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希特勒的国籍说开去


在德国的大学就读法律系,求学过程中必须要在行政机关和律师事务所各完成一次为期至少三周的实习。我当年的行政实习是在鲁尔(Ruhr)区大城市埃森(Essen)的市政府,恰巧被分配到外管局下属处理国籍事务的部门。犹记得部门主管是一位天性幽默的老先生,甫见面,他就用俏皮却有深意的短短几句话讲清楚了国籍管理的法规制度“有没有”与“好不好”的严峻命题:1,印第安人没有国籍法,他们今天怎么样了?2,如果当年没有让小胡子入德国籍,莫非历史走向会不一样?
时隔二十五年多,至今记得这位老先生姓“阿尔多夫/Aldorf”,好巧不巧地与小胡子的名“阿道夫/Adolf”有那么一点近似。

埃森市容市貌的卡通版
是呀,小胡子的名字已经成为、仍然是、也将永远是横亘在德意志史册上的存在,然而当他于1889年4月20日诞生时,是作为奥地利人来到世间的。小胡子的诞生地是德奥边境上的布劳瑙(Braunau),该小镇位于多瑙河的支流因(Inn)河之畔,隔河相望就已经是作为当时德意志(第二)帝国(1871—1918)一部分的巴伐利亚。这就引出了至少两方面的问题:1,为什么一个奥地利人后来能够当上德国总理,他在总统冯·兴登堡(von Hindenburg)死后还能身兼国家的“元首(德语:Führer)”?2,德国和奥地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胡子诞生地因河畔布劳瑙(Braunau am Inn)的地理位置
几经反复的大范围讨论,即便是如今,小胡子出生和长大的旧址仍然被保留了下来。主张拆除并完全改变地貌的一派,就是为了不让新纳粹分子来此地、此楼“朝圣”。而最终大多数人主张尊重历史,予以保留和正常维护。一个有力的论据是,需要牢记的是与此人罪业相关的历史教训,而不必对于此人生涯中并不直接涉及政治的细节作过多的解读。几十年来的处置方式是,小胡子祖居楼房前的空地上有一块勒石:“为了和平、自由和民主,不再有法西斯主义,数以百万计的死难者警示着。”

小胡子出生和长大的旧址
虽然处于边界,自巴伐利亚王位继承战争结束之后,从1789年起,布劳瑙就一直属于奥地利。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整整一百年后。谁料想等来了小胡子投胎到这里,何等的讽刺!另一方面,这一带的生活习惯乃至口音也更像近在咫尺的巴伐利亚,而不是远在东边差不多三百公里以外的帝都维也纳——实在不能想象,以小胡子那充满火药味的演说词,不是用他那特别夸张的巴伐利亚腔大舌音,倒是配上软糯而带飘乎乎尾音的维也纳声调,那会是什么效果?虽然刚刚成年的小胡子确实来到维也纳追寻他的艺术梦想,但两次投考维也纳美术学院的失利,使得他甚至落魄到一度在那里流浪(见前文:《今年最冷的笑话》)。谁曾想得到,在1938年,他作为德国的“元首”,成功吞并了奥地利而“衣锦还乡”。

小胡子1938年回到他年轻时曾经流浪过的维也纳
小胡子生为奥地利人,他成名后一直自诩从小认同的是德意志。以他的从事和后来的地位,当然少不了这样的吹嘘。而之所以说他吹嘘,是因为当小胡子日后在权力的巅峰回想起自己当年的起步时的生活所迫,志得意满之余,也不免多少会有些难堪。他是在维也纳名落孙山之后,于流浪中不见前路,无奈返乡后改道一河之遥的彼岸继续辗转。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小胡子如同他的奥地利同乡莫扎特在歌剧《费加罗的婚礼(Le Nozze di Figaro)》中的一段咏叹调那样:“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当兵!”从志愿投军到战后加入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德语:Nationalsozialistische Deutsche
Arbeiterpartei,缩写NSDAP,在口语中简称为纳粹/Nazi),乃至于闹剧般的“啤酒馆政变”之后,反而在几年间迅速崛起为议会中第一大党的党魁,小胡子的国籍还一直是奥地利。

多年以后在新闻资料中的偶然发现: 1914年8月,慕尼黑,恰巧在人群中被拍摄到的小胡子
到了1932年,德国政坛的混乱纷争中已经弥漫开一丝改朝换代的气息,连带小胡子本人也对于攫取政权见猎心喜。虽然他以奥地利国籍可以进行政治活动,但要出任德国政府的公职却是不可想象的。于是,他的国籍就成为了障碍。在纳粹党人把持的北德城市不伦瑞克(Braunschweig),通过“开后门”式的加急办理,小胡子在1932年1月初取得了德国国籍。仅仅一年之后的1933年1月30日,小胡子就被总统冯·兴登堡授权组阁、出任总理,从而开启了“第三帝国”。虽然是特事特办,用德语中隐晦加戏谑的说法是“缩短的官方渠道(kurzer Amtsweg)”,但应当承认,小胡子的入籍是完全符合当时的国籍法,法理就是1913年颁布的“帝国国籍法”(德语缩写:RuStAG)。

当年德意志帝国国籍证书,红色箭头指出的是1913年颁布的“帝国国籍法”
德国是在帝制接近末期的1913年才颁布了第一部国籍法,简而言之地讲,取得德国国籍的前提条件就是德意志血统,与出生地并无关联。在现代国籍制度的两大派别“血统主义(拉丁语:Jus Sanguinis)”和“出生地主义(拉丁语:Jus Solis)”中,当时的德国采用的是严格的“血统主义”做法。正因为小胡子的父母也都是德意志血统,所以即便他出生在奥地利,他也是符合条件,的确可以取得德国国籍的。针对埃森市主管入籍事务的老先生的第二个问题:如果当年没有让小胡子入德国籍,莫非历史走向会不一样?这只是一种不乏苦涩的自嘲而已,即便是依照今日德国几经改革后大有松动的国籍法,以小胡子的情形,今天照样可以取得德国国籍,毕竟“血统主义”仍然是主导。

图解国籍制度中的两大派别:血统主义(Jus Sanguinis)和出生地主义(Jus
Solis)
于是乎,这就推向了下一个不得不问,为什么小胡子的父母和他生来是奥地利人,而奥地利从来不是德意志(第二)帝国的一部分,为什么他们是血统意义上的德意志人?
从语源学上推究而知,在罗马帝国晚期的“民族大迁移(德语:Völkerwanderung;英语:Migration Period)”过程中,西迁而来日耳曼人各部族使用“德意志(deutsch)”一词作为共同的统称,意为“同属于一个民族”。直到十五世纪开始,才在形容词deutsch之后加上land,从而形成Deutschland,意为“德意志人的土地”。“铁血宰相”俾斯麦主导完成了德国统一之后,Deutschland才成为了国名的简称——因为帝制,当时的正式国号是“德意志帝国(德语:Deutsches Reich)”。而Deutschland则是出现在如今的国号“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德语: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之中。

历史上的德意志人和德语区分布图
在德国真正统一之前,“德意志”所能描述的就是说着差不多、但各式各样方言的人组成的各个邦国的集合。那时,“deutsch/德意志”所意味的甚至都不是成型的德语。直到“Deutschland/德意志人的土地”一词出现了差不多一百年以后,经由宗教改革的先驱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翻译圣经,才以此为基础确定并继续发展出规范、统一的德语,而deutsch也从形容词演进为名词Deutsch——德语中,名词的第一个字母一律大写。
至于曾经大名鼎鼎的“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das Heilige Römische Reich der Deutschen
Nation)”,诚然是如哲人伏尔泰所言:“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之所以说它“更非帝国”,无非是从来没有一个大帝国的气象与纲纪,只是地图中百衲布式邦国林立之上的一层罩纱。

“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旗号之下各邦国的标志
奥地利(德语:Österreich;英语:Austria)向来是日耳曼部族/德意志人的聚居地,在经历了不同家族的统治之后,哈布斯堡家族(Habsburger)在13世纪取得了这块领地,并以此作为今后几百年不断扩张的根基(见前文《漫谈哈布斯堡》)。之后,哈布斯堡家族经过统治者持续不断的努力,不但是取得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更是通过“文攻武卫”和金钱收买的软硬两手,把需要通过七大选帝侯的选举(见前文《“裤裆大街”上的选帝侯》)的皇位传承,变成了实际上的家族传承。虽然贵为皇帝,在帝国之内具有首屈一指的影响力,但哈布斯堡家的皇帝们也只是在自己的直属领地之内,其统治地位才是不容挑战的。

哈布斯堡家族在全盛时期的领地(1556年)
即便拿破仑在1806年把神圣罗马帝国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政治交易的结果是,哈布斯堡将其所属的奥地利大公国及其在意大利、捷克、匈牙利等各处领地称为奥地利帝国。这简直就是如同一家老牌企业,在经历了重大挫折之后,进行一番兼具痛苦和理智的资产整顿而“重组上市”。被迫放弃皇位的神圣罗马帝国末代皇帝弗朗茨二世(Franz II.)在改换了皇冠和其他行头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了奥地利帝国的开国皇帝弗朗茨一世(Franz I.)——与之相仿的例子,在中国历史上是找不出来的。

即位成为奥地利皇帝的弗朗茨一世
就欧洲范围而言,相较于历史的跨度,拿破仑的称帝(1804到1815加1816的“百日”)并不比昙花一现长久多少。在拿破仑倒台之后,哈布斯堡家族就是沙皇帝国以西的欧洲大陆上唯一一个皇室。虽然所谓的“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不复存在,而奥地利皇帝自然也不是“德意志民族”公认或共推的皇帝,但是在整个德语区内,奥地利皇帝是唯一一位拥有皇帝头衔的君主,照旧享有权贵行列中“头把交椅”的尊崇地位。1815年成立的“德意志邦联(德语:Deutscher Bund)”顾名思义就是各个独立的德意志邦国的联合体,奥地利方面自然是其中的“龙头老大”。另一个强国普鲁士是地位低一等的王国,况且还在国力逐步崛起的过程中。而奥地利帝国也并没有“全员加入”,只是以其德意志人聚居、使用德语的传统地区——差不多就是以前的奥地利大公属地——作为德意志邦联的成员。

德意志邦联(1815—1866)的地理范围
19世纪中期,摆在所有德意志人面前最为重大而紧迫的问题就是“是否”和“如何”达成民族统一。归根到底,在现实考量范围内,统一方案只能是所谓的“大德意志”——即包括奥地利在内,或者“小德意志”——即将奥地利排除在外的其他德意志邦国。
势力最大从而本该最有发言权的奥地利反而是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之所以尴尬偏偏就是因为势力太大。奥地利帝国的旗帜之下并吞了东欧、南欧的土地,统治着多多少少不同的民族:日后取得差不多平起平坐地位的匈牙利其主体是马扎尔人,还有意大利人、作为西斯拉夫人的捷克人和波兰人,以及各族南“斯拉夫人”——而“南斯拉夫”成为国家是在一战之后。以本国、本朝的安身、立命、存续为念,奥地利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的概念,所以奥地利自然是德意志民族统一事业的最主要内部障碍。

十九世纪中期的欧洲:“大德意志”还是“小德意志”?
1862年,奥托·冯·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出任普鲁士首相,他将让世人见识,他是如何将雄才大略和精巧节制融合起来,并运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俾斯麦在就任之前就认准了“小德意志”方案,一来是将阻挡统一的奥地利排除在外;二来是免得奥地利与其治下非德意志民族间充满矛盾的关系,而给未来的德意志国家带来不可控的危险。1866年爆发的普奥战争,势同事关德意志民族何去何从之决斗。经过充分准备并发挥机动与先进装备的优势,普鲁士军队取得了柯尼希格雷茨(Königgrätz)战役的关键胜利。击败奥军主力后,维也纳已经门户洞开,普鲁士的有利处境一如奥斯特利茨(Austerlitz)战役之后的法军。但是,为了见好就收,俾斯麦不惜与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激烈争吵,并强力压制住“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普军将领。他考虑得更深远,在“小德意志”方案势必唾手可得之后,他已经将焦距对准了统一道路上最大的外部障碍——法国。而且,为了使未来统一后的德国不要腹背受敌,有必要让失败之后奥地利免于过度的羞辱——何等的审时度势与收放自如,更兼目标与手段的高度契合、节奏与尺度的完美掌控,这才是德国人在政治、军事、外交上的高光时刻啊!

油画中的柯尼希格雷茨战役:威廉一世、俾斯麦和将领们巡视战场
普奥战争中失败后的奥地利,转而试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反而是在民族主义不断高涨的19世纪下半叶加紧了向东、向南的继续扩张,从而在几十年之后引爆了“巴尔干火药桶”,直接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自己的覆灭。只不过,1918年时在维也纳“王气黯然收”的已不再是奥地利帝国,而是奥匈帝国了。
奥匈帝国以其母语德语的缩写是K+K,其中的两个K分别是德语皇帝(Kaiser)和国王(König)的开头字母,它的疆土差不多就是原先的奥地利帝国。那是因为1866年之后,奥地利帝国内各非德意志民族的反抗越来越激烈,为了安抚势力与重要性仅次于奥地利“本邦”的匈牙利,特予以王国的政治地位,只不过匈牙利国王是由奥地利皇帝本人兼的。电影“希茜公主”第三集的情节中,刨开那些美化故事,差不多就是那场大家各自找台阶下,成功地联合忽悠了一把各语种子民们的大戏。

电影“希茜公主”第三集剧照,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约瑟夫(Franz―Josef)加冕为匈牙利国王
另一方面,虽说是背负着“小德意志”的标签,但19世纪德国的统一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历史进程。只是俾斯麦料想不到,他成功笼络的奥地利在他往生之后、在好大喜功的德皇威廉二世治下,反而成为德意志(第二)帝国巨大的战略包袱,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是导致了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崩溃。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历史上一度实现“大德意志”方案的正是那个生为奥地利人的小胡子,只不过,这“一度”,也只是满打满算不到十年,而且这“一度”之间血流漂杵、尸横遍野、惨不堪言!
所以,国籍不是大问题,人性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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