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叠在死亡之上的“美好生活”



枪声、哭喊声、机械运转声和更多不明来源的噪音混杂在一起,响彻终日。这会是怎样的画面?呈现在观众眼前的,却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孩童在宽阔的院子里嬉戏,佣人们有条不紊地操持着家务,主角们喝着咖啡互相探听八卦。

⬆️与对面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仅仅一墙之隔
这是电影《利益区域》(The Zone of Interes)展现出的场景。巨大的嘈杂声贯穿了电影始终,使人颇为烦躁,始终想透过画面寻找出在这幅“欢乐和谐”景象之下的秘密。
天堂与地狱一墙之隔
电影围绕着魯道夫 · 赫斯(Rudolf Höss)一家的生活展开。他是纳粹德国党卫队成员、奥斯维辛集中营指挥官,正是由他来执行希特勒的《最终解决方案》,系统性地将欧洲犹太人从地球上抹除。与他家一墙之隔的正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二号营:比克瑙集中与灭绝营。有超过300万名犹太人、波兰人、罗姆人和苏军战俘死于他的手下。

电影以和谐景象与不谐之音,让“焦点之中的岁月静好”和“焦点之外的不详符号”互相映照,借此造成暴力看似缺席,但又无处不在的矛盾景象,屡屡挑动观影者的神经。虽然看不见一滴血,而暴力却丝毫不减,不断地刺激人们对于善恶的想像与体会。画面中唯有远处一根高耸的焚化炉烟囱昼夜不停地排出黑烟,在明示我们屠杀正在发生。
他想起祖母曾说,以前在院子里采草莓,一定要洗得很干净。祖母没多说,现在他知道了,甜美的草莓上头,恒常附着一层烟灰。
《草莓与灰烬》
赫斯的孙子雷纳· 霍斯(Rainer Höss)回到儿时居住奥兹维辛,回顾过往美好生活背后的纳粹阴影。那层灰就是来自焚化炉的烟囱:
草莓上的灰烬,从天而降,从焚化炉的烟囱吐出,从毒气室的尸体到焚化炉,从脱光衣服到毒气室,从下火车到脱光衣服,从八天七夜无法动弹滴水未进干渴至极到被赶上火车,从犹太隔离区到上火车,从好心邻居书柜后头暗门的藏匿到隔离区……
《草莓与灰烬》
焚化炉喷出灰烬,是一具具看到死亡和绝望的肉身,不仅代表生命的结束,更都是想像力所能指涉的极限。电影通过各种侧面意向在展示恐怖,是苦难过于庞大,即使展示再多的血肉模糊,相比实际的折磨,都显得贫瘠且苍白。
邪恶的嘴脸长什么样?是那些外貌丑陋还是行为怪异之人,还是邪恶就在我们的身边。纳粹大屠杀幸存者、政治哲学家汉娜· 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指出:行恶之人可能平庸到令人失望,甚至往往无能且愚蠢,迷信于官僚与威权。邪恶不再专属于恶魔,不再只是极端条件下的极端案例,更可能是一种离奇的常态,每个人都有“成恶及行恶”的潜力。电影聚焦于赫斯一家,细谈他们的美好日常:丰茂的花园、欢快的郊游、轻盈的午茶时光,对比隔壁5分钟就能走到的集中营,每天产生入地狱般的嘶吼,也依旧能安心生活下去。

与“草莓和灰尘”的意向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海德薇把收到的内衣倒在桌上让女佣挑选,自己走进卧室试穿毛皮大衣,在镜子前摆弄,左在梳妆台前,她拿出大衣口袋里遗留的口红,在自己唇上试色、随后又抹去。这些“遗物”甚至还成为了纳粹们的战利品。
画地为限,有恃无恐
英文片名“The Zone of Interest”源自于德文“Interessengebiet”,是纳粹党卫队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周边划定的“限制区域”,由党卫队、盖世太保和当地警察巡逻。此区域的存在孤立隔绝了集中营,让外界看不见、听不到,更无法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只要纳粹还存在一天,这里的恶就不会被世人知晓,为恶者可以一直有恃无恐下去。

“限制区域”用物理方式阻绝了罪行被曝光的可能,而霍斯身为指挥官,亲眼见证由自己设计的刑具带来的血腥,是他挺立高处,血与灰喷溅到脸上也无动于衷,任凭混乱的咆哮、哭喊和警戒声漫延,湮没在一片冷漠的全白中。纳粹官员之“恶”未必主要来自“不愿意思考”,而是主动靠近邪恶,分食为所欲为的权力,恰恰是深度思考的结果。
心理学家斯坦利 · 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 在“权力服从研究”中指出,人类拥有将近 65% 的可能性会服从威权,即使拒绝执行,也无法挺身对抗不公不义的系统。而当我们被赋予某种权力角色时,比如成为监狱狱卒,就算原本是人畜无害的一般大学生,不到四天即能变成“享受(滥用)特权与羞辱”的执法者。

面对恶的邀约,我们依旧能有自己的选择:
逃避。海德薇的母亲,她纵使在白天对这个家交口称赞,也抵不过夜幕将降临后从集中营内传来的恐怖,安静的夜晚更是放大了遇难者们的恫哭声,红色的警戒灯像幽灵那样在窗前徘徊,没过多久她便不辞而别。

反抗。导演尝试军用 FLIR 热成像摄影机拍摄夜幕下的一位波兰少女亚莉珊卓(Alexandra)。她在黑夜的掩护下来到白天犹太人干活的地方,留下水果让被囚禁者得以果腹。在热成像仪拍摄的画面中,唯有少女发出白光,像是黑暗中的一丝希望,为身处绝望的人带来一丝正面的念想。

在枪响、刑求声的恐惧音声渲染之外,亚莉珊卓弹奏了集中营幸存者约瑟夫 · 沃尔夫(Joseph Wulf)谱写的钢琴旋律《阳光》(Sunbeams),画面的字幕是沃尔夫用希伯来语写下的诗句。在纳粹高压统治的时代,表明仍反抗依然存在,还没有人放弃希望,等待着拨云见日的温暖时刻。
“天堂”的异象
河流。集中营外的一条河流,霍斯一家常在那里玩耍,不经意地在这条“人间比逊河”中淘洗出无名亡者们的骸骨、金牙和其他财产,成为孩童的玩物,成为妇人身上的装饰品。

繁茂的庭院。海德薇自豪地向母亲展示她的杰作:花园。一片蓊郁丰饶,绿意盎然,里面种植了各种果蔬、药草、蜂蜜、花卉和树木。镜头跟随母女俩的脚步移动,停在凉亭凝视着树叶随着秋风转黄,憧憬着来年春天的芬芳。她们对眼前景象的满足和惬意。这一切的繁盛都是用隔壁枉死的犹太人骨灰浇灌出的枝繁叶茂,也包括草莓。

性。晚上都以霍斯逐一关掉家中的电灯做为结束,女儿通常会独自坐在角落里发呆,霍斯则会讲一段童话故事让女儿入睡。因为每晚霍斯都会找一个关押在集中营的女性在地下室和她们发生性关系,结束后霍斯擦干净自己的下体,再装作忙碌了一天的样子回到1楼。很显然,女儿觉察到了这种异样,却因为年龄尚小无法表达。霍斯调走以后,海德薇在家关灯时女儿就没有了这样的举动。

霍斯被调动的原因也与他长期性侵集中营内的女性有关,一名叫诺拉 · 霍迪斯(Nora Hodys)的“政治犯”还因此怀孕,还被党卫军法官起诉,但最终不了了之。
凝望深渊,加入深渊
最后一幕,霍斯离开办公室走在越来越黑的楼梯间,他兴奋到不断干呕,因为距离帝国最后的计划已经不远,螺旋向下的楼梯放佛带着他直达深渊,他停了下来,凝视着黑暗,闪回到了现在的奥斯威辛集中营纪念馆。纪念馆中堆积如山的一件件残破衣物、一双双鞋子,都是霍斯的“杰作”,“霍斯行动”的执行在56天内将四十三万名匈牙利犹太人运送进奥斯维辛集中营杀害,即使扩建的设施也无法处理大量受害者的尸体,营地工作人员不得不在露天坑洞中焚烧数千具尸体。此时画面再度闪回,霍斯义无反顾地继续向下融入进了黑暗。

与其说电影演绎并指向了对“平庸之恶”的思辨,不如说呈现了,又拨开了视线可能造成的蒙蔽,用“地狱”传来的声响和氛围直抵我们内心的恐惧。“我们已经变得不敏感了。”乔纳森 · 格雷泽(Jonathan Glazer)在访谈中说:“当你说‘他们是怪物’时,等于在说‘那永远不可能是我们’。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心态。”这是一部葛雷泽出于愤怒而制作的电影,他要打破人们至今对那些苦难保持的安全距离,让观众无法再置身事外,“因为这部电影不是一种纪录、不是历史课,而是一个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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