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我与谷花洲


我与谷花洲
——长篇小说《河床》后记
文/陈启文
多少年了,在我早已远离了谷花洲那一小片灿烂的土地之后,在我自以为早把她遗忘之后,人至不惑而且已经很少做梦的我,在某个冬夜突然被一个梦唤醒,我梦见谷花洲大雪纷飞......
我从床上惊坐而起,才发现窗外真在飘雪。
这是江南近年来少有的一个寒冷的冬天,接连落了三场雪。在经历了数个暖冬之后,我终于又有了种久违的冬天的感觉。我披衣起床,坐在书房里,雪和冬夜,或许都需要孤身一人独自品味。我小心翼翼地喘着气,动作很轻,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回想刚才的那个梦,呼吸着一阵阵清凉的雪的气味,梦与现实,似乎都闪烁着孤零零的迷人的寒意。人在此时,感觉到自己已被净化,或许,这样才可能有一种更为纯净的叙述,一种纯粹的精神性叙述。
我感觉到了某种宿命。从那个冬夜开始,我开始写河床,写谷花洲。
谷花洲不是梦,那是一个真实的地方,是我真实的故乡,她是长江中下游平原极小的一部分,在洞庭湖还没萎缩得如此狭小时,她正好处在江湖的汇合处。但她的历史并不悠久,她被开垦出来才一百多年。早先,此地属湖北嘉鱼县管辖,解放后才划归湖南,成为湘北最偏远的一片乡土。直到一九七九年,我十七岁离开谷花洲的那年,这里才修通了一条通往县城的土路,每天有一班长途客车开过来。在我十七岁之前,我从未走出过这一小片土地,我的父母们,乃至祖辈们,以及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极少有走出来的。那时谷花洲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可怕的闭塞,虽然阻隔了人们,使人们缺少了更广阔的视野,但也可以让置身于其间的人沉淀下来,生活得更加宁静,也更多对那片土地的理解和尊重。从生到死,谷花洲都是浸于他们骨血中的东西,也是让他们的精神强健发育的东西。谷花洲人,对土地,对河床,对那条大河都有着卓越的感受性。尤其是女人,河床上,宛如天使般的那群女人沿着河岸一溜排开去,就像绵延不断的河流。在我的遐想中,她们身后永远是一片辽阔而宁静的雪野。雪是一种状态,一种让女人美得出神入化的状态。那是离我最近的一个神话,让童年的我十分着迷。

十七岁之后,我同谷花洲的历史中断了,我的身份被重新改写,成了一个有了城市户口的人。今天,我在城里已住了二十多年,然而像我这种人,命定一生就要在尴尬中度过,一方面我时常意识到自己是个乡下人,是寄生于城里的一个过客,一方面我又知道自己离故乡这个词太远了,突然想起她,总有点神话的味道。
这是我的处境,也是我写作的精神姿态。
《河床》由五个相对独立的部分组成,它没有贯穿始终的故事情节,唯一贯穿始终的人物是“我”。但“我”并非这部小说的什么重要角色,“我”只是站在这片土地边缘的一个观察者,一个叙事的第一人称。“我”采取了双重叙述的方式,在时空中跳来跳去,或以孩提时的视角,或以我现在一个中年人的忆念,反复打量着那片土地,前者可以让一些变得模糊了的东西清晰起来,后者让我对那一小片土地和那条大河有了重新发现的可能。我试图将个体生命的沉痛和自然、历史、文化的悲愤扭结一体,贯通起来,然而这不是人可以做到的,只有河床与大河,才能承担这个使命。所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把河床与大河视为背景,它们才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主角。这也是《河床》作为长篇小说的精神依据。
写作别的小说,我大多习惯于一气呵成,这部作品,我却是断断续续写成的,好像永远有一种写不完的感觉,总觉得还有许多东西被遗忘了,等待唤醒。也不全是因为遗忘,还有那么多说不出的东西。
《河床》不是寓言,它是我在这个世俗、浮躁、泥沙俱下的世界中对人类精神源头的一次回溯,让我开始重新打量人的一些基本价值。我把水和土作为这部小说表达的核心,这是宇宙构成的最基本的元素,然而无论多么奥妙的隐喻、象征,都比不得它们给人带来的新鲜独特的感受和生命意义上的激发。《河床》的写作,也是我在人到中年拥有一个被岁月层层包裹的外壳之后,对自己的精神进行的一次清洗,或许,心灵和血液都有默默清洗的意愿。
雪还在下,带着风从窗玻璃上掠过,脸的一侧冷飕飕的。其实这已是又一个冬夜,却仿佛上一个冬夜的继续。几年时光是怎么一掠而过的,竟有些恍然不知。雪夜里的一轮残月浮于窗外,穿过某种奇怪的时空照亮了我那个旧梦。
我倍感苍凉,倍感人来到这个世界的偶然的荒诞,倍感个体生命占有时空的局限和渺茫。人类将如何超越自身的局限呢?
这是我永远的追问。
陈启文
记于丙戌深秋,漆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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