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颇为流行所谓“穿越文学”,无非是让主人公从今世飞渡到古代,或让先人从彼时跳跃到当下,以此穿插出一系列戏剧性的碰撞与迸发。作为炎黄子孙,读史掩卷之余不禁扼腕、长怀衔恨不平之意的,难免总是清末那段孱弱无助、受尽欺凌的惨痛纪录。在所有持续至今的复盘、回顾和痛定思痛之中,断断少不了“船坚炮利”四个字——语出林则徐《会奏穿鼻尖沙嘴迭次轰击夷船情形折》:“此次士密等前来寻衅……无非恃其船坚炮利,以悍济贪。”而同时代的魏源,号称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第一人”,他更是先验地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
魏源所著的《海国图志》
而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北洋通商大臣,历任过清末最重要三个“制台”之位:两江、直隶和两广总督的李鸿章,虽然通过后世的文艺作品获得了“李中堂”的专属称号,他在晚年自省后的自我定位却是更为精准的“裱糊匠”。他在出将入相的后半生所从事“洋务”,就是在试图针对“船坚炮利”而勉力奋争。时常在想,如果李鸿章穿越而来,他想必是会以更为坚定宏阔的“工匠精神”另行“裱糊”吧?恐怕所能着手的急务会是重新打造一支经得起实战的舰队吧?他还会把急切的目光投向德国吗?
漫画:李鸿章和他的洋务运动,背景中的有一门大炮上就刻着“Krupp/克虏伯”
“同光中兴”的名臣曾、左、李之中,曾(谥“文正”)先逝,而左(谥“文襄”)与李(谥“文忠”)多年来的“塞防”与“海防”之争,诚非出于利益、权位的互相倾轧,而是在国家的地缘格局和有限资源之下,有关战略重点的原则性、方向性之争。如果把这两位都看作是只顾一头、摒弃另一头,那就实在是小看了当年中国最顶尖的政治头脑。在强化海防的过程中,李鸿章安排对一些战略要点做了要塞化的加固,并斥资引进洋械大炮。秉承“好钢用在刀刃上”,把堪称最“利”的克虏伯大炮布置在最重要的海防要塞。其中最大型的口径达280毫米,在当时属于最先进之列,放在今天也是令人印象深刻。
在中国重要的海防要塞所布置的克虏伯远程重炮,多地至今仍有保留
欲求“船坚”的话,以当年清国不具备成形的系统工业,只能向“西番”求购。经历曲折,一开始难免受骗上当。后来,在北洋大臣、直隶总督任上的李鸿章花费15年时间、倾尽上千万两白银打造出来一支龙旗飘扬的舰队。是为以威海刘公岛为母港、以旅顺口为维护基地的“北洋舰队”。其主力战舰全部购自英、德两国,但按照其中吨位、火力和威慑力来论,依次被视为舰队最核心主力的定远、镇远、济远、经远、来远各舰都是在德国订制。论建造的时间顺序,也恰好符合吨位、地位的顺序。
北洋舰队主力舰只(左起):定远、镇远、来远、经远
清朝的第一批近代化军舰是李鸿章通过清朝的英国籍海关总税务司罗伯特·赫德(Robert Hart)采买的。1879年,赫德牵头让清廷购置的六艘“蚊子船”入列。但这些舰只至多算得上是小型炮舰,排水量不过在300到500吨之间,炮重船轻,作战能力大打折扣,充其量用作江防和在内河巡弋而已。清军名之为“蚊子船”,轻慢与不满溢于言表。这也直接导致李鸿章对赫德的怨言,连带迁怒于英国,转而有意向工业实力突飞猛进的德意志(第二)帝国求助。
“蚊子船”
德国“伏尔铿”造船厂得到风声之后,邀请驻德公使李凤苞赴厂参观“萨克森”级铁甲舰的第三艘“威尔登白”号。“伏尔铿(Vulcan)”、“萨克森(Sachsen)”和“威尔登白(Württemberg)”都是老旧译法,是当时、当事的清廷官员在没有任何标准译法之下的“自力更生”。“伏尔铿(Vulcan)”来自罗马神话中的火神,如今在多种西方语言中被广泛用作火山的意思,音译则是“伏尔康”。作为古老部族和王国之名的“萨克森(Sachsen)”倒是沿用至今,德国如今还有一个联邦州就叫“萨克森(Sachsen)”,还有两个联邦州的名字中含有“萨克森(Sachsen)”(见前文:《德国的那些“杠杠”州》)。最有名的组合恐怕是盎格鲁―撒克逊(英语:Anglo-Saxons),而英语中的“撒克逊(Saxons)”就是源自德语的“萨克森(Sachsen)”。至于,“威尔登白(Württemberg)”,那是德国南部以斯图加特(Stuttgart)为首府的王国,现在的译法是“符腾堡”。
十九世纪末叶的德国“伏尔铿”造船厂
德国海军的扩建起步很晚,别说比起老牌的海军强国英国,德国的海军传统甚至还远不如法国、西班牙。但以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统一为契机,尤其是在威廉二世(Wilhelm II.)的治下,借助着当时德国工业的飞速发展和强大的制造能力,德国海军经历了那个年代的“下饺子”。英德之间在海军实力方面的竞争,也成为两国交恶并在一连串动作之后形成互为对抗的国家联盟,由此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说起来,历史进程中何其微妙的相似和改头换面的反复再现,真的让人内心不安。
油画: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德国“威尔登白/符腾堡(Württemberg)”舰
“萨克森(Sachsen)”级各舰是德国近代海军的早期主力舰只,“威尔登白/符腾堡(Württemberg)”是这一级的第三艘。德国在1871年统一时,除了主导的普鲁士王国,符腾堡王国具有仅次于巴伐利亚王国的地位。用“诸侯领地/联邦州/行省”之名来给主力舰取名,在多国是通例,美国有“state ship”。当今中国海军中,也只有最重要的大型军舰才以是“省”一级地名来命名。因袭英国的传统,海军中的主力大号舰只被统称为capital ship,在德语中的无非是改头换面但难掩相似的Kapitalschiff。西方语言的有些修辞很有意思,我们作为“资本”而学会的名词capital,可以起到形容词的作用,比如大舰(capital
ship)——连重罪都是capital crime。
美国海军中从1861年到1945年的各型以州名来命名主力舰(state
ship)
1878年11月9日,驻德公使李凤苞登上“威尔登白”舰参观。排水量七千多吨,在当时可算是的庞然巨舰,给李凤苞留下了深刻印象。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德国人悉心迎合的礼仪也让清廷使臣心生好感,更是与先前英国人的傲慢对比鲜明。“萨克森”级属于铁甲舰(英语:ironclad
battleship),其性能基本满足清廷对铁甲舰的一切需求,论吨位与配备克虏伯大口径舰炮的强悍火力,投放到远东堪称第一。为了适应中国港口的水深及码头等基础设施条件,德国方面尽最大诚意满足清廷对舰船改进的要求。虽然是耗费巨资,但其综合评估下来的优良性价比也让囊中羞涩的清廷眼前为之一亮。于是,由李中堂最终拍板决策,定远和镇远舰先后于1881年和1882年在“伏尔铿”造船厂开工建造。
在德国“伏尔铿”造船厂舾装的“定远”舰
有了两艘担纲主力的铁甲舰之后,清廷续后又追加订单,以期实现对于海陆空都原则上适用的武器系统“高低搭配”。原本打算订购四艘“济远”级穹甲巡洋舰(德语:Panzerkreuzer),由于“伏尔铿”造船厂第一次建造此型舰船,多有缺憾不足之处,加上不甘捞不到油水的英国人从旁煽惑。“济远”级只造了首舰“济远”,清室改而委托英国建造了“致远”和“靖远”舰。基于对“伏尔铿”造船厂的信任,还是同时又订购变更设计的“经远”和“来远”舰。
“致远”和“经远”舰不同的装甲保护
后来北洋舰队在甲午战争中大东沟海战的表现证明,在相应困难条件下和技、战术确实不如敌手的背景下,“伏尔铿”造船厂的设计和克虏伯的钢以及大炮所展示出的基本性能是令人震撼的。在吨位相对较小、防护总嫌不足的穹甲巡洋舰中,方伯谦率“济远”舰逃离战场,而英制与德制的各两艘中分别折损了“致远”和“经远”舰。邓世昌与林永升两位管带为了保护“定远”和“镇远”舰,前驱吸引日本军舰的集火攻击。用光绪帝战后给邓世昌挽联的表彰是:“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而“定远”和“镇远”虽然囿于航速与火力频率的落后,最终没能扭转战局,但两舰在日军多艘舰只狼群般围攻之下,倚仗用优良的克虏伯钢锻造的装甲带,虽然中弹无数,但始终没有出现击穿舰体的重伤,“打不沉”的定远与镇远舰成了日本联合舰队的噩梦。
大东沟海战中的北洋舰队旗舰“定远”舰
甲午之后,清室不是不图复兴,只是积重难返。相比于在战前为购置军舰和器械所花费的1500万两白银,在战败之后直到辛亥革命,清朝另计投入2000万两白银。想想本可以在日本的威胁日益昭彰时就可以置备新锐军舰,这笔款项却化作了颐和园里的石舫,反而要在战后背负巨额赔款的情况下做更为艰难、效益也远远差得多的投资。不由得让人想到五星上将出身的美国总统德怀特·艾森豪威尔(Dwight Eisenhower)的一句经典总结:任何军事计划失败的原因,归根结底都只是两个词:too late(太晚)。
身着五星上将军服的艾森豪威尔
甲午之后不久的1896年,已经古稀之年的李鸿章风尘仆仆地来到德国。除了念及自己以往被洋人称为“东方俾斯麦”,专程拜会已经归隐养老的“铁血宰相”奥托·冯·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还前往参观克虏伯的工厂,观看最新枪炮军械的演示。历年来把与清朝的军火生意视为奇货可居的克虏伯家族,还特地邀请李中堂亲临克虏伯家的“小丘庄园(Villa Hügel)”。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在庄园中还展出了李鸿章亲笔签名的赠照,题记中是“赠友人刻萝卜”(见前文:《克虏伯家的“刻萝卜”庄园》)。原来,李中堂还有如此偷偷戏耍、玩笑的俏皮呢——主人家“克虏伯”的谐音梗岂不就是“刻萝卜”嘛!信、达毫无缺憾,至于雅不雅?自有爱好哲学思辨的德国人去皓首穷经吧……
李鸿章访问德国期间拜访“铁血宰相”俾斯麦
尽管在当年,年轻的孙中山在《上李鸿章书》中写道:“欧洲富强之本,不尽在于船坚炮利……而在于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倘若李中堂穿越而来,他自动会想到的变通之法恐怕又是会向德国人采购军舰与大炮,首选对象多半又是绕不开克虏伯一系。只是,不但“大清亡了”,现在的德国也是今非昔比。以当年为北洋舰队输送了大半部份战力的“伏尔铿”造船厂为例,经历了各种起伏,最终在1928年被当时的母公司、名列德国造船重地的HDW造船厂(Howaldtswerke-Deutsche Werft)关闭。2005年,HDW造船厂与汉堡的Blohm+Voss以及其他德国内外的合并成立了蒂森―克虏伯海事系统股份有限公司(ThyssenKrupp
Marine Systems AG),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归并到克虏伯名下,倒是方便了穿越而来的李中堂,专找他的“刻萝卜”老朋友继续“刻”下去就好。
北德港口基尔HDW造船厂的船台,从那里坐游轮出行就可以看到
只是,别说“伏尔铿”造船厂已经不复存在,连那块土地都已经不再是德意志的领土了。二战之后,苏联除了夺回白俄罗斯西部和乌克兰西部以外,还吞并大片原先波兰的领土,其边境线大体就是1939年《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起初秘不示人的附件中所划定,这实际上是外国强权对波兰的第四次瓜分。而1945年之后,因为有人人(国国)都可以来踩一脚的战败后德国,于是就用德国领土来补偿波兰,把波兰的西部边界大幅度向西推移,直到奥德―尼斯河一线(德语:Oder―Neiße―Linie)。“伏尔铿”造船厂原本所在地斯德丁(Stettin)是在德意志腹地,如今是紧贴德国、波兰边境线上的波兰西波美拉尼亚省的首府什切青(波兰语:Szczecin)。
“伏尔铿”造船厂所在地斯德丁/什切青就在波兰西部边境线上比邻邻波罗的海的一个港湾
更有甚者,原来的蒂森(Thyssen)和克虏伯(Krupp)各自是工业巨头,自九十年代合并成蒂森―克虏伯(ThyssenKrupp)之后反倒开高走低,尤其是从人称“三片”大厦的原总部大楼迁出之后,蒂森―克虏伯行情一落千丈,莫非就是风水!近年来更是连续巨亏,连累到旗下的蒂森―克虏伯海事系统股份有限公司。前些天,蒂森―克虏伯传出欲出售其在海事系统子公司中所占的股权,难道是全然不顾穿越而来的李中堂,让他到头来还会找不到门路。
原来在杜塞尔多夫的蒂森―克虏伯总部大楼,因其结构,人称“三片”大厦
历史从来就是“剪不断、理还乱”,如今更是“回不去、找不见、买不着”。但是好在有今天的中国,让李中堂去看一看他亲手创办的“江南制造局”的今貌,还有通过一则网上“钓鱼帖”而暴得大名的“利奥宁(辽宁)”州(省)的“达利安(大连)”造船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