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代与德国百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美苏两大阵营之间的冷战在欧洲落下帷幕。从得失盈亏的角度来判断,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正式国名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当时的“西德”。在剑拔弩张、枕戈待旦的对立中,多少年来似乎遥不可及的国家、民族统一的梦想,在一夕之间竟然呈现出机不可失的大势,而且是不费一枪一弹!
也正是在欢欣鼓舞和高度的历史敏感纵使之下,1989年11月10日晚——柏林墙被“洞穿”从而倒塌的第二天——在当时仍处于分裂状态的西柏林市政厅前举行的庆祝集会上,西德几乎所有的政府要人和朝野各党的要角都同台聚集。站在C位的是执政已满7年的西德联邦总理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虽然在宪法序列中,联邦总理只是排在联邦总统和联邦议院议长之后的第3位,但却是毫无疑问掌握着最高政治权力的。所以,作为国家元首的联邦总统理查德·冯·魏茨泽克(Richard von Weizsäcker),其站位是在科尔夫妇的身侧。

西德几乎所有政界要人在1989年11月10日晚庆祝柏林墙倒塌,前排:社民党推举的总理候选人拉方丹、前总理勃兰特、外长根涉、科尔总理夫妇、冯·魏茨泽克总统夫妇、财长魏格尔
柏林墙倒塌时,在1984年当选为联邦总统、在1989年初又连选连任的冯·魏茨泽克刚开始自己的第二、也是最后一届任期。姓氏中的“冯·(von)”一目了然地指向了他的贵族出身(见前文《姓“冯”的德国人》),冯·魏茨泽克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自1949年建立,历经1990年完成统一后至今的唯一一位出身贵族的联邦总统。此时此际、此情此景,站在讲台前的冯·魏茨泽克不免百感交集,不仅仅因为他曾经在处于分裂前哨的西柏林担任过几年市长。作为国家元首,他有继往开来的庆幸及抱负;作为望族传人,不免抚往思今的追念与伤感。更是由于恰恰是在他们家族三代人的近百年间,浓缩了德国最为天翻地覆的现代史——国家与家族,荣辱休戚与共;个人同时代,起伏相继同命。

尚为西柏林市长的冯·魏茨泽克陪同美国总统里根和西德总理施密特在著名的查理检查哨(Checkpoint Charlie)地段走访柏林墙(就是背景中的那道墙)
从德国再造统一而上溯百年,那时,理查德·冯·魏茨泽克总统的祖父卡尔·魏茨泽克(Karl Weizsäcker)姓氏中还没有象征贵族封号的“冯·(von)”,究其家庭背景,其实就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耕读传家子弟。卡尔·魏茨泽克完成法学学业之后成为德国南部符腾堡(Württemberg)王国的法官,然后在当地的司法体系中扶摇直上,最后成为符腾堡(Württemberg)王国的首相(德语:Ministerpräsident),也正是在这一职位上被授予贵族封号,不期然成为帝制被废前的末班贵族。
在俾斯麦完成德国统一之后,在德意志帝国统划政令、军令的架构之下,原来的各诸侯国王、大公等都得以保留各自名号,这一王国首相的职务其实约略等同于省长、州长。符腾堡(Württemberg)王国毕竟是一个重要的诸侯国,其首府斯图加特也是一座气势不凡的大城市——如今更是以梅赛德斯―奔驰(Mercedes-Benz)和保时捷(Porsche)总部所在地而驰名于世。

卡尔·魏茨泽克与子女,典型的德国十九世纪末期殷实之家
冯·魏茨泽克家族的第一代完全通过个人奋斗,随着帝国的兴盛而长风破浪,从平民阶层跃升到贵族圈,成为了冯·魏茨泽克。待到第三代的理查德·冯·魏茨泽克1920年诞生时,虽然生逢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后的乱世,但作为贵胄公孙,他作为人生“起跑线”的出生地就规格远远高于常人。当时理查德·冯·魏茨泽克的父母投奔在符腾堡王国任首相、当时仍然执掌看守内阁的卡尔·冯·魏茨泽克——那时已经是新晋贵族了,而在帝制被废除之后,德国贵族头衔仍然得以保留。冯·魏茨泽克一家就住在祖父的办公地,斯图加特市中心的王宫里,所以,理查德·冯·魏茨泽克就是在那里降生的。

斯图加特市中心的符腾堡王宫,理查德·冯·魏茨泽克出生在那里
理查德·冯·魏茨泽克的父亲恩斯特·冯·魏茨泽克是海军军官,在一战之后曾被任命为德国驻荷兰海牙使团的海军武官,以此为跳板而成为职业外交官,尽管恩斯特·冯·魏茨泽克那时并没有完成大学学业,也没有经历过至为严格和繁琐的外交官培训。
以世人眼中德国人素有的严谨,他们的外交官培训是精选了成绩最佳的学子,经过严格的专门培训和见习,再通过苛刻的考试、筛选而萃取出一代英才。在欧洲外交界的“江湖”中流传久远的一则传说是,在德国外交官考试中有一项是演示当时常见的对女士的(象征性)吻手礼,而某位候补生在教具木板上留下的吻痕太“湿”,由此被判定不符合外交风范所需的“含蓄”与“克制”,从而惨遭淘汰。

老派却并未在外交场合过时的吻手礼,时为法国总统的希拉克对德国总理默克尔行吻手礼
而恩斯特·冯·魏茨泽克却不经考试而直入外交部,虽然有帝制之后乱局中的事起仓促、事急从权,但在那个时代,德国的“冯·(von)”家人何尝不是今人所讥嘲的“赵家人”呢?!不过,海军出身的恩斯特·冯·魏茨泽克在德国外交部也如鱼得水,在1938年,他就晋升到了公务员、外交官的最高职级——国务秘书(德语:Staatssekretär)。由于德国的官僚传统中并无副部长的品级,国务秘书就是仅次于一部首长的次长。在1938年臭名昭著的“慕尼黑和会”期间(见前文《2015年的明斯克与1938年的慕尼黑》),在那张德、意、英、法四巨头的合影中,恩斯特·冯·魏茨泽克虽然没有资格站在前列,但已经是属于侧身其列的核心圈之内。

前排左起:英国首相张伯伦、法国总理达拉第、小胡子、墨索里尼、意大利外长齐亚诺伯爵,在小胡子和墨索里尼之间的后排是德国外长冯·里宾特洛甫和恩斯特·冯·魏茨泽克
即便恩斯特·冯·魏茨泽克只是在办公室内勤于“公务”,在纳粹德国一步步有意识备战和发动战争的外交佯动中,已经身居高位的他自然深深卷入、难辞其咎。在战争期间,恩斯特·冯·魏茨泽克还被额外授予党卫军旅队长(德语:Brigadeführer,相当于少将)职衔,并且直属党卫军首领希姆莱(Himmler)的幕僚班子。明确实证在案的就有参与将犹太裔法国公民强行送往灭绝营的罪行,虽然一直高高在上,不会亲历亲为,但身为高官的协调与组织,才使得一例例暴行那么高效、冷血和显得顺理成章。二战结束之后的清算过程中,德国社会把这一类没有亲自动手实施暴力犯罪,但其所作所为却给成千上万无辜人士带来深重苦难的战争罪犯称作“写字台罪犯(德语:Schreibtischtäter)”。
1949年4月14日,恩斯特·冯·魏茨泽克被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七年监禁。由于他的地位和级别,他在被告席中位居前列。根据流传下来的照片,恩斯特·冯·魏茨泽克在被告席上落座的位置,就是在前一轮对于纳粹首要们的审判中赫尔曼·戈林所坐的——由此可见一斑。

恩斯特·冯·魏茨泽克(左一)在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的被告席上
1920年出生的理查德·冯·魏茨泽克正是兵役适龄青年,刚刚获得全科高中的毕业证书(德语:Abitur)就被投入战场。而他的年长八岁的哥哥卡尔·弗里德里希·冯·魏茨泽克(Carl Friedrich von Weizsäcker)早已是声誉鹊起的年轻物理学家,投身于纳粹德国的原子弹研发计划(见前文《纳粹德国为什么没造出原子弹?》),得以免于军伍。
战争结束之后,理查德·冯·魏茨泽克在完成法律学业之后进入商界,成为一家化工公司的高管。在这期间巧遇了当时是德国中南部莱茵兰―普法尔茨(Rheinland-Pfalz)州的年轻州长赫尔穆特·科尔,慧眼识人的科尔有感于理查德·冯·魏茨泽克的形象、风度和谈吐,说服并援引他从此步入政坛。

六十年代中期理查德·冯·魏茨泽克的全家福
文质彬彬、器宇轩昂的理查德·冯·魏茨泽克是政界人士中少有的“有所不为”类型,无论是自命或是被看作,他的确就是能够保持清高、始终恪守独善其身。因为贵族出身的操守严谨和出于自我期许的爱惜羽毛,他总是下意识地超脱于所有勾心斗角、暗箱操作的蝇营狗苟之外。理查德·冯·魏茨泽克并非慷慨激昂、耸动视听、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激情政客,他更是能够跨党派寻求共识,在君子之交间以君子协定来推动运作。有鉴于此,当理查德·冯·魏茨泽克被执政联盟推选为联邦总统候选人,连反对党都觉得是众望所归。

联邦总统冯·魏茨泽克夫妇在欢迎美国总统里根夫妇的国宴上
不同于魏玛共和国时期权限堪称是“民选皇帝”的总统(德语:Reichspräsident),西德《基本法》架构之下的联邦总统(Bundespräsident)是个虚位的国家元首,承担的更多的是礼仪、程序的职能,如同德高望重的国务公证师一般。处在这个位置上,不同于浸淫在尔虞我诈的政界官场,反而是个人的形象与风评至为关键。因为联邦总统没有任何实际的政治权力,他是通过行使代表性职能而间接地形成社会、政治影响力,最通用有效的工具就是文字、演说。从所有这些的标准来看,1984年到1994年间在位冯·魏茨泽克总统是历任联邦总统之中最受好评、最受尊敬的一位。

冯·魏茨泽克总统与他的政治伯乐科尔总理
冯·魏茨泽克总统是一位演说大师,台风和言辞简直是满足所有对于贵族气质、绅士风度的预期人设。在联邦德国历史上将被永久铭记的是他在纪念德国投降四十周年大会上的演说。对于德国民众而言,1945年5月8日难免是有些“凄凄惶惶”的内涵。对于自己国家的“无条件投降”,的确很难有国民可以做到“无条件”地拥护。直到1985年5月8日,冯·魏茨泽克总统在纪念演说中第一次郑重地指出:“随着一天又一天也愈加明确的是:今天对于我们所有人而言,5月8日是获得解放之日。(德语原文:Und
dennoch wurde von Tag zu Tag klarer, was es heute für uns alle gemeinsam zu
sagen gilt: Der 8. Mai war ein Tag der Befreiung.)”
冯·魏茨泽克总统这份演说的格调、行文和立义高远赢得的国内外的广泛赞颂,他唯一得不到认可的国家恐怕只有日本!因为实在是对比鲜明、高下立见,真诚的忏悔与反思足以让所有的死硬顽固派如同被曝光在骄阳之下的鬼魅蝼蚁。

冯·魏茨泽克总统纪念德国投降四十周年的演说
理查德·冯·魏茨泽克就任总统,并有幸作为国家元首而主持统一庆典时,他的家族受封贵族不足百年、才及三代。而对于德国而言,在这一百年间,德意志第二帝国从全盛辉煌走向自取灭亡,继之的魏玛共和国始终风雨飘摇,而僭越夺权的小胡子和纳粹党徒以“第三帝国”为名行罄竹难书、天怒人怨的暴政,所余废墟之上的是本民族在四区、两阵营的占领中走向持续分裂……如此种种,“现在,属于一体的,终归于一体。(Jetzt wächst zusammen,was zusammen
gehört.)”——见前文《总理跪下去,国家站起来》。
由一家变迁管窥几代兴亡,经数人言行体味一国演化,至少在这个时间段的终曲,进步与升华是基调、主旋律。续作展望,却让人又不免怅徨,内中的万般言不尽意,常使人“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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