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石头里的水


石头里的水
文/陈启文

我走着。只一会儿就不知身在何处了。很长时间,我都看着自己的双脚在山道上拍打出的粉尘在阳光下飘拂舞动。大山里就是这样,太阳一出来很快就把石板道上的水分吸干了,很快就开始干得冒烟。但我并不感到干渴。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走,有了一条溪流便觉得什么都有了。五月,最美的季节,天空明亮澄静。我听见了自己清晰的呼吸声。你感觉世界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这是我三十年来独自感受着自己的心境和思绪。我已经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找不到这样一个空间。 自打我十七岁那年走进城市,在三十岁以前,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但我从来没有跑出过城市,没有跑出过那种嘈杂而邋遢的生活。城市无所不在的强势的逼迫,让我这样一个倔强的乡下人到处碰壁,真的,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甚至想到过——自杀,仅仅只是一个瞬间,一个瞬间闪过的念头,但这样一个念头已让我对自己的生命引起了高度警觉。也许,这就是我走到这里的唯一原因。我在逃避自己。
这是条无名的溪流。流逝的声音清脆悦耳,它令我悠然神往。我想起了昨夜听见的水响,也许,昨夜里我已经来过这里。小溪反映着天空的颜色,这里的天空是绿色的。抬头看天,看见一天的树影。偶尔也会掀起浅浅的浪花,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很白的,透彻出水的本色。有最美的山花,它们就开在崖壁上,它们以凋谢的方式在完成它们最后的美丽。那些花瓣,一瓣,一瓣,凋谢在溪水里,有种非常好闻的香味。
我看见在最深的峡谷里,那银子一样闪亮的光。她与雨水无关,与天上的一切无关。我在今天仍然可以肯定,那是我见过的最清澈的水,也是我听过的最干净的声音。我看见她慢慢从石缝里钻出来,很慢,很慢,慢得让你难受。我看着那些石头,光滑的,浑圆的,它们卧在那里,卧在亘古的岁月里,许久没有动静。你以为再也没有什么动静时,突然听见一声长吁——一股清泉钻出石头的缝隙,我心底也有种很悲怆的一寸一寸地涌了上来。刹那间那山石已如流血的母腹般颤栗。我吃惊于大山深处暗藏的力量,它里头有股狠劲。它还在频频摇动,仿佛,它要吐出的不止是一条无名的小溪,而是要吐出一整条大河。
我知道,这条河是湘江。她的上游是潇水。而我正与我结伴而行的这条小溪,还有那无数与我擦肩而过的小溪,无一是潇水的源头。潇水,地球上的一条碧绿水带,以水流的清绿幽深而得名,她可能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条河。《水经注·湘水》说:“潇者,水清深也。”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把她说成是湘江上游最大的一条支流,她从南向北流经了湘南的八个县,她的流域面积几乎贯穿了湘南全境,怎么看,她也是湘江的干流。
很长时间我就这样憋着自己。
大山始终没有将我渴望许久的那条大河吐出,脚下的路却越来越难走。说是路,对于我其实只是一个还能走的概念。但我不敢偏离它,我也没有看到别的什么地方还有路。我的经验告诉我,不管前边会遭遇到什么,你都不要离开这条小溪,至少你不会把自己渴死,至少这溪边矮小的灌木林里还有可尝试一下的野果。
我不停地看那条小溪,我怕一眨眼她突然不见了。
溪水里映出一代一代人的倒影,樵夫,采药老人,骡马贩子,还有那些用扁担挑着人头喜滋滋地返回寨里去的土匪.....
那都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间的人。
是谁在唱——
细声问,千家峒口在那边,
云雾纷纷起眼照,青山石岭路难行。
云雾渐暗千家口,石岭脚底是峒头,
飘游行来千家峒,斩败青山种落地。
......
这是瑶人的歌,我听得似懂非懂。我的家乡临湘龙窖山据说就是瑶人世代传诵的千家峒,是古瑶胞的家园。但瑶人其实是一个没有故乡的民族,他们数千年来都过着飘游行来的自由而又简朴的生活。他们也是一个被官府压迫得最深、从来没有停止过迁徙的民族。那时的瑶人,入山惟恐不深,入林惟恐不密。哪怕他们和汉人走在同一条溪边,同一个方向,走的却是两条路。汉人的路在山岭上,瑶人的路在汉人脚下。我见过了瑶人开凿的地道,这是他们全凭刀斧在汉人脚下的石头缝隙里开凿出来的一条路。他们甚至可以用一整块大石头凿出一只水缸。通过这样的一条小溪,我终于看到了世界的另一个侧面。这是他们的先人传授给一个民族的永生的奥秘。当多少民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后,今天的瑶民已成为一个散布在世界各地有着顽强生存能力的民族。
我总是在同一条山道上又在不同的时间里和他们相遇,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我知道这是幻觉。一个人长久地孤零零地走在这样的大山里是会产生很深的幻觉的。每隔不久,我就要对着溪水看看自己,我想仔细看看那人还是不是我。但水里泛起的风波,总在我刚刚要把自己的面目看清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穿越这片人烟稀少的瑶山,是我有生以来最危险的一次经历,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然而真有一日长于百年之感。要说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我担心的毒蛇猛兽都没有出现,或许它们曾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出现过,睁大眼睛注视着我走过去了,走远了。我听见了鸟鸣声。但没看见鸟,只听见它们在叫。偶尔,听到风吹草动的声音,可能是一只什么动物,从灌木丛里跑过去了,现在我看到了每一个生命,哪怕是听见了生命发出的声音,一只小鸟,一个异常缓慢的蠕动的蜗牛,一片树叶,甚至一条歇息在树叶上的小虫子,我都像看到了自己的同类。我一点也未感到孤独,从未感到在自己四周有如许多生命的簇拥。
我也会看到一个猎人挂在树干上的猎物和酒壶。你不必担心它们会被人拿走。在江华的瑶山里,你经常可以在路边的树上看见挂着的东西,无论是上山劳动还是走亲访友,瑶人都把不必带去的东西随手放在路边或挂在树上,不管放多久也不会丢失的。每家的仓库、房门也不用上锁,即使上了锁,钥匙也挂在门框上。除非亲朋好友,一般人是不会随便开锁进屋的。你不管这些衣物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只要插上个“茅草结”,就不会有人拿走的。
已经能够听见,蝉在一声声地唱。
对于一个远行的旅人,这是一种不错的插曲。
天淡黑时,我已经走到了九嶷山脚下。那条一路伴随我的溪流在灌木丛中消失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消失的。我已经抵达了最后一个瑶寨,再过去,就是汉人的城市与村庄了。我看见了灯光,它照亮的,不像是一个瑶寨,而是一种非常神秘的意境。
那时的我面目狰狞如山鬼,瘦得只有九十多斤,这样的徒步跋涉,好像连骨头都走瘦了。一个人瘦成了这个鬼样子。连狼看见了我也会流泪的。在九嶷山脚下,一位背上驮着娃儿的大嫂看见了我,看那样
子像是吓坏了,半天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儿,看见我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她小声说:“你是从老营那边过来的吧?你千万别再往前边走了,再走就是镇上......镇上有派出所。”
由于紧张,她有些口吃。
我对她的话莫名其妙。老营?我不知道她说的老营是个啥地方。后来我才搞明白,老营是九嶷山腹地的一个劳改农场,关押的都是重刑犯。明白了我就哑然失笑,我想这一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了当一个逃犯的资格。那时我的确有很多古怪的念头,我甚至十分渴望成为一个逃犯,在种步步进逼的追击之下,或许可以让麻木的我变得更加敏捷,或许可以意外地发现与世界打交道的另一种方式。
我把头伸在大嫂汲水的那孔泉眼里慢慢啜饮。我觉得这是那条无名小溪钻进山岩后重又流出来的。伸出舌头细细品尝,和那条山溪是一样的味道,清冽,甘甜。一位诗人说,石头里的水,天生就是以伤口来歌唱的。尤其对于我,一个心上有伤的人,更需要有一种亮光清澈的东西来滤净自己内心深藏的痛苦。
很长时间我就这样低着身子,低得比任何时候都低。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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