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都爱瓦格纳


这两天,大家都在说“瓦格纳”……毕竟是不久之前,在乌东战场上风云突变,一支战力颇强但桀骜不驯的雇佣兵武装“瓦格纳(Вагнера)集团”突然暴起,到底是叛乱还是兵谏?接着是“结束”还是“开始”?一时间风声鹤唳、莫衷一是。而该集团摆开一副直捣中枢的架势,坊间已经有幸灾乐祸的看客们惊呼:“瓦格纳”武装的推进速度竟然超过当年古德里安大将(Generaloberst Guderian)的铁甲狂飙!甚而至于真的有报道,八十多年之后,当年拼命挡住了古德里安麾下坦克集团军的英雄城市图拉(Тула/Tula)——莫斯科以南不到200公里——又在紧急开挖战壕!然而,“骤雨不终日”,真是让人领教了“俄顷”这个词的含义了,原来是“俄”式特有的在“顷”刻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古德里安大将在他的指挥车上
经此一变,在世人眼中被视为此名“本宗”的作曲家瓦格纳与如今作乱到家的“瓦格纳”集团之间恐怕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戏剧性”。对于一生创作了多部歌剧,把众多日耳曼民族古来的神话传说搬上舞台的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其笔端下、旋律中乃至作品背后的戏剧性自不待言,而“瓦格纳集团”的雷霆万钧一击也就绵绵地化作了如同莎翁名剧《Much Ado About Nothing(无事生非)》吗?可是,动枪动炮的、卖命为生的人群集合,怎么会把自己的名号叫作“瓦格纳”呢?原来是可以用一个法语词“homage”来作描述的那种崇敬、推崇、景仰——该组织的创办人之一、曾服役于俄特种部队的退役中校德米特里·瓦列里耶维奇·乌特金(Дмитрий Валерьевич Уткин)是瓦格纳音乐作品的狂热爱好者,在需要一个代号时,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瓦格纳”。如果让弗洛伊德学派的心理学家们来分析,恐怕会将这一取名连带着“瓦格纳”背后的丰富背景当作“无意识反映本质”的又一例证。

理查德·瓦格纳的标准像
在德国文化史上,瓦格纳至今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虽然围绕着他具体作品的诠释总是会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争执,但他的艺术成就——丰富了歌剧形式与内容、在音乐表现力领域的开拓性贡献——无疑是不容抹煞的。只是瓦格纳的名字和作品与上世纪最大的悲剧、人类最惨痛的喋血杀戮以及德意志民族最耻辱的集体记忆有着太深、出于任何的善意乃至曲解都无法切割的盘根错节。加上瓦格纳在生前就肆无忌惮表现出来的反犹太主义(英语:Antisemitism,德语:Antisemitismus),时至今日,以色列的乐团根本不涉猎瓦格纳的任何曲目,出自瓦格纳的任一音符也都不会出现在那里的公共生活当中。一个经历过无以伦比、惨不堪言之“沦亡”的民族,他们当然有权记着这个“仇”。

纪念瓦格纳诞生200年的讽刺漫画
首先不能逃避的事实就是,从小胡子“才露尖尖角”开始就毫不掩饰对瓦格纳作品的狂热迷恋,在他上台掌权之后,更是把瓦格纳及其作品置于纳粹意识形态下官方主流文化的地位。单单是以纳粹权力机器在历次重大典礼上的所要传达的仪式感而言,瓦格纳的数段旋律为之提供了绝佳的素材。而且瓦格纳的音乐始终伴随了“第三帝国”的兴与亡——当德国电台1945年4月30日发布小胡子的死讯之前,营造气氛就是瓦格纳系列歌剧“尼伯龙根指环(德语:Der Ring des Nibelungen)”最后一部“诸神的黄昏(德语:Götterdämmerung)”之中“齐格弗里德之死及葬礼进行曲(德语:Siegfrieds Tod und Trauermarsch)”的旋律主题。难怪连日后西德的国营电台“德国之声(Deutsche Welle,简称DW)”都曾直接把瓦格纳肖像与小胡子“头上一抹、唇上一撇”的主要特征结合起来,讽刺意味昭然已揭!

“德国之声”对瓦格纳肖像的讽刺漫画式加工
更何况,小胡子与瓦格纳家族之间有着深不可测的勾连,绝非用“八卦”、“绯闻”的轻描淡写可以一笑了之。上世纪二十年代,当小胡子以德国南部的巴伐利亚为基地,带领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德语:Nationalsozialistische Deutsche
Arbeiterpartei,缩写NSDAP,在口语中简称为纳粹/Nazi)的徒众开始强行挤上政治舞台时,瓦格纳家族在巴伐利亚东北部的拜罗伊特(Bayreuth)已经是高不可攀的望族。当时家族中的“老祖宗”式人物是年届八旬的瓦格纳遗孀科西玛·瓦格纳(Cosima Wagner)。她是在1870年刚离婚就嫁给了比她大24岁,却矮了整整15厘米的理查德·瓦格纳。科西玛·瓦格纳的生父是著名作曲家、钢琴家弗朗茨·李斯特,她的的前夫是著名指挥家汉斯·冯·彪罗(Hans von Bülow),而von Bülow是一个历史悠久、人才辈出的古老贵族世系。

科西玛·瓦格纳与理查德·瓦格纳
因为科西玛·瓦格纳年事已高,当时实际主持富有盛名的“拜罗伊特音乐节(Bayreuther
Festspiele)”的是瓦格纳夫妇唯一的儿子齐格弗里德·瓦格纳(Siegfried Wagner)与其妻温妮弗雷德·瓦格纳(Winifred Wagner)。瓦格纳给儿子的取名就是来自自己系列歌剧的主人公——在日耳曼神话中号称“刀枪不入、战无不胜”的齐格弗里德差不多就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地位。在二战期间,纳粹德国为了应对盟军的进攻而在西部边境修建了大型防御工事体系,满怀着临时抱“神”脚的心理而将该防线命名为“齐格弗里德”(旧译“齐格菲”)。这些应该都不是巧合!

纳粹时代,小胡子亲临“拜罗伊特音乐节”聆听瓦格纳时的场面
同瓦格纳的女婿休斯顿·斯图尔特·张伯伦(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一样,他的儿媳温妮弗雷德·瓦格纳也是英国裔。这位张伯伦是个地地道道的种族主义者,堪称是纳粹党早期的“理论家”。他更是以瓦格纳家族成员的光环加持,用瓦格纳歌剧所描绘过的“帕西法尔(Parsifal)”而将小胡子比作救世主。他的同乡姻亲温妮弗雷德·瓦格纳不但是纳粹党的早期党员,在狂热拥趸上丝毫不让须眉。1923年11月9日,小胡子在慕尼黑发动“啤酒馆政变”之前,温妮弗雷德·瓦格纳亲自从拜罗伊特赶来打气,在乌合之众被迅速镇压、小胡子被捕之后才星夜逃回家。即便在小胡子受审判、入狱之后,瓦格纳家族对他的支持依然痴心不改。而那个时候,别说夺权大计八字没一撇,小胡子还只是一个被众人讥笑的疯狂冒险家而已,由此可见瓦格纳家族卷入之深。

“啤酒馆政变”失败之后,小胡子与鲁登道夫将军、冲锋队头子罗姆等人一起面临审判。
1930年,“老祖宗”科西玛·瓦格纳和“家主”齐格弗里德·瓦格纳相继去世,整个家族便奉温妮弗雷德·瓦格纳为首,并由她正式统管“拜罗伊特音乐节”的事务。最为耐人寻味的是,不久之后,已经俨然成为议会中大党首领的小胡子正式向温妮弗雷德·瓦格纳求婚。想必小胡子的思维取向与汲汲于营生凡夫俗子们不同,他满以为“神交”与“深交”了多年之后,自然无需当代人人那种务求轰轰烈烈的表白,而是自以为开门见山、轻骑过关。而小胡子居然也是跟多多少少自信心爆棚的愣头青们同等下场——他的求婚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更为吊诡的是,拒绝的理由竟然是:小胡子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这是小胡子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求婚,而他唯一的一次结婚是在1945年4月30日自毙之前几小时与暗地陪伴他多年的情妇爱娃·勃劳恩(Eva Braun)。不过,那是命令式的、赏赐似的,根本无需求婚。
瓦格纳家族的这些秘辛得以终见天日,主要是家族中的第三代、第四代在战后痛苦反思、自曝家丑的结果。如果这仅仅是一个狂热粉丝隔代追星的轶事,恐怕只有地摊小报会感兴趣。问题在于,恰是在这一让普通人、令后人觉得扑簌迷离的关联背后,却是隐藏了一个势将成为世间最凶暴独裁者如何走向他的“第三帝国”的部份脉络。

温妮弗雷德·瓦格纳与小胡子
其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向来如此,瓦格纳在世时就交游了几位很特别、复杂到无法简单归类的名人。年轻时也曾一腔热血、甚至在“1848年革命”中参加过巷战的瓦格纳在步入中年之后,虽然以他的艺术天才无需摧眉折腰,但他已经会娴熟自如地周旋于权贵之间了。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Ludwig II.)因为仰慕瓦格纳的才华,将他礼聘、延请而来,从而成就了瓦格纳的艺术创作巅峰。路德维希二世更是不惜重金,在自己打造的几大城堡中要把瓦格纳歌剧中的幻想场景转换为实境(见前文《新天鹅堡背后的“权钱交易”》)。最终在不断挥金如土的走火入魔中,路德维希二世被统治了巴伐利亚好几百年的维特尔斯巴赫(Wittelsbacher)王室联手重臣会议宣布为“精神病”而遭废黜,改由其叔父摄政。但路德维希二世并非出现在瓦格纳身边的唯一一个“疯子”。

油画中的瓦格纳和路德维希二世
1869年4月,年仅25岁的尼采赴瑞士任巴塞尔大学教授(!)途中第一次拜访瓦格纳。忘年交的两人一见如故,尼采称之为“伟大命运的邂逅”。在此后3年间,尼采登门拜访瓦格纳一家多达23次。然而,尼采要“重估一切价值”的精神世界与瓦格纳通过复活日耳曼神话而要创造的幻象本质上并不相通。更何况,自诩为“太阳”的人自然是下意识地认定在自己的世界中是“天无二日”的。以尼采在1878年发表《人性的,太人性的(Menschliches,Allzumenschliches)》为标志,二人反目。1883年瓦格纳去世之后,尼采意犹未尽,陆续发表《瓦格纳事件(Der Fall Wagner)》、《尼采反对瓦格纳(Nietzsche Contra Wagner)》,犹如文字上的“鞭尸”。尼采与瓦格纳之间的恩怨是非只有付诸于他们在异界的重逢了,然而不争的事实则是,在从1889年到1900年这生命中最后的岁月里,尼采是作为精神病人在疗养院中度过的。

尼采与瓦格纳反目之后,对于瓦格纳的音乐也给出了恶评
无论瓦格纳还是尼采,他们都是十九世纪德意志浪漫主义的标志性人物。在德意志浪漫主义的旗帜下汇聚了堪称人类文明精英的一大批思想家、诗人、作曲家,贡献了无数永世流芳的灿烂瑰宝。然而,十九世纪德意志浪漫主义的时代背景是德意志民族势不可挡的崛起中,以不断的实力较量排除内外干扰而达成统一。这样的浪漫主义根本不是花前月下、曲水流觞、把酒当歌的名士风流,而是逐步、系统性地过于确信“意志的力量”。如果推向极致,就是精神上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就不只是“头脑风暴(brain storming)”,而是真的会呼风唤雨激起风暴。风暴所到之处,横扫过残垣断壁、尸横遍野,如同人间末日;而风暴兴起之处,最终也难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命运。从德意志“第二帝国(1870―1918)”到“第三帝国(1933―1945)”的历史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所以,面对艺术史上如瓦格纳这样的鬼才,痛定思痛之后,让人不由得感叹,还不如只是“L'art pour l'art.(为艺术而艺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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