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乔治 · 普罗斯珀 · 勒米(Georges Prosper Remi)这个名字,他的笔名埃尔热(Hergé)应该更为人所熟知,他就是比利时漫画家,“丁丁”之父。毫不夸张地说,埃尔热凭借冒险漫画《丁丁历险记》,以一己之力将比利时的漫画影响力扩散到欧美。1926年,埃尔热首次在杂志《比利时童子军》(Le Boy-Scout belge)上发表漫画《冒失鬼巡逻队长托托尔》(Les Aventures de Totor, C. P. des Hannetons),就是《丁丁历险记》的前身。他为杂志绘制了封面、文章和短篇故事,并以 R.G. 署名。R.G. 是其姓氏首字母 Rémi 和名字首字母 Georges 的缩写,后来演变为缩写 Hergé。
受到美国连环画的影响,埃尔热一直想创作一种文字可以“直接从人物嘴里吐出来”的“气球漫画”(comic balloon)。经过几番尝试,1929年1月10日丁丁和他的小狗米卢在比利时儿童杂志《二十世纪小伙伴》(Le Petit Vingtième)上诞生。从史诗般的异国之旅到曲折离奇的悬疑冒险,埃尔热围绕着他的英雄创造了一个引人入胜的冒险宇宙,更是几代欧洲读者们的集体记忆。法国前总统戴高乐在被记者问到喜欢的睡前读物时,不假思索地回答《丁丁历险记》。
“清晰线条”风格
《丁丁历险记》甚至成为了漫画风格 Ligne Claire (清晰线的线条,也有人称之为“清线派”)的代表。不过,“清晰线条”风格的诞生却是受制于当时印刷器材的限制,由于当时报纸印刷的墨水容易晕染,画师们不得不保持线条的纤细、简单和干净,并避免使用网格纹、阴影效果或过度描绘细节,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丁丁历险记》才被重新上色,以彩色版重新发行才有了丰富的细节描绘。
这种风格却被保留了下来,此后的画家尤其是法语漫画界的创作者们,都热衷于这种干净易懂的风格。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荷兰漫画家乔斯特 ·
斯瓦特(Joost Swarte )为这种风格定下了现在广为人知的名称:“Le Ligne Claire”(法语)或“The Clear Line”(英语)。
在漫画绘制技术中,线条的粗细变化可以在画面中营造景深、透视感 (靠近的物体用粗线条描绘,远处的物体用细线条描绘) 或强调重要元素。而清晰线条风格中最明显的特征是画面所有线条粗细几乎一致。清晰简洁的独特视觉效果,甚至让人联想到技术工程制图的意味。
入围第74届奥斯卡最佳动画片奖的电影《机器人之梦》就采用了这种绘画风格:机器人之梦:一部人性满满的电影,即使电影里一个人都没有
在黑白印刷时期,与法国许多其他漫画中流行的黑色电影风格阴影效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清晰线条风格甚至很少使用阴影和渐层,一条单薄的线条可能暗示衣服的褶皱或肢体的弯曲,但很少出现大块的黑色和灰色。
尽管清晰线条风格看起来赏心悦目,但法国作家伯努瓦 · 皮特斯 (Benoît
Peeters)
观察到,在埃尔热职业生涯后期,这种风格变得过于刻板,缺乏即兴创作的活力,也大大降低了埃尔热的创作速度。
最初的“丁丁”
《丁丁历险记》首次刊载的杂志《二十世纪小伙伴》,是由比利时天主教神父诺贝特 · 瓦莱兹 (Norbert Wallez) 执掌的右翼天主教报纸。到1929年故事正式刊载时,埃尔热已经在此工作了四年。1927年埃尔热服完兵役后,职位从跑腿小弟进阶为插画师和摄影师。他的早期任务之一是为该报会计员勒内
· 韦尔哈根 (René Verhaegen) 创作三篇故事绘制插图。在此期间,埃尔热还遇到了他的女朋友,也是未来的第一任妻子格曼
· 凯肯斯 (Germaine Kieckens),她加入了报纸成为瓦莱兹的秘书。
1928年,埃尔热被天主教日报《二十世纪》(Le Vingtième Siècle)委以重任,于同年11月创建了该报的儿童副刊,也就是《二十世纪小伙伴》。他既是主编又是插画师,他的团队同时还加入了另外三位艺术家,分别是让
· 维尔梅尔 (Jean Vermeire,笔名 Jiv)、欧仁 · 范 · 尼杰弗瑟尔(Eugène van Nijverseel,笔名Evany) 和保罗 · 贾曼 (Paul Jamin,笔名 Jam)。
在这一背景下,丁丁系列的第一篇故事《丁丁在苏联》(1929)诞生。故事的构思由总编辑瓦莱兹提出,他希望能有一部系列漫画让年轻读者了解共产主义的威胁。
《丁丁历险记》的首次亮相
故事讲述了丁丁和他的小狗米卢来到斯大林统治时期的苏联,报道在布尔什维克政府治理下的种种社会见闻。他们游走于各地,见识到了地里烧秸秆炼钢,胁迫选民在选举时将选票投给指定人选,大量出口粮食却让国内民众挨饿等等“现状”。丁丁的种种不受控行为被OGPU(秘密警察部队)盯上,此后便是惊险刺激的逃亡之旅。
《丁丁历险记》仅仅依靠第一篇故事,便在比利时收获了许多粉丝。《二十世纪小伙伴》杂志甚至雇佣了一名演员和一条狗,在布鲁塞尔北站复刻了一场“三次元”版的丁丁逃离苏联回国名场面。
随着丁丁的爆红,埃尔热受命创作更多故事。在第二部连载中,他最初打算把主人公送往美国,但在瓦莱兹的要求下,英雄们转而前往比利时的殖民地刚果。和第一部故事一样,《丁丁在刚果》(1931)依然带有明显的政治宣传目的,歌颂殖民者的功德,赞扬传教士的善行,并强调“教化”当地黑人的必要性。在接下来的故事《丁丁在美洲》(1931)中,丁丁和米卢终于踏上了美国之旅,埃尔热让他的英雄与现实生活中的黑帮分子阿尔
· 卡彭(Al Capone)以及美洲原住民斗智斗勇。
初期的《丁丁历险记》可以说是毁誉参半。上文提到的三个连载故事就颇受争议。埃尔热在创作过程中即兴发挥,几乎没有进行任何调研,所以在创作初期故事的情节混乱、幼稚,充满了冒犯性的刻板印象。
其中,最大的争议来自于《丁丁在刚果》,故事中的黑人被描绘成原始、懒惰、未开化的部落居民,需要来自父权式白人殖民者的帮助和保护。甚至在这篇故事里,丁丁还轻率地猎杀濒危动物,炸死了一头犀牛。
对刚果原住民的形象描绘
有批评认为埃尔热回避比利时在刚果殖民时期犯下大屠杀历史,影射丁丁的形象“可能”来自埃尔热当时的同事,后来亲纳粹的比利时极右党成员莱昂 ·
德格雷勒(Léon
Degrelle)。埃尔热删除了所有直接指向比利殖民刚果的元素,并将其重新命名为《丁丁在非洲》。1975年应斯堪的纳维亚出版商的要求,猎杀犀牛的剧情被修改,犀牛最终毫发无伤地逃离。但许多其他令人质疑的场景仍然保留了下来,官方的英文译本直到2005年才问世。
另外还以埃尔热所绘的犹太人形象,看上去过于“精明”的刻板印象,作为他反犹的“证据”。
左图:——“是的,爆发鼠疫!……要世界末日啦!撒旦的仆人!……”
——“真是烦人的家伙”
右图:——“以萨,你听到了吗? ……世界末日……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嘿!嘿!那我就赚到啦……索罗门!……我欠供应商五万法郎……那我就可以不用还啦……”
以上是《神秘的流星》故事中的一个场景,彩色版的故事直接删除了第二个场景,保留下来的画面也将旁边的犹太人全数删去。
2007年,刚果学生比恩韦努 · 姆布图 · 蒙东多(Bienvenu Mbutu Mondondo)向比利时法院提出控告,要求禁止《丁丁在非洲》的发行。但是比利时法院认为,由于这篇漫画是在1931年殖民时代完成的,作者埃尔热并没有故意歧视他人的动机,因此驳回指控,而漫画再版时也曾几经调整或是删除具有争议的部分。
面对指责,埃尔热解释说:“对于那些批评我作品的人,我觉得他们误解了,我只是单纯的想表现出这些故事之中的友谊,我想要呈现出整个背景、所有的左翼或是右翼的独裁专政是多么地令人厌恶”。
丁丁与中国
需要了解的一点是,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比利时社会的天主教势力风头正盛。而《丁丁历险记》的大部分读者是来自天主教家庭的孩子及其父母,这一点从前述的出版杂志背景也能看出。
彼时,有大量中国人来到比利时求学,这当中就有许多天主教家庭背景的中国留学生。这引起了比利时天主教徒们的兴趣,他们开始好奇这个遥远东方国度的样貌、信徒以及与天主教的关系。
埃尔热也蹭上了这波“热度”,他以中国为灵感分别创作了《蓝莲花》(1936)和《丁丁在西藏》(1958),留学比利时的画家张充仁成为了埃尔热了解中国的一个重要渠道。
《蓝莲花》
张充仁生于清朝末年上海近郊徐家汇的一个天主教家庭。他于1931年考入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油画高级班。埃尔热与张充仁的会面是由鲁汶天主教大学负责中国留学生事务的天主教神父莱昂 · 戈塞特(Leon Gosset)促成的。
现实里“张”和丁丁冒险世界里的“张”
戈塞特神父特别叮嘱埃尔热:
现在,丁丁将启程前往中国。如果你将中国人描绘成西方人惯常的形象,例如留着辫子(在满清王朝,辫子是奴役的象征),或者将他们刻画成狡诈、残忍的人;如果你提到“中国”酷刑,那么你将深深伤害我的学生们。
纪录片《丁丁与我》(Tintin et moi)
张充仁向埃尔热详细解说中国文化,为他讲述老庄思想和李杜唐诗,并借《芥子园画谱》阐析中国水墨技法,建议连环画可以尝试中国的“单线白描”技法。
《蓝莲花》忠实呈现了1930年代上海的生活场景,并以张充仁为原型在漫画中加入了“张”(Tchang)这个角色,而漫画中出现的中文字皆出于张充仁的手笔。由于故事反映了当时日本侵华战争,故事的出版甚至引来日本驻比利时大使的抗议,威胁要提告海牙国际法庭。
《蓝莲花》中的一幕,“时值云升遮泰山,会当日出归苍海”的对联作为丁丁酒店房间的室内装饰。
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中国落入八年抗战的泥淖。而《蓝莲花》的出版,风靡欧洲,侧面使中国在孤立无援的战事中突然获得来自西欧的文化声援。蒋宋美龄在读了《蓝莲花》之后赞叹有加,各方协调中文化的翻译工作,更以中华民国政府名义将此书指定为“优良儿童读物”。同时,埃尔热受邀访华,但随着战事扩大而取消。
比利时的时局也急转直下,1940年被纳粹德军占领。向纳粹德国投降的比利时国王竟“号召”国民回国参加建设。埃尔热天真的以为创作不会受到影响,由法国返乡,在亲纳粹的法语报纸《晚报》(Le Soir)任职。在纳粹严格的审查制度下,他收起了作品中的政治嘲讽,接下来的《神秘的流星》《独角兽号的秘密》《七个水晶球》和《太阳神的囚徒》都转向轻松有趣的寻宝探奇之旅。
《七个水晶球》
由于在亲纳粹媒体发表过作品,二战后埃尔热四度被捕,最终他的工作经历被视为儿童漫画作者而裁定无罪。只是这个经历被视为他人生的瑕疵,比利时的漫画杂志《Spirou》,因埃尔热在二战时期的经历拒绝了他的求职申请。直到1946年,Raymond
Leblanc 出版社邀请他推出《丁丁杂志》,埃尔热才重返漫画界。
1949年后,张充仁与埃尔热失去了联系,《丁丁在西藏》的故事表达了他对这位来自东方的朋友的思念,故事也围绕着友谊展开。缘起于丁丁接收到了好友张可能遭遇坠机意外,丁丁立刻和哈达克船长前往喜马拉雅山救援,不远万里与朋友重逢的故事。
直到1981年,张充仁得以再次远渡重洋,回到布鲁塞尔与埃尔热相会。当年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们,再见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
全年龄段的吸引力
埃尔热的作品并不局限于儿童读者,成人同样乐在其中。丁丁所处的世界并非完全有惊无险,故事的全部设定都植根于现实生活,笔下的人物不会只有卡通式的碰撞或是形变,而是会受到真正的伤害,甚至会有死亡,这都让故事比当时大多数儿童向的漫画更加刺激和不可预测。
埃尔热也是善于“造梦”的大师,善于使用超现实主义刻画场景。许多心理分析著作都对《丁丁历险记》中的梦境场景进行过分析,例如皮埃尔· 弗雷斯诺· 德鲁埃勒(Pierre Fresnault-Deruelle) 的著作《丁丁的梦境:介于隐喻和变幻之间》(Les Rêves de Tintin: Entre Métaphores et
Métamorphoses)。
埃尔热和他的工作团队
《丁丁历险记》已被翻译成为80多种语言,累计销量超过2.7亿册的畅销书,并改编成许多影视作品。丁丁的雕像和纪念壁画在比利时随处可见,并成立了埃尔热博物馆。更有无数的后来者模仿、致敬故事当中的桥段,甚至为复杂深奥的文化议题“丁丁学”。
埃尔热为所有读者塑造了丁丁的传奇,他在《致丁丁的信》中写道:“年轻时,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你(丁丁)这样的人”。丁丁不是无敌的超级英雄,而是旅行在现实和虚构之间的你我化身,游走在不同的冒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