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里的村庄
文/陈启文
过湘南道县寇公街,穿过一道古城门,从喧闹的街头一脚踏上一条泥泞的乡间山土路,突然一下子安静了,感觉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远远看见,县城东郊,一个濒临潇水面朝太阳的村庄,就是东门村。
这是入夏之后最凉爽的一天,凉爽的感觉,或许也因为我走得离一条河愈来愈近了。
我从潇水源头的湘江口一路过来,这河边的每一个村寨,无不钟青山之灵气,又得潇水之滋润,仿佛深藏于光天化日之下,把天生地长的一种秀美,独自保存在自然之中。这也让许多东西都保留下来了,如村人的憨厚,民风的淳朴。同在道县,却和那些城里人不同,感觉不到他们的心灵有什么屏障,一个外地人忽然走进了他们的村子,让他们显得特别兴奋,老远就咧开胡子拉茬的大嘴巴冲你笑。兴奋不已的还有村里的狗们,老远就叫了起来。我原本是很怕狗的,然而我从他们的叫声里听出了欢快,而不是敌意。他们是在给它们的主人把信呢,有客来了。
但我要拜访的人,这些狗们肯定不知道。
他早从这村子里走了,走了一百多年。我早已习惯于来寻访一些久已离去的人,我一直觉得,无论他们走得多远,他们的魂,定还在此间徘徊。
这里,是晚清大书法家何绍基的故里。在我来到此地的两百年前,我粗略算了算,恰好两百年,他降生在这条河边,东门何家。应该说,他是这村里最幸幸运的一个婴儿,他的的父亲不是别人,是何凌汉。不过,生何绍基的那年,东门村的穷书生何凌汉还没熬出头,看看他低矮残破的家,就知道他那会儿有多穷。尤其在两百年前的房子和两百年后的房子有了强烈的对比之后,那种贫穷破落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我去那儿时,背景已变得比较复杂,在太多的建筑中已经很难找到它。终于找到了,想要走到里面去看看,但已无法从正门里进去,正门被一堵后世所建大宅院的围墙堵死了,历史的某个入口堵死了。只能绕道,从一扇侧门里进去。
灰暗,破败,这是走进去的第一个感觉。我感到恍若隔世。院子里有一方不大的天井,在潮湿阴冷多雨的南方,这样的天井是很常见的,它甚至是阳光唯一的通道。然而这个天井已被外面更高大的建筑遮挡住了,大夏天的,也只有一点恍惚渗进来的黯淡光线。很难想象就在这个老屋子里出了一个探花,还出了一个进士。我茫然四顾,嗅到了一丝尘封百年的墨香,又依稀可见墙上的字迹,可能是何凌汉当年留下的。又慢慢看到,当年那个婴孩降生的地方,一间更为低矮的侧房,只有当年的木架子还苦苦支撑着,屋顶上,盖的是湘南山地人常用的那种小青瓦,瓦楞间探出一棵棵野蒿子,摇曳着,仿佛在提示一种无以追忆的遥远过去。我其实并不惊讶,或许这一路走来,我已看到了太多年深日久的老建筑,也早已习惯了久远岁月的荒凉与破败。不用任何提示,我也能猜测到,当年的穷书生何凌汉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白天开私塾,夜里守着一叶寒窗一枝松明子,把一册册发黄的古老典籍从日暮读到黎明。在长子何绍基六岁那年,何凌汉终于高中进士一甲第三名,成了嘉庆皇帝钦点的探花郎。那年他已三十三岁。
一个多世纪了,这房子里居然还住着村里的一户农家,问他是不是姓何,他说,姓唐,还是姓谭?这两个字在道县方言里根本分不清。听他说,这房子还是当年的老样子,虽说何凌汉后来做了大官,却很少回来,他的这间老宅,也早已送给了何家族人。直到死,他也没有归葬故土。看见他摇头,我也叹息。有趣的是,我看到这房间里竟到处张挂着墨迹未干的粗劣报纸上面,写满了毛笔字,居然还是“何体”。
从这老屋子里出来,一路想着那父子俩,若仅从科考方面,何绍基显然不如其父,他在父亲高中探花三十年后,熬到三十七岁才考中进士。值得骄傲的还是他的乡试成绩,湖南第一,解元。这何家父子俩,也算为这南蛮之地的道州争了一口气。在他们之前的六百多年里,除了一个叫吴必达的人在南宋年间考中了状元,之后,再也就是他们父子一个探花一个进士了。这个东门村也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水宝地。东门何家人还先后为父子俩建起了探花第和进士楼,但那不是家宅,而是祠堂,是为了祭奠和缅怀两位先贤的。
从做官方面看,何绍基也远不及其父。何凌汉死的时候,已经做到了工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算是朝廷举足轻重的大臣了,何绍基一生做的却都是品级不太高的官,且多是无足轻重的闲职,如文渊校理,武英殿纂修、学政等。按说他也不是没有机会,他曾两次受咸丰帝召对,和天子有了面对面交谈的机会,这可真是一个崭露才华的好机会,可他却没有很好地把握,以致错失良机。说到底,还是这个南蛮子性格太刚直。小到道州,大到湖湘,这一地的人,最鲜明地表现出的独特性格,一个蛮字,一个犟字,做啥事情都不转弯。这是湖湘人最大的优点,又何尝不是最大的缺点。而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具体要看当时的气候,还要看你碰上了哪样的皇帝和上司。譬如说这个何绍基,活该他倒霉,他碰上的顶头上司是穆彰阿,皇帝是咸丰帝,他们都喜欢听话的驯服的奴才,而何绍基却是条犟牛。他在编修国史期间,为补修清代三品以下的名臣传,和顶头上司穆彰阿给杠上了,而他又怎能杠得过皇帝宠幸的穆大人呢?他当即便把编修一职给辞了。
这是一桩意气用事,对自己的前途够不利了吧。不过,还有机会,朝廷又派他到福建 贵州、广东诸省去当乡试正副主考,直到督办四川学政。若从实惠看,一个国史编修外放学官,做主考或者学政,算是肥缺,可以收一堆弟子门生,而这些弟子门生的孝敬,当下可以享用,日后可以援引。而干编修,则是当时的所谓“黑翰林”,干在故纸堆里苦熬,袍褂时常还要进当铺。何绍基算是因祸得福,终于,熬出头了。按说,这是皇帝的恩典,得了好处,他也该吸取一点儿教训了吧,可他却干得更离谱了,奉旨督办四川学政,他却把当地的吏治、民生、军国诸情形写成一本“缕陈时务十二事”,都是人家想捂盖还来不及的盖子,他却偏要揭开这个暗箱,你不怕触怒四川的官吏,但四川毕竟也是大清国的天下,也在咸丰帝的英明领导之下,你把它说得无是一处,把大清国的天下描画得如此黑暗,你还想在这天底下混吗?其结果可想而知,他被责以“肆意妄言”,又要降职处分了。
这就是何绍基,人家的官越当越大,他当官却越当越小。那就索性不当这鸟官了,这湖南蛮子倒也干脆,立马撂了花翎顶戴,从此绝意仕进。要说,真的可惜了,一个人,从初补廪生,到选拔优贡,到乡试解元,恩科进士,又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纂修国史,再到福建、贵州、广东诸省乡试正副主考,四川学政,多不容易,说不干就不干了,他到底想干什么?难以理喻,尤其在那个时代更难以理喻,做官是那时文人儒生唯一的正途,一个人花了大半辈子工夫,读了满腹四书五经,不当官又能干什么?学而优则仕,一部春秋以来,就是整个中国主流话语的符咒,也一直考验着中国士大夫那复杂微妙的雄心壮志。他倒潇洒,不像某些个人口里说不想当官心里比谁都想,也不是以辞官作姿态实际上却以此为手段去牟取更大的官儿。多少人辞了官又后悔得肠子发青,朝思暮想还要再回到官场里去混。可这个何绍基,不但辞得干脆,潇洒,也辞得彻底。
只有极少的人可以抵御世俗权力和荣耀的诱惑,他是一个。
从这个人后来的一生看,做官,无疑只是他人生的一些小插曲。但我觉得把这样的放弃仅仅归于一个人的脾气性格,未免又太简单了。这个人其实不简单,他可能早就想辞官不做了,可能还有更深的使命在身。他还可以另种方式,来实践自己的理想。这是放弃意义。而放弃,有时其实是为了抓住什么。他又能抓住了什么呢。他抓住了笔,那是他一生惟一能抓住的东西。
很多事,的确要等到很久以后才能显出山高水深。
归来兮,归来。陶渊明式的回归是历世中国文人反复抒写的同一个神话,抑或,是童话。而一座杜甫草堂又寄寓了多少落魄文人不屈的魂灵,透出了人类的多少高贵和尊严。中国从来不缺乏由儒家文化催生的舍身取义的忠诚烈士,也从来不缺少甘于清贫的逸士高人。看此人日后的行状,倒也真个活得超然,洒脱。离干官场了,无官一身轻了,他可以干自己想干又没有时间干的事了,那该是怎样的痛快淋漓。他回来了,回家了,这其实是许多文人的一种回归,回归内心,回到精神的原点。从关注现实,到关注内心,这似乎是艺术的一条贯穿始终的恒定的路径,何绍基也无法绕开它。
何绍基回到潇水之滨的东门村,第一桩事,便是河边上建了一处草堂。这显然是受了杜甫的影响。当年他主持四川学政,只要有空,便要去杜甫草堂转悠。他可能从那以后就有了此番心思,也要建一个自己的草堂。他这草堂,正对着潇水河中的东洲,那就叫东洲草堂吧。事实上,这个草堂,已不止是一个草堂,更代表了他想要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情趣草堂落成之后,他干脆把自己的号也改成了东洲先生。他在这草堂里读书,吟诗,挥毫,日子过得跟个小神仙似的,还时常去各地周游,好不逍遥自在。他以自己的后半生,抒写了中国文人的另一面。他一生都好像随时要出发,或者已在路上。或许中国的文人都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我放逐的愿望。尤其在一个人遭贬、罢官或归隐之后,便更加逍遥自在起来。何绍基一生走遍了江南的大好河山,但一辈子都没有远离过水,水是他的命。
他最后死在了乐呵呵的旅途。苏州,吴县,一个波光潋滟的大湖边。那时他已七十五岁,在那个时代已是一个罕见的长寿老人。
话说回来,一个人能够选择这样一种自由自在的活法,却又是要有真本事的,想想古往今来,国中爱写个毛笔字儿的、爱写写诗文作个对联什么的,天知道有多少,可又有几个人又真能靠手里的一支笔活着,还活得那么自在快活的呢?何绍基无疑是这极少人中的一个。说到他的博学多才,通经史、律算,小学,无论诸经注疏,说文考订,没什么难得住他的。他的对联一生也写得多,被誉为“书联圣手” ,由于他的影响,道县现在也有很多对联高手,被誉为楹联之乡。除了对联,后人认为他“尤工于诗”,甚至有人说,他的诗名为书名所掩,诗比书更佳。我则对此存疑。应该说,在晚清宋诗派中他是一员健将,他作诗“宗李、杜、韩、苏诸大家”,不拘泥于一体,随境触发,常有妙手偶得的佳句。但综观何氏诗,却是有大局限的。一方面,他是近代提倡宋诗的重要人物之一,主张 “人与文一”,学诗必“先学为人”,而后直抒性情,“说自家的话”,这无疑已是大师的境界。然而另一方面,由于仕途挫折,他这样个蛮人,犟人,脑子不转筋的人,在远离了那魑魅魍魉的官场之后,却反而变得性情拘谨了,又不敢于说自家的话了。
他这样为自己开脱,“一切豪诞语、牢骚语、绮艳语、疵贬语,皆所不喜,亦不敢也。”
不敢,这无疑是大实话,也无疑是他的大局限。
他后来一直强调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而他的诗作也大都是与黄道让、王先谦、王闿运等人那种闲来凑热闹的相互唱和,或是他的书画题跋以及抒写个人生活一点感受,不敢触及黑暗的社会现实,这与他曾经敬重的杜甫是完全不同的。尽管他晚年寓沪时《沪上杂书》,以“愁风闷雨人无寐,海国平分鬼气多”表达自己对外族盘踞于租界的忧愤与讥刺,但这只是一点即兴式的东西,其艺术价值和思想深度大打了折扣。相对而言,他的诗比较好的还是山水诗,如《山雨》、《望飞云洞》等,颇有超然的韵味,但也仅仅止于令人解颐的分上。至于后世有人激赏的“石根水怒水根石,天外山惊山外天”(七律《元象》),则已完全沦为小聪明的文字游戏了。而对于他这样的改变,我想只有一个原因,在那个动辄以文字兴狱治罪杀人的年代,他不想死于非命,他太热爱生活。
根本上说,何绍基首先是一位无可争辩的大书法家,他一生的最高成就无疑也体现在书法上。后世称他是苏东坡第二,后黄山谷。我觉得这样的攀附其实毫无必要,何绍基就是何绍基,自成一家——何体。
作为书家,童子功是非常重要的。除了来自父亲的家传,何绍基早年拜师于程恩泽、阮元之门,这些庭训师承,无疑都为他后来成为大书家扎下了坚实的底子。年少时,他从颜真卿、欧阳通入手,上追秦汉篆隶,尤其汉碑,他临写得极为专精,如《张迁碑》、《礼器碑》等,反复临写一百多遍,至今留存的临本还有不少。没有这样的扎实苦练,不可能有后来那个“四体皆工,大小兼能”的何绍基。他早年的书法徘徊于颜真卿、李邕、王羲之和北朝碑刻之间,又有一种潇水般的秀润,清刚与畅达。人到中年后,恰如河流的汛期,汪洋恣肆,雄强纵逸,这一时期他又潜心于北碑,取颜字结体的宽博而无疏阔之气,掺入北碑及欧阳询、欧阳通的险峻茂密的特点,追求《张黑女墓志》和《道因碑》的神韵,既以各体书熔铸古人,又不拘泥于古人。特别一提的是他的运笔,他以异于常人的回腕法,执笔悬肘,若开劲弩,恰似汉大将李广猿臂弯弓,每次写字须“通身力到”,写完一张纸总要“汗湿襦衣”,因此,他又自号猿臂翁。到晚年,人书俱老,加之暮年眼疾,作书以意为之,却每有笔未至而意到之妙。这何尝不是又一个大境界。
何绍基能成就为一代书法大师,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那就是一条河流打小对他的涵养和悟性。河流与人,不仅仅是血脉相连,我一直深信人类与河流有着某种通感。而在南方众多的水系中,没有比潇水更清澈的河流。涟漪的波动,深邃的蓝天,来龙,去脉,这流连于人间的一切,对于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年,该有多少润物细无声的东西。我想象着一个少年,他安静地站在那儿,睡着好奇的眼睛,看浪花一个一个从面前闪过,听着永不停息的流逝声。他在此静静悟着什么。艺术的本质,其实就是一种觉悟。尤其书法,关乎悟性。我想那个少年肯定听到了一种来自人类之外的陌生语言的倾诉,此时,他所有的生命器官会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完全敞开,接纳这来自天地万物的灵气,河流的声音,便变成了一种畅晓的语言。
一个人到底需要多长的时间间,才能把一条河变成了内心的河流?
他走了,然后,又毅然决然的回来。然而很多东西,却不止是铭记在心,而达成了一种天长日久的默契。他的书,他的诗,后来都不约而同地押上了这条河的韵。或许他儿时目睹过的每一朵浪花,都会以灵感的方式,在神秘的艺术中逐一显灵。他缠绵的草书中那种内在的强悍,是否从一开始就来自于故乡的这条河流?无疑还有,他从这条河流继承了宠辱不惊坚韧不拔的性格。而更重要的是,通过一条河,他是否在这条河流里还发现了更隐秘的东西,是否早已意识到人生的短暂,而他想要追求的却是永恒?
在他的身后,那条又流了一个多世纪的河流,此刻和我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触摸。但我却老实地站在河边,站着,看着,一动不动,任思绪徜徉着。很难得有这样的静心感受的时刻。在他曾经长久地伫立、凝望过的地方,长着一棵大树。我暗自猜度,到底要多么漫长的时间,天地间方才孕育出这样一棵如此沉静的神木,为子孙的天日延伸出一片阴凉。
一百来年的岁月实在说不上有多久远,何绍基当年精心营造的东洲草堂,却早已是一座坍塌殆尽的遗址了,那座他时常站在那里看潇水滔滔流逝的八角形凉亭,那烘托出一派空幽娴静的老庭院,还有那门楼,走马楼,早已不复寻觅。是被人拆毁的,还是已不能承受岁月之重,自己坍塌的?谁知道呢。仿佛,当初一个人把它造起来,就是为了等待这种被时间瓦解掩埋的命运。现在尚存的惟有当年的大书房,门额上,是何绍基亲笔所题:云蒸霞蔚。而我,也早已习惯于注视这样的老房子,体会一种孤寂而又无比顽强地存在于岁月中的力量,感觉这房子的背后,显露的才是更远的时代。有门,你可以走进去,却无从走进更久远的从前,也无从经历先人经历过的一切。
风是凉快的。天空一直干净地空着。
我只用了大半天时间,就穿越了一个村庄,感觉是在穿越一个人的一生。在那个早已淡出时光的背影之后,这个如同黑白照片般的东门村,仿佛还做然停留在晚清时代,青砖,灰瓦,挑檐,雁形的墙垛,双龙戏珠的屋脊,还是那个时代建筑的流行样式,弥漫着浓厚的古典气息,但村民中的何氏后人已很少了,房顶上也竖起了一根根形状各异的电视天线,小巷中不时钻出辆屁股冒烟的摩托。但东门村记住了一个没做过什么大官的文人,一个墨客,却差不多把那个探花郎那个权倾一时的工部尚书遗忘了。村口高耸的大招牌上写的是何绍基故里,而不是何凌汉故里。这招牌是前国务院副总理方毅所书,他是当代“何体”四大传人之一。但给一代书法大家的故里题写牌匾,对后世无疑是一种考验。我不知道,那个也曾戎马征战的老革命,那一刻提笔时,感到了多大的压力。他可能付出了一生最大的勇气。这里的每一个农人,都热衷于用啃惯了老咸菜和辣萝卜的嘴巴,给孩子们讲同一个人的故事。
这有时会令人产生错觉,那个人仿佛刚刚才离去,仿佛他还活着,活在这里的民间传说中。这里的人都爱写字。随便从这些两脚泥巴的农人中挑一个出来,就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当然,只是字。一百多年了,他们每天照着何绍基写过的字写写画画,却再也没写出一个何绍基。而那户把楼房建在何家老宅边上的大户人家,还有现在就住在何绍基降生的那个家里的农户,是否也巴望着自家的子弟中再出一个何绍基呢。他们要把这里建成一个书法之村,还想过,要重建东洲草堂。在这一个个彻底的大老粗身上,却保存着我们这个时代已越来越稀缺的某种高贵生活方式,庄稼生长的气味里洋溢着纸墨的香气。
通过这些农人的交谈,还有他们对字纸的敬惜,我觉得自己重新变得虔诚了。
这个地方,你不能不来。哪怕一生中,只来一次。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