在第三共和国时期,朴正熙参与的三次总统选举都只以微弱票数优势险胜金钟泌、金大中。而在随后的第八届国会议员选举中,金大中所在的新民党获得了89个席位,远远超过抵制修改宪法所必须的法定票数65票(三分之一),在国会基本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反对力量。种种情形让朴正熙深感不安,决定发动自我政变,独揽大权。
*《维新宪法》。朴正熙为了杜绝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发生的种种不可控事件,在第四共和国时期发动了“十月维新政变”,借口以实现朝鲜半岛统一和应对急剧变化的国际形势需要改革现行体制为由,实行全国戒严,废除宪法,解散国会,禁止一切政治活动,新闻、报纸、电视台实行军事管制,颁布了《志在祖国和平统一的宪法修正案》(即《维新宪法》),意味着韩国进入了维新体制,对社会实行全面管制。
*新军部(신군부,也被称为一心会或壹会),是韩国国军中效忠朴正熙的军官势力。虽然朴正熙于1973年整肃新军部负责人尹必镛时将新军部解散,但前新军部成员在军中仍然是相当有力的势力。朴正熙死后,以全斗焕、卢泰愚等为首的前新军部成员通过自身的关系迅速集中权力。1993年2月,金泳三出任韩国总统。他上台后为了预防军事政变,着手于解决军部势力,新军部等军内组织被解散。其成员或被排除出晋升名单或者被退出现役。通过肃军运动更换了军队的首脑、高级将领。韩国军人执政、干政的传统被清除,新军部从此销声匿迹。
全斗焕发动政变的动机正如电影中描写的那样,为了延续新军部派系对国家的统治。总统崔圭夏上台后承诺进行民主改革,安抚民心,缓和矛盾,稳定局势,而失去朴正熙的新军部自然成为新政权眼中必须被肃清的改革拦路虎,彼时的韩国正处在权力的过渡时期,陆军参谋总长兼戒严司令郑升和是实质上的最高权力者,也是民主改革的幕后主导者,自然与全斗焕水火不融。
朴正熙死后,全斗焕依戒严法担任刺杀案调查本部部长,掌握了可垄断国家所有情报的合法实权。他向亲信卢泰愚自信地表示:“我把大韩民国的情报全部握在手里,只要我一声令下,谁家亲戚表兄家里桌上摆了什么菜也全部知道”。所以,郑升和顾忌全斗焕借此机会拥兵自重,说服了“甲种军官”*张泰琓担任陆军首都防卫司令部司令,并计划在后续将新军部成员逐一调职,削弱影响力。
*甲种军官,为了要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正规军官”做出区别,陆军综合学校的毕业生被称为“甲种军官”。陆军综合学校,是在朝鲜战争爆发后为了短时间内大量培养军官而创立的学校。

1979年朴正熙遇刺后,登上政治第一线的全斗焕(左),与被捕之后重返案发现场还原“刺杀朴正熙”的刺客部长金载圭(右)
电影中,李泰臣向景福宫出兵与全斗光在光化门前对峙的一幕,现实并没有发生。张泰琓确实集结了百名士兵与数辆坦克准备进攻景福宫,并且指示部署在首尔近郊的野炮营待令,打算一鼓作气轰掉景福宫旁的安保司令部逆转局势。但当时的炮弹系统根本无法在第一发就做到“精准打击”,而是必须通过不断发射炮弹来调整座标,这无异于对首尔进行无差别炮击。面对张泰琓玉石具焚的疯狂指令,麾下士官们在集结场上与张泰琓发生了争执。对于此事,张泰琓在回忆录中写到:“我才上任了24天,就天真地以为他们真是我的兵了。”临阵脱逃的国防部长卢载铉在躲藏时被新军部抓获后,为了自保临阵倒戈,协助全斗焕说服崔圭夏总统批准“逮补陆军参谋总长郑升和”签呈,以及致电镇压陆军统帅张泰琓平息事件。
作为对全斗焕发动双十二政变的不满,1980年4月,韩国各大城市爆发了大规模学生运动,要求全斗焕军政府下台;至5月初,全斗焕政府颁布戒严令。5月18日凌晨,全斗焕调遣数万军队分六路包围光州市,之后学生与光州民众群奋起反抗,到5月21日,戒严军队开始开枪射杀示威民众,事件延续了10天。

在光州街头抗议的学生们
在韩国,时至今日仍有舆论在评价朴正熙时敬仰称功,唯独在提到全斗焕时皆为负面评价,究竟有多令人讨厌呢,凡提及全斗焕的书籍、影剧作品,都会将他描述为狡猾之人。例如《第五共和国》中的全斗焕即是野心勃勃充满算计;《南山的部长们》中,全斗焕出场影薄,导演仍在电影最后嫌犯被定罪的字幕打上时,给了他很具存在感的一幕:潜入总统办公室,打开保险柜,取走瑞士银行交易证明,再取走大量金块,而后回望,表情似是阴沈狡猾。
自1980年代起即担任美国《华盛顿时报》的驻首尔记者迈克尔.布林(Michael Breen)在他的书中《新韩国人:从稻田跃进硅谷的现代奇迹创造者》(The New Koreans: The Story of a Nation)这样评价全斗焕:
全斗焕和金钟泌一样,都是领导型人物,行事大胆,不容易受操弄,不过他缺少金钟泌的深思熟虑和魅力。他的外表比较该用悲哀来形容,而非狠毒。阴郁的感觉可能来自早秃的脑袋,韩国人对这种事很不客气,总是开玩笑说光亮的前额让全斗焕看起来像日本人。
……
全斗焕很不受欢迎,即使能够替他篡权夺位辩护的人,也不喜欢他阴郁深沉的个性,以及他家人的财务丑闻。
……
每次出席酒会,都能看到全斗焕在随扈簇拥下,威风走进旅馆宴会厅,站在前方,拿着饮料杯开始发言,只有少数人会走到他面前听他说话,其他人都会忽视他,继续聊天。
《新韩国人:从稻田跃进硅谷的现代奇迹创造者》(The New Koreans: The Story of a Nation)

1979年12月14日,全斗焕(下排左起第五位)、卢泰愚(下排左起第四位)和参与政变的新军部成员在武装部队安全指挥部大楼前合影留念
晚年的全斗焕并没有对自己早年犯下的各种罪行表示过忏悔。2017年全斗焕出版回忆录,书中否认下令军队射杀民众,更坚称“光州暴动疑似朝鲜特种部队的策动”;不过全斗焕的说法,遭到光州受难者驳斥,怒斥对方手染鲜血还试图逃避历史责任。书中还声称揭发光州民主化运动军队恶行的神父曹毕奥(本名曹喆铉)为“无耻的骗子”“戴着面具的撒旦”,被家属控诉“诽谤死者”。同年,韩国光州地方法院以“扭曲光州抗暴的史实”为由禁止其发行回忆录,发行商不得已在对涉及光州部分的言论用黑线遮盖。
电影中,剧情进展到政变尾声时,镇压方节节败退,最大的症结点是国防部长吴国相(原型:卢载铉)和参谋次长闵升培(原型:尹诚敏),他们面对军事叛乱软弱无力、应对失策。吴国相在收到政变消息后选择落跑躲避,闵升培生怕被李泰臣抢走功劳,在后方一意孤行。在这些毫无作为的官僚陪衬下,李泰臣独自面对反叛军的悲壮更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电影中刻画的正面角色,活下来的人在政变后或身陷囹圄:郑相镐(原型:郑升和)、李泰臣(原型:张泰琓),或自愿退役远离军队政治:金准烨(原型:金晋基),孔洙赫(原型:郑柄宙)、朴基鸿(原型:尹鸿基)。卢泰愚上台后为了讨好民意,特赦了当时参与平息政变的人物,只是这些人的家庭大都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他们中大多数参与到了民主转型后的韩国政坛,致力于韩国社会的转型正义。
前文提到的卢载铉和尹诚敏,在全斗焕掌权后反而被厚待,前者陆续担任了韩国综合化学工业公司总裁、韩国化学技术研究院院长、韩国肥料工业协会会长等公营企业。后者被全斗焕提拔为第23任国防部长,退休后转任韩国石油开发公司会长、韩国纤维协会会长、现代精密工业常务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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