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走进可可西里


走进可可西里
——长篇报告文学《可可西里》引子
文/陈启文


往这儿一走,喉咙一阵发紧,感觉忽然被什么给扼住了。
这里是从青海出入西藏的一道咽喉——昆仑山口,或阿卿岗拉。
阿卿,藏语,万山之宗或祖山之祖,指昆仑山。这是汉民族敬仰的龙头山,也是藏民族崇拜的祖先山和格萨尔王的寄魂山。同一座山,既是两个民族共同的祖山,又有着风格各异的神山信仰和神话创造。
岗拉,在藏语中有可翻越的雪山之意,即垭口。而昆仑山口,就是整个昆仑山脉最大的一个垭口。这是自北进入可可西里的一道命门, 也是横亘于天地间的巍巍昆仑留给人间的一条通途。
这山口也是个风口,风直猛烈地刮着,穿越亿万斯年的时空,裹挟着岩壁上的霰雪和簌簌作响的沙砾,在这冷硬的山口发出一阵阵冷硬的呼啸,这时候特别需要有一种更坚定的事物出现。就在这山口,依次矗立着三座纪念碑:一座是汉白玉的昆仑山口标志碑,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碑上标出的高度,海拔4767米,这让我的喉咙禁不住又一阵发紧;一座是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标志碑,其主体为五只象征吉祥平安的藏羚羊雕塑,这高原精灵是可可西里的旗舰物种,也是可可可西里的图腾;第三座是杰桑·索南达杰烈士纪念碑,它没有巍然高耸的姿态,却让你出神地仰望,下意识的,你会有一种灵魂附体的感觉。这座碑是有灵魂的,那是可可西里之魂。
翻越昆仑山口,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接下来,我们将从昆仑山脉奔向唐古拉山脉,在两座雄踞世界屋脊的山脉之间,就是可可西里。奇怪的是,这是一个在汉藏历史典籍中均处于空白的地名,直到20世纪80年代,在一些地图上才冒出了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名字。
是谁最早替可可西里命名?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定论。
据地名专家考证,“可可西里”源自蒙古语,意为“青色的山梁”,也有人译为“美丽的少女”。而在藏语中,则把这荒原大地称为阿卿贡嘉,意为“北部昆仑下那片荒凉的土地”,还有种意思是“一百座雪山或千年的雪山”。近年来,一些藏族历史地理专家在深入可可西里实地考察后认为,可可西里这个地名是一种对历史的误读,其真正的名字应该叫阿卿羌塘。格萨尔史诗《狩猎肉食宗》中出现的古地名阿卿羌塘,就相当于今天的可可西里。阿卿即昆仑山,羌塘在藏语中意为北方高地,特指藏北高原,这是我国地势最高的一级台阶,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唐古拉山脉雄踞于藏北高原,既是青海和西藏的天然分界线,也是可可西里的南缘,阿卿羌塘则是位于昆仑山脉和藏北高原之间的一片地势相当平坦的高原。1979年5 月,一支测绘部队从位于昆仑山北麓的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格尔木市进入昆仑山和唐古拉山之间的荒原考察,由于很多地名无从考证,只能由测绘人员按象形指事的方式重新命名,如地图上的太阳湖、月亮湖、巍雪峰等都是汉语版的地名,加之测绘队聘请的是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蒙古族向导,将藏语“俄仁日纠”——青色的山梁意译为蒙古语的可可西里山,测绘部队将其标在了地图上,这大约就是可可西里之名的由来。但这并非定论,只是一种猜测。
有人把可可西里称为中国乃至世界上最伟大的荒原,那么,这“伟大的荒原”到底在哪里,又到底有多大?一直以来莫衷一是,这里大致可以从三个层次来看。
从广义上看,在青海、西藏和新疆的交界处,从昆仑山脉到唐古拉山脉之间曾有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无人区,意即长期空置或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可可西里位于地球第三极,是除南极、 北极之外的世界第三大无人区,也是中国最大的一片无人区。历史上的阿卿羌塘,包括了如今的中国三大无人区——可可西里无人区、藏北羌塘无人区和新疆阿尔金山无人区(若加上罗布泊无人区则为中国四大无人区)。大自然从来没有边际,只有人类设定的边界,这三大无人区实为连绵一片的无人区,若按阿卿羌塘的传统范围,这三大无人区也可称为“泛可可西里无人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世界上独有的一个超级无人大荒原。谁都知道,中国拥有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陆地面积,其中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就在这片无人区。
从可可西里的第二层含义看,一般指以可可西里山脉为中心的区域,即可可西里无人区,总面积约23.5万平方公里,超过了内地许多省份的面积。
从狭义上看,则指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北以昆仑山脉为界,直至位于柴达木盆地西南的博卡雷克塔格山布喀达坂峰,南以格尔木市管辖的唐古拉山镇——青藏边界为界,东至青藏公路——109国道,这是可可西里的一道地理分界线,路东为可可西里缓冲区,路西为可可西里保护区,而可可西里保护区西界则以青海省界为界。这是横跨青海、新疆、西藏三省区之间的一块高原台地,也是中国迄今面积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动物资源最为丰富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一,总面积约4.5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半个浙江省,比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之一——荷兰王国还要大。但它并非人间的王国,而是一个荒无人烟的自然王国。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内还有1.55万平方公里的核心区,位于可可西里山与乌兰乌拉山冬布勒山之间。
无论从哪一个层次来看,这方水土对于人类,哪怕是像神一样的人类,一直充满了难以抵御的诱惑。在藏民族世代传唱的英雄史诗《格萨尔》中,这是一片风沙漫天、阴魂不散的北方魔地。那位天纵神武的格萨尔王,率部驰骋于青藏高原上,降妖伏魔,除暴安良,征服了大肆屠杀野生动物的狩猎团伙,一个个魔国在他挥舞的剑影中纷然破灭,终于又让阿卿羌塘恢复了勃勃生机。然而到了可可西里这片魔境,他也曾度被妖姬迷惑数年。而格萨尔美丽而灵慧的妻子珠姆最终用计谋战胜了妖姬,用诚心唤回了迷失于可可西里的丈夫,并诅咒这里永远荒凉。如今,在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纯粹的自然世界已经寥寥无几,整个世界几乎都变成了了人间,这“永远荒凉”的可可西里,是中国乃至世界上除南极洲之外最后一块保留着原始状态的荒原大地。
人类对可可西里的发现,是近代地理大发现之一。这是一片远离海洋的大陆腹地,但人类对可可西里的的发现,却是海洋文明对内陆侵袭的一个结果。自18世纪中叶以来,随着英国殖民者远征印度、尼泊尔,一些西方传教士、探险家从印度、尼泊尔越境进入青藏高原,西方世界才知道地球上还存在这样一片神秘的荒原。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记述:“到1907年1月为止,我们对行星面上的这部分,与对月球背面同样一无所知。” 有人说,这里是“世界上除了月亮背面之外最神秘的地方”。走到这里,还真像是去到了月球的背面,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感,直接闯入了我的视线,那暗独而沉重的戈壁上布满了沙丘、沟壑、皱褶和巨大的暗斑,还有一个个环形的、呈放射状的陨石坑,依然保持着陨石从外空与地球猝然间猛烈相撞的气势,让人震撼不已。
直到今天,还有人这样形容可可西里无人区的现状:“那里是人类最后的净土,时光仿佛都冻结了,世界还保留着最初的样子。在那里,你踩下的每个脚印,都可能是地球诞生以来人类留下的第一个脚印。” 这兴许就是可可西里对人类最神秘的诱惑。
我们沿着青藏线向可可西里不断深入,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纯净,太阳高悬在蓝得透明的天际,照亮了时空中的每一个角落。在时空深处,这里的一切纯净得只能用圣洁来形容。对于青藏高原,对于可可西里,几乎所有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到极限,这里原本就是一个极限——地球上的第三极,天蓝到了极致,水纯净到了极致,云干净到了极致,空气清新到了极致,然而造成这些极致的一个根本原因就是空气稀薄,空气越稀薄,视野越透明。远眺那以莽莽昆仑为背景的可可西里山脉,一重山影映衬着一 重山影,山外有山,峰上有峰。阳光廓清了近处山影的身姿,而远处的山影依次淡远,直至淡化为形同虚空的背景,把人带入更渺远的时空......

据地质学家深入勘察,大约在三亿年前,可可西里为古特提斯海的一部分,随着青藏高原的造山运动,这一带随着高原的整体隆起而逐渐被抬升,从逐渐抬升到急剧抬升,把可可西里抬升为青藏高原上最高亢、保存最完整的夷平面——高原平台。
从整体上看,这独特而高拔的荒原大地,虽不是青藏高原上的最高山脉,却是地球第三极的最高平台,为青藏高原最高的地区之一。若从太空俯瞰地球,这是一块引人瞩目的地理单元。而在沧桑巨变中,火山、地震和地热活动是新构造运动的强烈昭示,如可可西里中脊山脉大多由火山岩组成,其两侧也分布着众多火山,形成一条东西走向的火山带。火山地貌大部分为多喷发口形成的熔岩台地,有些为圆台状。在布喀达坂峰与东面的昆仑山麓,也可看到平顶方山和火山锥状山体。在可可西里还发现了年轻火山带,这是高原强烈隆升活动的佐证。这里也是地震活跃带,到处都是地震造成的地表变形痕迹。在昆仑山口横亘着一块天然花岗岩的地震纪念碑,这是由国家地震局出资设立的。2001年11月14日,在昆仑山和可可西里一带发生了里氏8.1级的强烈地震,随后又连续发生多次余震。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大陆内部震级第二大地震(仅次于1950年8月15日西藏墨脱8.6级地震),也是全球进入21世纪以来震级最大的地震。这次地震在昆仑山南侧撕开了一条长约四百多公里的地震断裂带,最大地表错位达六米,而地震形成的破裂带所蕴含的丰富的地震形变及组合特征、位移性质和位移量等等信息,不仅是研究地震构造背景、成因,而且也是研究区域地壳运动特征、青藏高原内部运动学、动力学等重大科学问题的珍贵资料,是迄今为止世界罕见且保存最完整、最壮观、最新的地震遗迹,被国际地质学界公认为研究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和强地震机理的天然课堂。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这次大地震的震中位于人迹罕至的荒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对于人类,地震和山喷发都是自然然灾害,而对于大自然,这都是自然而然的现象。
可可西里首首先给人带来来的神奇和震撼,就是那苍凉、博大、雄浑、神奇的地貌。各大山脉自西向东平行延伸,由于受地质构造和新构造运动的影响,基本地貌形态有明显的南北方向差异,又因东西方向和垂直方向的气候干湿、冷暖变化而产生不同的外营力作用,从而形成了多样的、深邃而复杂的地貌类型。根据地貌组合的区域分异,自北向南,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内大致可分为三个地貌区——
北部为昆仑山中、大起伏高山地貌区,这一区域也是可可西里地势高亢的区域,位于昆仑山主脉阿格尔山——博卡雷克塔格山的主脊线南侧。在朗朗乾坤之中,站在可可西里腹地,远眺那如洁白的哈达样飘舞在蔚蓝长空中的昆仓山脉,清晰地呈现出两列东西走向的山影,北部一列为阿格尔山—博卡雷克塔格山,南部一列是马兰山—大雪峰。大自然也有大自然的秩序,那一系列耸峙的山峰,或高或低,或起或伏,皆呈有规律的带状排列。越过一朵朵悬浮在天边的白云,遥遥可见山巅上那被阳光映照得寒光点点的冰川。这些山峰都有巨大的冰帽和冰川,其中最大的为横于布喀达坂峰东南麓的布喀冰川,冰川前缘残留着一座座冰塔,远看就像一座光芒四射的水晶宫殿。在冰舌外围则广泛分布着奇形怪状的冰碛残丘,阴森森的,像是一座令人望之胆寒的魔幻城堡。又无论它们在你眼里像什么,这山脉,这冰川,就是可可西里的命脉,也是可可西里的主宰,它们把可可西里这片干旱和半干旱的荒漠点缀得银装素裹,也是孕育河流湖泊的源泉。在昆仑山脉的两列山地之间,就是野性生命最活跃的太阳湖盆地和红水河谷地。
中南部为长江源小起伏高山宽谷盆地区,北起昆仑山南麓,南至唐古拉山—祖尔肯乌拉山的北缘,西界大致沿长江河源水系和羌塘内流水系交接地带。这一带为可可西里山和乌兰乌拉山两列起伏较为平缓的中低山脉,在各山脉之间分布着广阔的湖盆、宽谷和高寒草甸。
可可西里的第三个主要地貌区为东羌塘丘状高原湖盆区,位于长江源小起伏高山宽谷盆地区以西,南与祖尔肯乌拉山相连,北与昆仑山接壤,是羌塘高原内流湖区的一部分。
凡有崇山,必有江湖。可可西里在藏语里又被称为“昆仑雪山之地”和“千湖之地”。雪山和千湖是一种自然因果。可可西里被称为“湖泊的王国”,是中国乃至世界湖泊分布最密集的地区之一,湖泊密度仅次于号称“千湖之国”的芬兰。这荒原大地上又何止千个湖,据不完全统计(事实上也难以完全和准确统计),可可西里拥有七千多个大大小的湖泊。在高山宽谷盆地之间,又形成了几个湖盆带,主要有太阳湖—库赛湖盆带、勒斜武担湖—卓乃湖湖盆带、西金乌兰湖—多尔改错湖盆带、乌兰乌拉湖—苟鲁错湖盆带。
从地理演化史看,这高原平台原本就是汪洋大海,神奇的自然之力把它从海底托举而起后,在亿万斯年的时间里,海水反复进退,陆地几经沉浮,大约在距今一亿四千多万年前,海水终于全面向南退出,然后地壳南移,随着新构造运动的伸展、拉薄、下降,湖泊和盆地在可可西里广泛出现,先是大型湖泊和河流断断续续连为一片,接下来又随着地面的继续抬升而逐渐解体,众多湖泊与河流变得像串连在一一起的珠链。在可可西里演化的最近几百万年间,大陆型火山喷发活动十分活跃,可可西里从半干旱向干旱演化,那些串连在一起的湖泊逐渐断开为一个个独立的湖泊,一片,一片,如星云一般,纷然散落在山峦旷野之间,在旷野长风中鸣呜咽咽,仿佛在诉说着它们曾经沧海的记忆。
从水域面积看,可可西里达二百平方公里以上的湖泊就有七个。从青藏线往可可西里腹地走,途经的第一个湖是海拔最低的盐湖(海拔4440米)。再往西走,在可可西里北部和中部有库赛湖、卓乃湖、可可西里湖、太阳湖、勒斜武担湖等众多的湖泊、湖盆和长江北源楚玛尔河谷地,其中海拔最高的为雪莲湖(海拔5274米)。在可可西里南部则有西金乌兰湖、乌兰乌拉湖、多尔改错和苟鲁错等湖盆和沱沱河流域的宽阔谷地。这星罗棋布、千姿百态的湖泊,总面积近四千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洞庭湖。这是世界上极为罕见而壮观的湖泊群,也是可西里最柔软的部分。行走在可西里核心区,一个个湖泊宛若一粒粒珍珠,镶嵌在可可西里的心脏地带。这些湖泊周边遍布湿地,是青藏高原上最重要的湿地资源之一,而可可西里也被誉为“中华之肺”和“中华之肾”,不仅滋养着众大多动植物,也调节着高原敏感而脆弱的水生态系统,更是青藏高原生态环境变化的晴雨表。全球气候变暖,冰川融化加速,均在这些湖和湿地上不有明显体现。
天地造化,波诡云谲,这荒原大地拥有如此众多的湖泊湿地,却被一些外国探险家称为“亚洲干旱中心”,这是一个悖论,却也是难以改变的事实。由于可可西里处在青藏高原腹地,青藏高原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碰撞后隆起的年轻高原,喜马拉雅山脉这片高原分成南北两块,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候。山南因受印度洋暖流的影响而温暖湿润,而位于山北的可可西里与海洋隔绝,当高海拔和高纬度叠加在一起,可可西里成了一个干旱而冷酷的世界。这里的湖泊多是封闭的内陆湖,冰雪融水是其主要水源。近年来,随着全球气候变暖,可西里的干旱化、荒漠化进步加剧,在那漫漫无际的荒原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湖泊、零零星星的泉眼,远远一看,宛若一滴滴闪烁的泪珠,美丽而脆弱。
上苍仿佛故意跟人类作对,它在荒原上造就了这么多湖泊,但几乎都是咸水湖、半咸水湖和盐湖,只有太阳湖等极少的淡水湖。由于湖水盐度和水深的差异,这些湖泊呈现出斑斓的色彩,蓝色的一般是咸水湖,根据水深呈现出深浅不同的蓝。还有一种银白色的湖泊,它把远古海底大陆带来的盐分溶解出来又不断浓缩,当达到饱和的时候,湖面上便绽放出一朵朵雪白晶莹的盐花,这便是盐湖。如位于可可西里山南边的西金乌兰湖就是一个典型的盐湖,其西北部还有厚达五十厘米的白花花的盐层。由于湖盆明显收缩,湖周边还残留有二十多个面积一公里左右的小盐湖或干盐湖。那碧波荡漾的多为淡水湖,这是可可西里的生命之湖,但数量极少,面积也较小。这些淡水湖中,会有裂腹鱼等鱼类生存,湖畔则是各种飞禽走兽的栖息之地。那些野生动物都知道哪儿的水才能喝,而人类则往往不知道,一些擅自闯进可可西里无人区的穿越者,为了寻找水源而误入歧途,或渴死在一个个蓝盈盈的咸水湖畔,或深陷于湖边的沼泽湿地之中。更恐怖的是,随着淡水湖锐减,对于一切生命,可可西里都将沦为万劫不复的“死亡地带”,一旦走进可可西里,如同走进“地狱之门”。
可可西里不仅是湖泊的王国,还拥有纷繁复杂的河流水系。这是大自然最伟大的创造,早在一千多年前,吐蕃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就指着这一方水土发出一个王者的浩叹:“雪域高原,圣洁高拔,乃众水之源。”
从江河水系看,可可西里为藏北羌塘高原内流湖区和长江北源水系交汇区,主要分为三个水系:东部为楚玛尔河水系组成的长江北源外流水系,水量较小,以季节性河流为主;西部和北部是以湖泊为中心的东羌塘内流水系;北部中段为柴达木盆地内流水系,以红水河为主,穿越昆仑山脉流入柴达木盆地。这些河流水系,除了长江北源楚玛尔河、长江正源沱沱河,还有曾松河、库赛河、等马河、跑牛河、陷车河、天水河、北麓河、清水河等大大小小的支流,其中流域面积在三百平方公里以上的有二十余条,或为内流水系,或为外流水系,而外流水系大致都属于长江源流水系。据专家考察,可可西里的内流水系与长江水系并没有明显的分水岭,历史上它们之间的水流应该是相通的,只因后来的地质变化或干旱加剧,使得它们各自分开,从而变成了内流水系和长江水系。而长江源是可可西里最神奇的存在,换言之,可可西里也是长江源最神奇的存在,这两者几乎是浑然一一体、 难解难分的同义词。
除了看得见的冰川、河流和湖泊,在可可西里地下还蕴藏着隐秘的地下河、地下泉和冻土层。很多人都知道冰川是天然的固体水库,其实除了冰川还有冻土。即使在盛夏季节,可可西里地面上部土层也存在多年不融的坚硬冻土层与脉状冰。高原冻土和脉状冰是生态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是维持水源和生态平衡的基础。可可西里百分之九十以上地面为多年冻土区,约形成于一万年以前地球上最后一次冰冻期,冻土层最厚可达八十至一百二十米。这是荒原大地赐予可可西里最宝贵的水资源,也是中华水塔巨大的固体水库。有人说,这永冻层里暗藏着拯救人类的秘密,这个秘密不是别的,就是水,当地球上的冰川消失,江河湖泊枯竭,这永冻层就是人类乃至一切生命最后的救命之源。

有人说,凡是走过过可可西里的人,都会第一次认真地思考生存与死亡。有人问,在那亘古的荒原中,深藏着怎样的生命密码?
这里是天堂,一脚踏进可可西里,你就能体会到什么是超越人类想象的绝美风景。
这里是地狱,一旦走进这高悬于世界第三极的生命禁区,你就要忍受人类生存的极限挑战。
这么说吧,“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这是许多人说过的一句话。
这里没有通常意义的四季之分,只有冬夏两季。还有人说,可可西里只有两季,“一个是冬季,一个是大约在冬季”。
哪怕在短暂的夏季,这里的气候也变幻莫测,被称为“梦幻般的高原气候”。
我几次走进可可西里都是在夏天,这是一年中最美、最舒适的季节。早上出门时,感觉就像乍暖还寒的春天,若不穿上外套,你就抵挡不住风寒。到了中午,太阳当顶,在高原阳光的直射下如盛夏一般浑身燥热。当太阳偏西,气温渐降,又如秋风瑟瑟的寒秋了。随着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寒风骤起,气温迅速降到零下,感觉一下坠入了隆冬季节。这就是可可西里“最温暖的季节”。天之内就可经历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这样的天气还算是有规律可循,但可可西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自然规律,又加之地势地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大气候下还有小气候。当你在山南行进时,还是晴朗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而一到山北忽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搅得周天寒彻”。在可可西里,最可怕的就是风,由于受高空强劲西风动量下传的影响,这里是青藏高原乃至全国风速高值区之一,一旦狂风乍起,往往就裹挟着暴风雨、暴风雪或沙尘暴呼啸而来,如鬼哭狼嚎一般令人毛骨悚然,有人称之为“地狱级风暴”。在很大程度上,可可西里的地貌也是被狂风塑造出来的,在每一块石头上都可以看见风的形状,随处可见风蚀地貌,这是经由风和风沙流对土壤表面物质及基岩进行的吹蚀作用和磨蚀作用所形成的地表形态。在这干燥多风的荒漠上,到处是开裂的缝隙,那是典型的龟裂土,还有白花花的盐碱土和尘土飞扬的风沙土。
对于人类,这里是无须打引号的生命禁区,每一个进入可可西里的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进入或遭遇“死亡地带”,但这人类难以忍受的极限环境,却养育了众多独特的动植物种群,无数的生命在这里顽强而坚韧地繁育生长。
可可西里是青藏高原从高寒草原、高寒草甸向高寒荒漠的过渡区。从可可西里山脉的雪线以下,延伸出青黄色的草原和高寒草甸。草原的海拔相对要低一些,主要分布于青藏线东部的可可西里缓冲区,生长着紫花针茅、扇穗茅、青藏苔草、棘豆等植物。高寒草甸比草原的海拔更高,气候更恶劣,主要分布在可可西里东南部的五道梁一带山坡,植被以高山蒿草和无味苔草为主。而在海拔更高、自然环境更恶劣的可可西里腹地,大部分是高寒荒漠地带,但在湖盆宽谷之间,在高山冰缘地带,甚至在一些石缝边,也生长着一丛丛、一簇簇的矮小植物,这是可可西里最卑微也是最顽强的生命,亿万斯年,它们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适应着自然,几乎是紧贴着地面生长。如那些盘根错节的垫状植物,它们把自己围成一个密实的圆形垫子,以此抗拒狂风的袭击,同时维持温度保护自己的幼芽。它们柔弱而坚韧地繁衍着,细小的枝叶把空气中的水分凝聚并疏导到地面,缠绕交错的根茎有力地抓住身边的土壤,使之不会被风沙蚕食成荒漠。在可可西里植物区系中,垫状植物特别丰富。全世界约有垫状植物一百五十种,可可西里地区就有五十种,占青藏高原的二分之一,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一。由于受人为干扰较少,这里才能保存原生态,其中超过三分之一的高级植物为青藏高原所特有。高山冰缘植被则是可可西里分布面积仅次于高寒草原的类型,广泛分布于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西北部地区,很多植物在冰雪的覆盖下竟然也能够年复年地开花结果。为了抓紧一年中不到一百天的生长期,很多植物不得不加快了生命的节律,从发芽、开花到结籽,只需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有的植物甚至能在二十天里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在这短促的生命历程中,它们用细小的花朵点缀着寂寞的荒原,用柔嫩的身躯喂养了无数生灵,也用弱小的生命呵护着这一方极其脆弱的水土。
这些草原和草甸并非连绵一片。在草甸间还夹杂着斑驳的砾石和沙地,有的地方甚至四面环绕着小山样的土黄色沙丘,沙丘正在嚣张地迅速扩大它们的领地。即便这个季节,在白色的雪山与高寒草甸之间,还有大片大片的焦黄色,那是荒漠戈壁。走近了,看见一道道被风掀动的沙丘,卷起一阵阵黑旋风,哪怕车窗紧闭,车内也充满了呛鼻的尘埃。这也是我看到的另一种真相,另一个可可西里。如果可可西里生态植被的退化得不到有效遏阻,过不了多少年,如今的高寒草甸乃至湖泊河流都将被沙漠吞噬,可可西里将变成可可西里大沙漠,那冰川雪山的融水就再也流不至到长江,终将变成在沙漠中流失的内流河。
可可西里就像青藏高原的心脏,而心脏对于任何生命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脆弱的。
亿万斯年的沧海桑田、地质沉降,为可可西里保留了地球可见的几乎所有地质地貌形态,在数十亿年的漫长沉淀中积累并完整地记录了地史演化、物种更迭的每一次变化,可谓是天然的自然与生命历史博物馆和地质博物馆。那丰富而特殊的生态、生物和物产资源,是高原野生动植物的基因库。在人类还没有诞生之前,这里的一切就已然存在,而在人类诞生之后,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类几乎不知道可可西里的存在。
人类缺席的荒野,往往就是野生动物最活跃的地区,可可西里堪称野生动物的乐园,在这野性的世界里,孕育出了一百多种形形色色的野生动物。
迄今为止,都不完全统计,在可可西里已发现了七十多种脊椎动物,仅哺乳类野生动物就有三十多种,其中有五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白唇鹿、雪豹;还有八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棕熊、猞猁、兔狲、石貂、豺、藏原羚、盘羊、岩羊。那些国家“三有”保护动物和省级保护动物就更多了。可可西里也是鸟类的天堂,迄今已发现了五十九种鸟类,其中金雕和黑颈鹤为国家级保护动物,秃鹫、大鵟、猎隼、红隼、游隼、燕隼、大天鹅、藏雪鸡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在可可西里还发现了六种鱼类和一种爬行类动物,还有三十多种水生无脊椎动物。此外,在可可西里还发现了众多的昆虫,其中可可西里特有昆虫就有五十多种。这众多的、生活习性各异的动物组成了可可西里完整的生物链或食物链,种类内部和和种类之间
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形成了最原始的生态平衡。偌大的可可西里,就是一个天然野生动物园,被誉为世界“第三极”和青藏高原珍稀野生动物基因库。对于自然环境保护、生物多样性保护和科学研究,可可西里具有极其独特的、几乎无可替代的生态与科研价值。尤其是藏羚羊,这是可可西里的旗舰物种,其种群数量占到了全球总数的四成左右,保存了藏羚羊完整生命周期的栖息地和各个自然过程。
当人类置身于这高原旷野,如果没有这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野生动物,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空虚和寂寞啊。这所有的野生动物和植物才是可可西里真正的主人,而可可西里的主角则是藏羚羊。它们深藏不露又总是与你不期而遇,在前方的视线里不断涌现,又在汽车的后视镜里不断消失。当你朝更远的方向看,这一幕又会重新出现,仿佛不断切换的幻灯片,那些野性的生命连同这野性的世界像是一种幻觉或幻影,我总是莫名地担心,它们会像幻影一样消失,每年不知有多少人类已知的或未知的生灵,就这样在天地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穿越可可西里,感觉自己已经走得老远老远了,蓦然回首,整个世界仿佛是静止的,那原野分明还是你许久前看到的青黄不接的原野,而前方的雪山冰峰看上去还是那样遥不可及。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空里,人类已经找不到别的参照物,这里的参照物就是同样伟大的青藏高原,无论你怎样飞奔,你也无法把这一切甩到身后,即便那“像巨龙飞在高原上”的列车,也需要三个火车头一起使劲才能拉动十几节车厢,看上去就像只缓慢蠕动的爬虫。
人类,以万物灵长自居的人类,只有在这里,才会倍感自身占有时空的渺小和卑微。
人类一旦不能体认自己的卑微,就会对大自然摆出一副挑战的姿态。
亘古以来,这片神秘的荒原一直遵循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秩序,但自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数十万淘金客从四面八方涌入可可西里滥挖滥来,把这“美丽的少女”摧残得千疮百孔。土地的沙化和高寒草甸的退化直接影响着野生动物的生存,而生态破坏反过来又加剧了气候、水源等自然环境的恶化,这就是典型的恶性循环。与此同时, 在国际藏羚绒制品消费和非法贸易的驱使下,又有不法分子组成一个个武装盗猎专团伙,在可可西里大肆猎杀藏羚羊和其他珍稀野生动物,这高原精灵的的天堂,一时间沦为了血腥而恐怖的地狱。
当可可西里遭受疯狂的淘金和盗猎,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康巴汉子终于拍案而起了,“这里不是无人区,而是无法区!”
这位正气凛真然的康巴汉子,就是杰桑·索南达杰,“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
1992年,原中共治多县委副书记、西部工委书记杰桑·索南达杰率先组建了可可西里第一支武装反盗猎队伍。他是当之无愧的可可西里生态环保第一人,第一个把枪口对准盗猎分子的人,也是第一位为保护可可西里而捐躯的环保卫士。1994年1月18日,索南达杰在反盗猎行动中壮烈牺牲。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率领西部工委在这伟大的荒原奏响了一曲用生命保护生命的慷慨悲歌,一如文天祥用生命抒写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1996年5月,原国家林业部和国家环保局联合授予杰桑·索南达杰“环保卫士”的称号。对于他,这迟到的追认和哀荣已毫无意义,但对于可可西里,对于藏羚羊和可可西里的一切生灵,乃至对于中国生态环保,却具有非凡的意义。有人说,在索南达杰牺牲后,这片苍茫大地上的故事才刚开始。一切的真实就是如此,可可西里命运的转折,就是从这样一个人开始,从他的一句话开始,一场只有开端、没有尽头的生态保卫战在这伟大的荒原上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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