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成江湖浪人
——长篇报告文学《中华水塔》后记
文/陈启文
这十多年来我几乎成了一个江湖浪人，我已走遍中国七大水系，在2017年夏天我又穿越了中华水塔三江源。这是我年轻时的夙愿，却一直延宕到年过天命后才实现，只能说机缘一直未到。又不能不说，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青藏高原上长途跋涉，已经是在挑战生命的极限。
那静穆地呈现的高原，持之以恒的静穆，时空静止，单凭视线是感觉不到海拔高度的，你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处于一个不断上升的过程。然而海拔高度又是一个顽固的、执着的念头，也是一个我拼命想要忘掉、一直想要放下的念头，在青藏高原上它无所不在，直接干扰我的呼吸，扼紧了我的喉咙。三江源有着世界上最清新、最干净的空气，干净的极致就是圣洁，我想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元气或真气，下意识地想要把这空气深深地往肺腑里吸。但这儿又绝对不是一个让你深呼吸的地方，这是一个让你几乎没有呼吸的地方。有人说高原反应越强烈表明身体越好，那是自欺欺人。医学上把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原称为“医学高原”，大体上，海拔每升高1000 米，空气中的含氧量减少百分之十，那些治疗高反的药物只是高原安慰剂，不过通过自我暗示，也能起到一些缓解症状的作用。三江源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比西藏拉萨高多了，高海拔加上高纬度，含氧量不足内地的一半，还有随着海拔升高带来的低温、强烈的紫外线、宇宙电离辐射和低湿度等一系列的自然因素都是对人体的严重伤害。我一直在长时间、持续性的高原反应中行进，还多次抵达海拔超过5000米的高原，那已是危险临界高度。有人提醒我，那是高山死亡带，最好不要上！然而我既然来那就必须上。在高原的威压下，感觉眼球都在往外暴突，鼻孔和喉头出血，而从心脏流出的血液又无法满足头部的需要，心里憋得慌，脑子疼得像要爆炸。在三江源奔波十多天后，我两腿浮肿得拖都拖不动了，这条路很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这种濒死的感觉给人以生的觉醒，让我对三江源愈加敬畏，也让我对这里的一切生命怀着更深重的敬意。
黄河源、长江源此前我曾追溯过，但没有深入到每一条源流水系，而澜沧江则是我第一次涉足。我沿途翻越了日月山、河卡山、阿尼玛卿山、巴颜喀拉山、昆仑山、可可西里山、风火山、唐古拉山，追溯了三江源以及众多源出青藏高原的江河水系，有些分支水系在地图上还难以找到，在时空中还无法辨识。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多么渺小，无论你怎么深入依然还有无数的盲区，而三江源就是青藏高原上的眼珠子，只有通过它的眼睛才能看清真相。三江源也让我看清了自己，只有通过大自然你才能对生命进行确认。我最终确认，我不属于这里，但我的灵魂仿佛留在了这里，这也确是一个可以让你灵魂附体的地方，三江源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渴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次三江源之旅，只想早一点离开这生命禁区，却又只能以缓慢的方式进行。在这高寒极地，速度带来的不是激情，而是致命的凶险。从三江源回到岭南，感觉脑子转得很慢，思维能力下降，还时常走神，这也许是高反后遗症。如今两个年头过去了，我还时不时走神，一走神就会走到那遥不可及的三江源，太阳依然威严地俯视着青藏高原，照亮了斑驳的雪山、正在加速消融的冰川，在暗红色的峡谷里缓缓流淌的河流，还有河山或江山之间那些萍水相逢又相忘于江湖的身影。
对三江源的追溯其实也是一种追问。我不是专家，但这么多年来奔波于江湖，上下而求索，我也渐渐觉悟了一个自然真理：每条自然河流都是以自然的、自生的方式在时空中流过，与流域内的一切形成了深邃而复杂的纠葛。江山或河山之间构成了脆弱的平衡关系，所谓山河一统，其实可以从自然意义上解读，这甚至就是它的本义。山河一统是最稳定的状态，一旦发生动摇就是江山或河山同时动摇，而河流一旦被人类堵死了出路，势必会变成洪水猛兽，首当遭殃的便是人类自己。
在大自然中从来没有独立存在的个体，每个生命都是自然的部分。这个世界，人类其实只是卑微的物种之一，哪怕人类真是万物灵长，也不可能说说主宰这个世界，更不可能征服大自然。无论是对于三江源，还是大自然，人类来必须明白，你掌控不了它，它却掌控着你的命运和命脉。只有重新确认人与自然之间天然的和谐关系，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大自然，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三江源， 天地才能生生不息，江河才能源远流长。
目前三江源生态环境恶化的趋势得到了“初步控制”，但大自然的伤口往往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愈合，三江源要真正构筑起一道生态屏障，人类还任重而道远。无论经历了多少罪与罚、爱与痛，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都应该明白：人类从来不是大自然的主宰，相反自然生态支配着人类的生存。如《周易》所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即天地有生育万物之德；“人法地，地法天”，既善待山水，又效法自然，这其实就是天地良心。
藏族的英雄史诗《格萨尔》其实也是一部自然史诗，当人类把这一方水土重新交给大自然，那个在史诗中传唱的生机勃勃、野性十足的自然王国必将在这一方水土上再现：“雪山之上的雄狮王，绿鬃盛时要显示！深林中的出山虎，漂亮的斑纹要显示！大海深处的金鱼眼，六鳍丰满要显示！潜于人间的神降子，机缘已到要显示！”
2019年5月31日于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