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黎德的传奇


黎德的传奇
——长篇纪实小说《香港丐王》题外纪实
文/陈启文
听说从台湾回来了一个奇人,街头巷尾流传关于他的奇事:老先生在省会某大书店购买一套《辞源》,殊不知这部由全国一百多位知名学者编辑的权威辞书,被他随便一翻,就挑出了十多处毛病。老先生是台湾大书法家,途经广州时,某五星级宾馆请他题写招牌,他一挥而就,在场的中日书法行家啧啧称叹,老先生却不满意,随手揉成四个纸团。一位日本巨商愿以四辆丰田牌轿车交换那四团废纸,老先生哈哈一笑,扬手将那纸团撕成了碎片。老先生回到故乡湖南,省府委任他为文史馆员,并在房贵如金的省会安排了一套四室一厅的住房给他,他却一声“拜拜”,以三千人民币的昂价雇了辆出租车,义无反顾地回到了故乡——湘鄂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
最奇的还是老先生的厕所观念淡薄,或者说是同厕所对抗的很大,每次出恭都去山中竹林或高山顶上无人烟处。自古以来称墨客为雅士,他却张口便笑嘻地吐出两句诗:“上山屙野屎,天地一茅坑。”唯其这诗实在太粗俗,笔者为是否照录下来矛盾了一中午,连午觉都没睡好。不过,我比公安局的干部还好点,他们不但未睡午觉,连晚上都没睡好,常常深夜埋伏在老先生出恭的竹林里,看是否有发报的声音。
我去采访老先生,盖着钢印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他看也不看,却指了指桌边的一堆纸片。我好奇地一看,乖乖!有“中华民国”总统蒋中正先生亲自签署的任命令:有他任总统府简任二级(中将衔)决策顾问的特别身份证,还有一大堆他已出版的著作:精装本的《国父思想研究》,书名是国民党元老孙科所题;《台湾经济发展史》,序言是蒋总统经国先生所写》......遗憾的是这一大堆东西有的被老鼠嘴啃去了角、有的被蟑螂屙了屎。
我心疼地说:“老先生,这些都是珍贵文物啊,放进中国历史博物馆也不逊色啊!”
老先生正在几根棍子支起的一块大木板上挥毫疾书,不时端起杯中的烧酒喝一口。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后生仔,最珍贵的东西都装在我心里。这些装不进心里的东西,怎么能算得上珍贵呢?”
“我不明白。”
“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的。”
“请问你老的高寿?”
“寿不敢称高,但已逾古稀。”
我又打量了一下老人,只见他脸显酡颜,腰背挺直,手脚灵便有劲,虽然脸颊被岁月铸成了一定的格局,但看上去顶多六十岁左右。
“您真健壮啊!”
“健壮么子啰!”阔别故乡三十八年,还是一口地道的湖北方言。真个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啊!
老先生名叫黎德,字明敏。台湾版《中国当代书法家辞典》上有他的详细条目,他的手迹遍布东南亚,大陆许多碑林里也有他的墨迹。黎德先生出于政界,达于墨海,他的名片上省略了一切头衔,唯留有一个:书法家。
黎先生在生活上不拘小节,在衣着方面却极为考究。有一次我和黎老同赴市政协举办的一次知名人士座谈会,出门之前,他竟象个大姑娘似的梳妆打扮了半天,出来时穿着方格西服、笔挺的筒裤,结着紫罗兰领带,礼帽、戒指、文明棍一应俱全,好一副西方绅士派头,我当时相形见绌,恨不得把身上那套土西服立刻脱下来。
没想到他这番打扮大有深意,在座谈会上,黎先生从西服入手,很快就谈起了西方文化的引进:“不肯接受西洋现代文化的人,最时髦的理由是中国有什么空间时间的特殊性,所谓‘取长舍短、择善而从’。持这种观点的人,根本不了解文化移植的本质。文化本是完整的一体,我们一方面想要人家的西服、席梦思、原子能、自动化,我们另一方面就得忍受酒吧、离婚、大腿舞和摇摆而带来的疯狂。”
老先生这番话一出,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神情紧张,独有我这个初生牛犊叫了一声“妙”,从此之后,黎老便对我另眼相看,视为知己。当时我应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之约,正在写作长篇传记小说《宋美龄》,前半部分资料还好找,后半部分写宋美龄在台湾及美国的海外生涯,由于海峡两岸隔绝多年,资料很难找。曾任总统府国策顾问的黎老先生,便对我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内幕,使我如获至宝。
这段时间我们过从甚密,才知道黎老是1986年回来的,那时台湾当局还来开放台湾同胞回乡探亲,黎老冒死犯难,抛弃了在台湾的所有财产,从菲律宾经香港回国。他曾在台北、台中举办过多次书法展览,回大陆后又先后在长沙、岳阳举办展览,观者如云,求字的信像雪片一样飞到他的案头......
但直感告诉我,老先生还有什么秘史一直瞒着我。大陆第一部《宋美龄》问世的时候,我略备菲酌,请黎老小饮,酒逢知己饮,我们一对忘年之交喝得酣畅淋漓,老先生嘴边的那个哨兵也不胜酒力而跑走了,我这才得知黎德先生还在香港当了三年乞丐王。
多好的题材,我立即决定写!
“你一定要写,那就写吧!”黎老见秘史已不存,便大方地说。
“我想写一部小说,不是纪实文学,也不是传记文学。”
“随你的便,只是手下留情,莫让我变成了个唱黑脸的啊!”
我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有戏剧性的是,黎老先生是本文主人公的原型,也是本书的第一个谈者,每写完一章,他便如饥似渴地看一章。有一次他在我这里小酌,一边抿酒,一边看稿。我指着菜说,“吃菜呀!”
“好下酒菜呀!”他晃晃我的手稿说。
头发掉了几把,人也瘦了一圈,二十万字的书稿总算磨出来了。门外响起一阵拐杖声,我知道黎老来了。他气色比原来更好,精神矍铄地问道:“后生崽,书稿怎么样了?”
我“嘘嘘”地吹着中指上那个阵阵发胀的红茧说:“总算完成啦!”我如释重负,恍若一场大病初愈!
“后生崽,没完呢!”黎老说着,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满头银针般的头发:“我在台湾的三十多年还没有讲给你听呢,那比香港的三、四年更精彩、更传奇。”
“讲吧,我给您写续集!”
1987年11月初稿
1988年6月底定稿于爱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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