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明斯克与1938年的慕尼黑


第聂伯河流域的战事爆发之后,曾经有过不少“复盘”的尝试。万般无奈又不甘之下,不约而同的感叹都是聚焦在“明斯克协议”的无力回天。从2014年9月到2015年2月的前后近半年时间里,在德、法的介入之下,当事方在明斯克断断续续进行了多次会谈,曾经在纸面上先后达成过框架性停火协议(人称“明斯克协议I”)和相关落实措施的约定(人称“明斯克协议II”)。然而,一切的努力均没能够拨回各自战神的车轮。从事后回顾来看,对于当时的各参与方所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努力,究其实质、究其用心、究其走向,实在是让人不免存疑!

明斯克协议的主要参与者们
尤其是在战场局势出人意表地陷入僵局之后,有的惊魂稍定,有的噩梦开启,有的见猎心喜……于是乎,也就有了足够的空间可以来质疑、来攻讦、来苛责,甚至自我标榜、党同伐异。这一过程之中,自然就会有形形色色的“事后诸葛亮”粉墨登场。而在西方政坛也毫无二致的是,只要不灭人性的光芒与阴影,“永远正确”的总是那些“不干就不错、你干我挑错”的“帮闲”、添乱者。对于这些人而言,刚卸任公职、退出政坛不久——会说一口流利俄语——的德国前总理默克尔俨然是绝佳的标靶。

德、俄首脑会晤
或许正是在政界、舆论界嗡嗡嚷嚷的压力之下,2022年12月7日,默克尔在传统的莱比锡书展上接受德国“时代(Die Zeit)”周报总编辑乔瓦尼·迪·洛伦佐(Giovanni
di Lorenzo)的访谈之际,说出了一段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细思极恐的话来。在讲到自己与俄方最高层的多次接触以及围绕着“明斯克协议”的外交努力,默克尔以罕见和令人咂舌的直白指出,这一切就是在给乌方争取时间,而且“它(乌方)也利用了这段时间,来变得更强大,如同人们今天所见到的那样。”——德文原话:“Sie hat diese Zeit auch genutzt,um stärker zu
werden,wie
man heute sieht.”

默克尔于2022年12月7日接受德国时代周报总编辑洛伦佐的访谈
这段话的字面意思及其连带的效果就是石破天惊的,而从各自的宣传机器围绕着这段说辞的迅即启动和高速运转来看,果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是默克尔的确有在压力之下试图自我辩白的成分,但联想到她过往在其他内政、外交更为重大地某些决策后的执意与孤诣,她并非是那种急于求全的风格,本无必要如此急切。更何况,当时同样在明斯克的法国前总统奥兰德也确认了默克尔所言。这就不能不让人自然而然地重新来掂量,法、德及其所代表的势力参与两项明斯克协议,所来为何?所谋为何?所向为何?

德、俄、法首脑会谈
比起让人动摇自身在过往的信用纪录,更为严重的是,令其他潜在谈判伙伴基于可兹猜忌的用心而忌惮任何在未来的操作。而外交运作如果是想要有实际成果,势必是仰赖至少足够而充分的信义。倘若是出于人道考量,更兼尽量止损,试图想通过协商而令进行中的战事僵局得到转圜的话,当然少不了至少是能够传扬出某些希望的因由和苗头。如此自绝信义的行为,岂不是把外交谈判、协议落实的微妙前景一并归入缘木求鱼、与虎谋皮的决绝境地?!

德国漫画:乌克兰危机与外交
既然讲到为了阻止一场战争的多国外交博弈和最终溃败于信义的结局,德国是有切身的历史经验的——就像上个世纪在欧洲大陆上几乎所有历史性悲剧中,德国都是其中最主要也最惨烈的参演者那样!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最后一场多边外交努力就是1938年9月末发生在德国的慕尼黑(德语:München;英语:Munich,“慕尼黑”则是来自英语名称的音译),如今,恰恰是有不同阵营、不同角度的人们,将2015的明斯克与1938的慕尼黑做随心适意的拼接、关联,用作不同的说教。

德国外长冯·里宾特洛甫到机场迎接英国首相张伯伦
而“慕尼黑协定”被后人看作是“绥靖政策(英文:appeasement)”的登峰造极一幕。从此以后,“慕尼黑”则是惨遭被用作不光彩的代名词,常常是等同于出自短见、懦弱和无能的危机管理,警示着后代对于大义而不可须臾动摇的凛然。
所谓“绥靖政策”的“绥靖”,其所宣扬的含义与先运输大队长“常(凯申)公”所设的“绥靖区”大有不同。简而言之,“绥靖政策”就是向具有侵略性的大国做出退让而换取避免冲突,以致徒劳败绩。

左起:英国首相张伯伦、法国总理达拉第、小胡子、墨索里尼、意大利外长齐亚诺伯爵
从表面上看,当时在议事日程上的冲突——“苏台德危机”是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埋葬奥匈帝国的“圣日耳曼条约(德语:Staatsvertrag von Saint-Germain-en-Laye;英语:Treaty of
Saint-Germain-en-Laye)”。虽说是出现了“日耳曼”字样,而条约内容恰巧也事关以日耳曼民族为重要组成部份的奥匈帝国,但此处的“圣日耳曼”只是条约签署地——巴黎远郊的一个小镇。更何况,法语中的德国(真正意义上的“日耳曼”)其实是另有大名Allemande(见前文:《“战争部”还是国防部》)。

“圣日耳曼条约”的签署地
在奥匈帝国“一鲸落、万物生”的基础上,虽然是以民族国家的构想、以民族自决权为旗号作为建国/复国的主旨,“圣日耳曼条约”在划定捷、匈、波等东欧国家的领土疆域时,并不特意顾及“日耳曼”的利益与观听。所以,传统上属于奥匈帝国之下的波希米亚,其绝大多数居民为日耳曼人的苏台德地区(德语:Sudetenland),但是都由新独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纳入领土。在小胡子并吞了故国奥地利,从而前无古人地达成了“大德意志”版图(见前文:《从希特勒的国籍说开去》)之后,他进而通过在苏台德地区的“第五纵队”挑起了危机。名义上的声称是,此举是要让所有日耳曼人重归德意志旗下,当时的口号是:“回归帝国(德语:Heim ins Reich)!”然而,但凡对于小胡子有一点儿当真,读过他的《我的奋斗(德语:Mein Kampf)》,就知道他志不在此,远不止此。

德国、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及苏台德地区示意图
可叹在没有时光隧道的那个时代,德国以外的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小胡子多少是个疯子,也只是把他一本正经到让人反胃的政治宣言当成“疯话”。即便是在德国,当时几乎人手一本的,甚至作为婚典上礼物的《我的奋斗(德语:Mein Kampf)》也是被老百姓们暗中讥嘲。就有好事者把德语词“Kampf(奋斗/战斗)”妄自加了一个“r”,变成了“Krampf(抽搐/抽筋)”,而“我的奋斗”也就变成了“我的抽搐”。

后人讥笑小胡子的版本《我的抽搐(德语:Mein Krampf)》
从政治意义、历史意义上来看,小胡子的确是“疯子”!但从思维、行为的责任能力上来判断,他当然不是世人更愿意采信的那种疯子。即便他是渴望战争、寻求战争,但他还是会寻机、钻隙地以最小代价来赢取收益。他的习惯手法向来是言语恫吓、武力威胁,一方面怒吼“耐心已尽”,另一方面暗示“下不为例”。历史性的讽刺恰恰在于,对小胡子不惮使用暴力的倾向的同时暗示愿意见好就收、似有理性,“绥靖政策”的鼓吹者、执行者和拥护者们总是信服得不遗余地。然而对于不敢、也不愿在战场上捍卫,在谈判桌上就势甘愿放弃的做法,其纵容的结果必然是战端的开启与战场的扩大。苏洵在《六国论》中有过精辟的总结:“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

漫画:“我的耐心已尽!”
留存在历史中的画面不但是小胡子的呵斥、墨索里尼的哼哈、达拉第的懵懂,更为让人在鄙夷中不免一丝唏嘘的画面是,英国首相张伯伦生平第一次坐上飞机,为的是去和小胡子谈判,当他从慕尼黑归来,才下舷梯,面对蜂拥而来的欢迎人群,挥舞着刚刚签署的“慕尼黑协定”,踌躇满志地称之为“我们时代的和平(英语:peace for our time)”!那时,距离德国闪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爆发不到一年。张伯伦也是“慕尼黑协定”的几位主要经办人中第一个离世的,只有当时的法国总理达拉第活到了战后。墨索里尼和小胡子都势不可挡地死于非命。而身为墨索里尼女婿的当时意大利外长齐亚诺伯爵因为后来改换门庭,而被德军逮捕、枪杀。

英国首相张伯伦:“我们时代的和平(英语:peace for our time)”!
2015年的明斯克和1938年的慕尼黑又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语的,看似的共同点在于,两项外交努力都没能阻止一场战争。但是,世界大战和目前尚能明确直接交战方的局部冲突是不可比的。至于在西方某些鼓噪中,试图把“慕尼黑”和“明斯克”之后的各自开战者等同起来,德国前外长约施卡·菲舍尔(Joschka Fischer)在多年以前就警告过,那些动不动就比作小胡子,信手拈来就是奥斯维辛、种族灭绝的庸俗化做法,其实是在淡化空前绝后的纳粹罪恶。如果是依照那些“蠢”、有些“坏”,更杂入了一些“又蠢又坏”的逻辑,难道是只接受“无条件投降(英语:unconditional surrender)”、非得自以为直捣某“宫”才行?!

德国前外长约施卡·菲舍尔
法、德两国堪称是历练完整的“老运动员”,简直“无役不与”。然而,1938年在慕尼黑的达拉第与2015年在明斯克的奥兰德,都是“重在参与”的“奥林匹克精神”式选手。倒是德国,1938年作为东道主是毫无疑问的反派首席,毫无信义可言。而2015年在明斯克的客场,德国是作为致力于挽救和平的不懈努力者而出场的。然而,默克尔在几年之后的一番话,却看似在强调暗地备战的机巧,反而是给敌对方之前所有的指责提供了坚实注脚。鉴于战争和谎言、谎言招致的战争和战争带来的谎言,倒是有必要重温德语世界中首屈一指的外交大师(其实更是大“帅”)俾斯麦的一段话:“谎言能够发动战争,反倒是真理能阻挡住所有军队(德语:Lügen können Kriege in Bewegung setzen,Wahrheit hingegen
kann ganze Armeen aufhalten.)。”

俾斯麦:“谎言能够发动战争,反倒是真理能阻挡住所有军队。”
然而,自诩站在道德高地的正义化身们,他们反复、高声呱噪的“真理”却是要自己所支持一方“坚决战斗到最后一人”,这样的“后盾”难道不是血肉磨坊的砧板吗?今世毕竟不是马基雅维利的时代,难道有了话语权,什么样的血腥、罪恶都可以充作真理了吗?看来,唯一的安慰只能是林肯总统的那段话了:“你可以在所有的时间欺骗一部分人;你可以在一部分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但你不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英语:You can fool some of the people all of
the time, and all of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 but you can not fool all of
the people all of the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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