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可可西里
——长篇报告文学《可可西里》尾声
文/陈启文
图为2024年4月,陈启文长篇报告文学《可可西里》荣获2023年度“中国好书”
一个对可可西里有着深刻生命体验的人曾经说过:“可可西里是天堂,是地狱,还是见证生命与信仰的圣地。可可西里的故事难以诉说,只有真正走过的人才能体会。”
这十几年来,我六上青藏高原,三进可可西里,但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只是一个匆匆走过的旁观者,这伟大的荒原,凭我这高度近视的双眼是难以看清的。何况,每个人的眼光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个可可西里,最了解可可西里的,还是这荒原的守望者以及他们守望着的高原精灵。那么,透过这些守望者的眼睛,他们看见了怎样的可可西里?透过那些高原精灵的眼睛,它们又看见了怎样的可可西里?这正是我多年来一直在追问和追寻的。
追溯可可西里的保护历程,从1992年杰桑·索南达杰率先组建中国第一支武装反盗猎队伍开始,到今年恰好是三十周年,又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堪称可可西里“三步曲”。
第一阶段,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成立之前,当可可西里无人区还处于“无法区”的状态,以索南达杰、扎巴多杰为代表的第一代保护者,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那个特殊时期组建了特殊的保护机构——西部工委和野牦牛队。在武器装装备极为简陋、保护机制尚未形成的的情境下,他们不得不采取“拿拳头保护生态”的模式,甚至以血肉之躯去打抵挡盗猎者的枪口。索南达杰和扎巴多杰最终都以自己的生命唤醒世人前所未有的生态保护意识,可可西里和藏羚羊成为自然生态器的象征,一座索南达杰的纪念碑成为中国环境保护的里程碑。诚如有人说:“索南达杰牺牲后,可可西里巨大的象征性影响,已经远远超越了这块地域以及藏羚羊这个物种本身。”这是一曲“用生命保护生命”的慷慨悲歌,也是一段悲壮的序曲。
第二阶段,在索南达杰牺牲的第二年,1995年,青海省批准成立可可西里省级自然保护区,并于1996年公布,这标志着可可西里从无人区进入了自然保护区时代。随着保护藏羚羊、保护可可西里的呼声越来越高,保护的级别也越来越高。1997年12月,国务院批准并公布可可西里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随后成立了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机构。作为这片土地上自然环境和资源的保护管理部门,这机构存在了二十年之久,直到2017年被整合并入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这二十年间,可可西里的保护机制逐渐走上了法制化、正规化的道路,形成了一整套成熟的保护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既有五座保护站为高原生灵筑起的一道道坚固防线,还有一支支深入无人区的巡山队伍。二十年来,以可可西里森林公安为主力的巡山队员,一直是保护可可西里的主力军和生力军。这是可可西里的第二代保护者,他们不再像前辈那样“用生命保护生命”,而是“用生命保护生态”。尽管他们再也不必用血肉之躯去抵挡盗猎者的枪口,但仍要面对生命禁区的恶劣生存环境和生死考验。
第三阶段,随着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筹)于2016年挂牌成立,在随后的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推进中,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被整体纳入三江源国家公园建设规划中,在原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基础上,组建了三江源国家公园可可西里管理处。这绝非块牌子的变更,而是管理体制和保护机制的一场深刻变革。若撇开人间划分的边界,从纯粹的大自然看,可可西里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这方水土原本就是三江源头中华水塔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被誉为 “三江之源,千湖净土”。可可西里与三江源尤其是长江源是难分难解的,可可西里的变化与整个三江源的变化相互印证。可可西里生态环境的好转,将为整个三江源带来辐射效应。而在以前,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却被人为分隔开来,一直难以形成系统性保护。如今,可可西里被整体纳入三江源国家公园后,将遵循山水林田湖草沙是一个生命共同体的理念,对各类保护地进行功能重组、优化组合,实行集中统一管理,彻底解决“九龙治水”和监管执法碎片化问题,可可西里由此将走向更高水平的保护和治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可可西里的涅槃重生,更体现了人类对大自然的尊重。
可可西里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2017年7月,青海可可西里获准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是我国面积最大的世界自然遗产地。这也意味着,可可西里得天独厚的高原生态系统、难以复制的自然美景、完整的藏羚羊迁徙路线以及生物多样性,赢得世界的高度关注和认可。申遗成功后,对可可西里的保护将成为世界性责任。世界遗产地每年都要接受动态考核,必须在机制、科研、管理等方面同国际接轨,达到极严格的世界标准,始终完好保存遗产地的自然风貌。由此,可可西里的保护者又肩负起了双重的职责和使命,他们既是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保护者,也是世界自然遗产的保护者。他们捍卫的不仅仅是可可西里的尊严,还有人类的良知。
在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可可西里人就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守望者。为了保护可可西里,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天籁永续,三十年来,一批批守望者沿着索南达杰的足迹一步一步走过来,这是一支特殊的队伍,这是生命禁区的英雄群像。但他们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英雄,一个个都是非常低调、默默无闻、深藏功与名的无名英雄。在孤独的守望中,他们也曾有过不止一次的动摇,有的人甚至想过放弃,但这里的坚守者最终都没有放弃。在生态逐渐恢复的欣慰中,他们也有着对家人难以弥补的愧疚,还有太多难以言说的遗憾,他们时常为此而热泪长流。他们大多不善言辞,你要他们讲个完整的故事,谁都讲不来。但这些几近木讷的汉子,却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其内心的纯朴和高贵。他们默默地付出别别无所求,唯愿万物自在,天籁永续,山河无恙,百畜安生。
据最新的监测数据,可可西里藏羚羊种群数量从最低谷时的不到两万只已恢复到七万多只,整个青藏高原的藏羚羊种群数量已达到约三十万只。随着可可西里保护机制的进一步完善,据专家估计,未来藏羚羊的种群数量仍会持续增长。藏羚羊是可可西里的旗舰物种,但从来不是可可西里的唯一物种,如果仅仅只是藏羚羊种群得到恢复,这并不意味着可可西里得到了成功的保护。若是一味强调对某个单物种的保护。对于整个生态系统可能是灾难性的。可可西里是高原荒原和高原湿地结合区域,独特的地理和气候条件孕育出独特的生境,而保护栖息地比保护物种更为重要。这是一个浑然一体的自然生态系统,必须进行系统性保护。三十年来,人类对可可西里的保护,已从最初的重点保护藏羚羊延伸到所有野生动植物,又从野生动植物延展到更大的生态圈。而今,可可西里的狼多了,熊也多了,各种野生动物越来越多了,湖泊和河流的水域面积增多了,一些没草的荒漠戈壁现在也长草了,植被覆盖率也比以前提高了。
有专家称:“这是人类参与自然生态保护和物种保护的经典案例之一。 ”
近年来,随着可可西里申遗成功和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建立,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一“美丽超出人类想象”的自然遗产,有人预言可可西里将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那么,接下来,这伟大的荒原又将如何保护?其实,世界上所有自然保护地的根本问题,都可以归结为处理保护与发展的关系。对于可可西里,有人提出一方面要科学、 合理地保护,一方面要在保护的基础上科学、合理地利用,“保护的目的在于利用"。
可可西里是中国面积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动物资源最为丰富的自然保护区之一,确实具有丰富的、可持续利用的资源,首先被世人看好的就是得天独厚的生态探险旅游资源以及相关的旅游产业,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被业内人士称为“绝品景区”。早在2005年,就因有人提出开放可可西里的旅游资源而引起轩然大波,而擅自穿越可可西里的探险旅游一直没有停止过。在可可西里,还有被世人看好的野生动植物资源,有人建议逐步开展对藏羚羊、猎隼等珍稀濒危物种的驯养、繁殖和利用,建成国家和世界野生动物园。还有人建议对红景天等药用植物进行人工培育、开发和利用。此外,可可西里还有可开发利用的科研资源。可与科研机构和大专院校建立科研合作机制,进行联合研究,资源整合,成果共享,促进科研成果市场化。这些自然资源,如果真能在保护的基础上科学、合理地利用,那确实是人类美好的愿景。
对于自然资源,人类总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从美好的愿景出发描绘出理想的蓝图,那些提出“保护的目的在于利用”的人们,兴许就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可能不知道可可西里最大的价值在哪里。可可西里作为世界上原始生态环境保存最完好的地区之一,有人将可可西里誉为地球上最后一片“神秘的人间净土”,其实它从来就不属于人间,这是一个野性的世界,也是地球上最后的自然王国。那么,可可西里现在的生态环境究竟怎么样?那些深入可可西里腹地的巡山队员兴许不懂得什么高深的科学,但他们对大自然有着比科学更直接、更敏感的反应。一个队员说,十多年前他们进山巡查时,哪怕在夏天,手摸到铁皮上也感到冰冷刺骨,一大早从帐篷里爬起来,眉毛、头发上全是冰碴儿。而现在呢,在同一季节的同一个地方明显感觉温度上升了不少。气候变暖不仅让冰川雪线消退,也让看不见的冻土层加速解冻。以前,他们用铁锨挖二十厘米就能碰到硬邦邦的冻土层,现在挖下去一米多深土壤还是软乎乎的。这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都是生态系统的灾变现象。可可西里原本就是气候环境变化的灵敏指针,对整个陆地气候的平衡和调节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再多的利用价值都无法置换的,其地域环境的独特性也是无法复制的。
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总是在理想与现实、错误与反思之间轮回,说穿了就是在生存与生态中博弈。大自然从来就是一把双刃剑,而在高深莫测、变幻无常的大自然面前,人类还只是渺小而懵懂的小学生,许多美好的愿望和理想化设计往往事与愿违。伟大导师恩格斯早就在《自然辩证法》中对人类发出忠告和警示:“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民族一样,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以外的人一样......相反地,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的;我们对自然界的整个统治,是在于我们比其他一切动物强,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因而,“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别的不说,只要看看青藏公路沿线那些怎么也捡不完的饮料瓶子和白色垃圾吧,还有那些被辗死撞伤的野生动物,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真相!想想,若是在可可西里无人区开辟生态探险旅游线路,当趋之若鹜的车辆人流奔涌而来时,这最后片净土将变成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场,那从高寒草甸上辗过的车轮和踩踏的脚印,对脆弱的生态将是比滥挖滥采和盗猎藏羚羊更大的摧残,甚至会导致可可西里整个生态系统的崩溃。这也决定了,对可可西里的保护,我们还真不能是理想主义者,必须是现实主义者。
好在,有不少专家学者是理性而清醒的,如梁从诚先生曾一再发出警示: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越来越多了,如果我们自己做不好,多年后它会以更猛烈的方式报复我们。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苏建平则公开坦言:“可可西里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什么都不做。”一位巡山队员也这样跟我说:“只要没有人打羊,没有人采矿,可可西里就现在这个样子,这是我们这些人的底线!”这是他的原话,从标准的语法看似乎不太通顺,但他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他的底线在哪里?可可西里的未来如何走?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是他们坚守的底线。他们的保护,就是保持可西里的现状,这其实也是大自然最理想的状态——原生态,既不人为破坏,也无须人为修复,人类对自然生态环境的干预越少越好。
如何保护可可西里,尽管现在还没有定案,但基本原则已经确立,国家公园属于全国主体功能区规划中的禁止开发区域,必须纳入全国生态保护红线区域管控范围,实行最严格的保护。诚如一位专家所说:“保护本身就是最大的利益。”
当可可西里进入更严格、更高水平的保护阶段,这伟大荒原的守护者依然要在平凡中坚守时代赋予他们的职责和使命。当下,可可西里管理处正处于历史上最兵强马壮的阶段,现有正式编制人员三十七人,但其中近三分之一为原可可西里管理局成立后的第一代巡山队员,因为年龄或身体疾病已不能承担一线巡护任务。由于基层保护站人手紧缺且编制有限,可西里管理处只能是以生态管护员的名义聘用了五十多名巡护人员,其中就有像秋培扎西一样从别的单位借调来的,也有郭雪虎这种从原单位辞职后加入巡山队伍的,还有不少复员退伍军人。而现在坚守在一线的第三代巡山队员,有不少是从可可西里缓冲区或三江源区招来的牧民子弟,有的原本就是家乡的生态管护员。即便加上这些聘用人员,在偌大的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平均下来,个人就要巡护一千多平方公里,相当于内地的一个县。打个比方吧,一个月就这么一个警察或协警,一个月转一圈也难啊。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可可西里管理部门一直在推进逐步与国际接轨的自然保护区管理体系和科研监测体系。有人预言,在不久的将来,随着可可西里天地一体化生态监测及大数据分析系统上线运行,可以用无人机巡护,现在还坚守在一线的守护者,很可能是可可西里的最后一批巡山队员。但巡山队员却没有如此乐观,如秋培扎西说,科技手段再发达,人的作用也不可替代。别看可可西里多年未响起过盗猎者的枪声,但国际藏羚绒制品消费和非法贸易依然存在,一旦没有守护人员紧盯着这片荒原大地,那些盗猎盗采分子就会乘虚而入。巡山,这一最原始、最艰险的方式,依然是保护可可西里最重要的手段,也是对不法分子的最大震慑,更是对三江源国家公园和世界自然遗产地持之以恒的坚守。
我只是可可西里的一个追踪者,面对这伟大的荒原、野性的世界,我一直在它的外部打转,而这里的守护者,都是用生命在经受、在体验这生命禁区的生存极限。这让我深感文字的苍白与无力。三十年的时间,四万五千平方公里的荒原大地,又怎能浓缩在这样一本苍白的报告文学里?对于可可西里的未来,我更是一头雾水。说实话,我也不希望可可西里仅仅作为自然遗产留下来,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它一直保留在无人惊扰的原始神秘、永远荒凉的自然状态,让人类保存一分最后的、遥远而神秘的猜想。这就是我心中的可可西里,永远的可可西里。
2022年7月第一稿
2023年5月第二稿
2023年8月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