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们不一样,就是怪物吗?究竟这世界上的“怪物”是如何被塑造出来的?这是日本电影《怪物》抛出的问题。有没有可能,在局限的视角下,我们都有可能是怪物。
主角是两名五年级小学生麦野和星川,讲述了两人对自我认同的探索。电影主要从麦野母亲、老师保利和麦野的视角出发,带领我们逐渐看清怪物的真实的面貌。
《怪物》将叙事切割成三种视角,先以最亲近的麦野母亲开始,接着以几乎触及真相的保利老师作为转折,结尾以处于事件核心的孩子们还原真相,形成极具穿透力的收束。不同视角的人看待同一件事,又透露了什么,隐瞒了什么,在不同视角间游移还原出一场校园欺凌的真相。
谁是怪物?你,我还是 TA
《怪物》以校园欺凌作为叙事的起点,麦野和星川对家长和老师的欺骗让种种疑点变得越发蹊跷,可以解读为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或许拙劣,或许弄巧成拙,皆源自于“你和我们不一样”的惶恐和压抑。
麦野和星川之间暗中发芽的同性情愫,是所有出场人物失序的谜底,亦即撇除星川的父亲、霸凌的同学,聚焦要角群,每人都隐藏着恶意,每个人都会说谎、隐瞒,有时出于体贴,有时则出于懦弱,可是都关于真心,而非想要毁灭一切。但作品并为讨伐任何人,因为人之恶并非依靠一部电影就能彻底解决和纠正的,也是电影想要带给我们的无力感。随着不同视角对同一事件进行诠释,诡谲的蛛丝马迹也不过是圈套,诱人掉入善恶的滑坡,再让观众为自己的轻率感到羞耻与震惊。毕竟,如果不够完美就是怪物,那么人人都会是怪物。
电影开头以一场大楼失火开始,此后的每一次视角更迭,都会以这栋大楼的失火作为开始。
第一段视角是麦野凑的母亲早织。母子两人的相处原本很是融洽,直到不远处的楼房失火事件后,麦野出现了许多奇怪的行为:不明伤口、水壶装满污水、乱剪头发、躲在山中自言自语、跳车自残。在早织的追问下,麦野说是老师保利在学校体罚他,还说自己是猪脑子。早织与学校来回过招数次,想找出麦野被“欺凌”的真相,却一直被毫无诚意的90度鞠躬道歉敷衍。直到她找到了星川作为证人,事情才有了进展,学校组织学生填写关于保利老师的教学问卷,组织家长参加说明会,迫使保利老师“承认”了自己的体罚行为,并以辞职,登报广而告之了事。
然而,当视角从保利老师出发时,事情与之前的描述大相径庭。他与学生的相处更像是一位哥哥,颇具亲和力。大楼失火的那天,他看见路上有自己的学生赶去现场凑热闹,还会劝说他们不要去,即便是和女朋友在你侬我侬时,也想着看热闹的学生是否安全。当他知道自己被指控体罚学生时,学校并没有积极处理这件事情,还不让他与家长解释。学校主任说:“家长们都是怪兽家长,这年头,只要有一点小事,他们就会闹到学校”。即便保利老师再三辩解,自己没有打学生的事实,校长也只是冷冷地回应:“‘真相’那种事情不重要”。
显然,校长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和学校的声誉,最“快捷”平息各方怒火的做法,就是把保利老师推出去面对所有责任。只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保利老师在学校看到的麦野各种脱序行为(破坏公物、与星川打架、把星川锁在厕所隔间里),又意味着什么。
视角转到了麦野才还原了妈妈和老师视角下的真相。麦野、星川与保利之间并没有任何矛盾,但是班级中的欺凌风气盛行,因为星川气质阴柔,成为了男生们捉弄的对象。麦野因为不想被男生群体孤立,却又想帮助星川,才做出了许多看上去不受控制的行为,企图用脱序的方式将欺凌者的注意力转移。不巧的是,保利老师只看到了所有怪异举动的结果,并不知道过程为何,才会在事发后不断批评麦野。
面对大人,孩子皆有自己的一套保护机制,尤其处理尚难理解的情感、欲望,一个人拼了命想找出标准答案。妈妈口中的指导、老师眼里的教育,社会化的“大人”不自觉遵循着外界早已制定出的不成文规范,但那并非孩子追寻的出口,所以凑喃喃自语着,做不到像爸爸一样,质疑为何被生下来,暗自认定得不到校长口中所有人都能得到的幸福。
经过三个不同的视角才能了解,猪脑从何而来,谎言为何而生,麦野和星川创造与世隔绝的秘密基地,隔绝外界的批判目光,美得别有洞天,美得充满希望,就因这个世界有太多不能说出口之事,俨然成为一种逃避;但亲情确实大到足以成为某些事情的阻力,对任何人皆是如此。回头眺望自己的来时路,我们理所当然知晓这些难言之隐,而所谓大人的世界,不过是在遍体鳞伤之后得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偏偏我们在生活中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能被多爱一点?
“怪物”是谁,在主观视角下,各个角色们用截取到的只言片语去回应整个世界,可以说每个人都曾被当做怪物。
是枝裕和导演接受采访时说:“无法描述的自己心中萌发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对于那些孩子们来说,他们会把它命名为怪物。或者因为周围的压迫而被这么说。”从三个视角来看:对母亲来说,校长可能是怪物;对麦野来说自己是怪物;对保利老师来说,校长可能是怪物;对星川的父亲来说星川可能是怪物。
人的多样和复杂,才能构成这个世界的精彩
有策略的铺排视角顺序,让我们先从成人的眼睛,确实地看清事情本身反映的社会真相——谣言风气的盛行、群体利益对个人压倒性的力量——将事情逐一以理性的角度说明之后,才把我们投入到孩子率真简单的世界,跟他们一起穿过隧道进入属于自己的世界,说着宇宙大挤压的奇思幻想。在传统性别意识面前,麦野压抑对星川的感觉、星川被父亲洗脑认定自己有病,情节上就更具力量,令人明白孩子表达感情的阻碍。
成人的世界实在过于复杂,充满算计,是年纪尚小的麦野与星川还无法触及的陌生荒原,看似广袤,实则狭隘。正如校长所说,没有人在乎真相,重点在于如何维持“正常”运作。诬陷老师这一步,麦野与星川太过焦急想要隐藏,想要保护彼此,他们误以为保利老师是权力的上位者,不会有什么后果。殊不知,成人世界的的处理方式是要你社会性死亡,谎言竟越滚越大,变成压垮教职的巨石。
为了维持那份如常,势必得牺牲“违常”的存在。在母亲早织的眼里,男孩凑的异常行为,其实反映的是“内在情感”与“外界眼光”的冲突。男孩在还没有了解自己之前,便拼了命地要保护别人内心的期待。母亲在车上对着麦野说:“不用成为多么厉害的人,只要拥有平凡的家庭就好”。
麦野回答:“我没有办法成为像爸爸一样的人。”或许出于无法活成他人所望的压力,或许是为了接星川的那通电话,麦野选择跳车。一端是自己的情感,另一端是母亲的寄盼,麦野在天秤的两端中摇摆、茫然。
故事一开头母亲叫麦野要走在白线内侧,隐隐透露着其对“正确”与“秩序”的执着。而当星川在麦野面前念出每朵花的名称时,麦野对他说:“妈妈说过懂花名的男生,不会受女生欢迎”。
家庭作为你我社会化的第一个场域,其成员所传递的“性别偏见”实际上会默默地形塑孩子的性别刻板印象,从而习得该“树立出怎样的形象”才符合家庭对自己的期待。问题是,本性总有一天会被释放,压抑地越久,释放得就越痛苦。
另一方面,可以在性情细腻阴柔的星川的家中,洞见更为残暴的父权专制现象。星川时常重复着父亲说自己“有病”,是需要“矫正“和”治疗“的患者。星川的父亲甚至逼着他向麦野说,自己的疾病治好了,要搬去心仪的女生(刻意强调性别 )朋友家附近。借由污名化同性倾向,来将孩子形塑成自己认为的“正常”模样,并以暴力的方式胁迫其顺服,对于一个尚在成长的幼童来说,无疑是对纯稚心灵的毁灭性屠杀。
再者,学校作为所有人的第二个社会化场域,电影里的同侪也不约而同展现了令人发指的性别霸凌,将不符合性别刻板印象,总和女生玩在一起的星川当作男生蹂躏践踏的玩物。
所以,不管是星川父亲不断提及的治疗,抑或是麦野母亲所寄托的正常就好,都像是粗暴的剥削,利用孩子之于父母们的渴望,有意无意地操弄他们走上自我疏离的末路。
世界应该是充满多样的存在,千篇一律地要求与所人“保持一致”,那和标准生产线上的工业化商品有什么区别,更没有必要同时存在有几十亿人在地球上。正是因为我们不一样,才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的朋友、爱人和群体,从而获得生命中独特的经历和体验。
最后
在《怪物》的第一场路演会上,导演回答了关于电影结尾的疑问:男孩们在台风过后,从倾覆的废弃电车车厢里爬出,奔跑向远处的一幕,是死后重生的意向吗。
导演表示,男孩们最后确定是活了下来,他们一直朝桥对面奔去并在某一刻突然结束,也暗示了一个没有阻碍的未来。两人奔去的那座桥,原本由一道栅栏挡住,按照导演的描述,台风过后栅栏被吹倒,阻碍消失,暗示了麦野和星川心中的阻碍终于消失,友谊得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