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或永州(一):永州司马
文/陈启文
二
我对于流放的理解一度十分浅薄,甚至还觉得这是一种很浪漫的刑罚,只是把你发配到一个偏远的地方而已,又不要你的命。何况,柳宗元还够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流犯,他到永州还戴着一顶司马的乌纱帽。司马虽是闲职,级别却是从四品到正六品,在刺史缺员时可代行州事。我倒觉得,柳宗元有了这么个优游禄位的闲职,吃穿不愁,不正好可以写文章吗?我低估了这种变相的流刑给柳宗元带来的那种精神上的苦役。它的痛苦如同漫长的凌迟,一刀一刀的割,血不会一下子流尽,伤口却永不愈合。而且,把柳宗元仅仅只当成一个文人是愚蠢的,至少他自己没有把自己当成文人。文字能留下很多东西,一个很小的细节,能永远鲜活地留在记忆里。然而对于现实生存中的个体生命而言,文字只有很小的意义,一开始柳宗元可能也没想过会以文字名世。他还有更大的抱负。在北朝时,柳氏是著名的门阀士族,自北魏以来,柳宗元的祖先世代显宦,到唐朝,河东柳氏作为一个有势力的家族,在朝廷中据有显赫的地位。就拿高宗一朝来说,柳氏家族同时居官尚书省的就多达二十多人。柳宗元的父亲柳镇,在玄宗天宝末曾做过太常博士,安史之乱后又继续为官。柳宗元的家庭出身,使他始终保持着对祖先“德风”与“功业”的向往。他常常以自豪的语气,叙说祖上的地位与荣耀,表现出强烈的重振“吾宗”的愿望和对功名的追求。
另一方面,柳宗元出生的时候,“安史之乱”刚刚平定二十年,但这时的唐王朝早已走过了它的太平盛世,各种社会弊端如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相争等各种社会矛盾急剧发展,柳宗元的幼年在长安度过。对朝廷的腐败无能、社会的危机与动荡有所闻见和感受。他九岁那年,即唐德宗建中二年(781),爆发了继安史之乱后又一次大规模的割据战争。诱发战争的直接原因是成德镇李宝臣病死,其子李惟岳谋继袭,得到河北其他两镇和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的支持,企图确立藩镇世袭传子制度。刚继位的唐德宗不同意,四镇就联合起兵反抗朝廷。建中四年,柳宗元为避战乱来到父亲的任所夏口(今湖北武昌)。但由于夏口是一个军事要冲,这时又成为李希烈叛军与官军激烈争夺的目标。年仅十二岁的柳宗元在这时也亲历了藩镇割据的战火。这让柳宗元从小就在潜意识里充满了救世的热情,渴望为日益衰落的大唐帝国寻找到一条摆脱现实困境的出路。这个少有奇名四岁就能读古赋二十一岁中进士的大唐精英,三十岁当上监察御史,随后又擢升为尚书礼部员外郎。唐代监察御史官不为高,但很威风,见官大三级,又以皇帝的耳目出巡,故时人言“御史出使,不动摇山,岳威震州县,为不任职”,只有让那些贪赃枉法的州县官吏感到魂飞魄散,这监察御史才算称职。而尚书礼部员外郎,地位比御史更加重要,乃晋升高官之阶梯,已经是皇帝身边的人了。柳宗元踌躇满志,很快就成为“永贞革新”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们提出了一整套革除前朝弊政以图大唐中兴的方案。像所有中古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柳宗元们极少关注永恒的生命意识,对拯救现实世界却带有宗教迷恋性质。这种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崇高的使命感,随着柳宗元宿命般地走近湘江,化生为湖湘文化最彻底的精神之一。
一次失败的改革对于改变现实和改变历史是有意义的,也是徒劳的。这种有意义的徒劳在中国历史上轮番上演,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改变的或许只有柳宗元个人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改变的可能就是人自己的命运了,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就是另一个人脑子里的某个念头,这念头一闪,你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皇帝想,把这小子给杀了吧,柳宗元纵有满脑子的文韬武略也只是一刀的事。皇帝没杀他,皇帝想得道成仙,怕血污弄脏了他的仙丹,只让这小子滚远点,眼不见为净,便让他去当邵州刺史。柳宗元一路风尘仆仆尚未赶到邵州(今湖南邵阳),皇帝突然又觉得太便宜他了,念头一转,又把他贬为了永州司马。柳宗元来到永州竟是如此充满了变数又如此偶然,就像狂泻的河水冲刷一匹树叶,在它漂到岸边之前它是不知道自己会漂到何处的。
永州那时还是人迹稀少的地方,然而最高贵的灵魂也总能在人迹稀少的地方焕发出光芒。这座唐时的偏远小城对柳宗元具有彼岸的意义,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他后来源远流长的诸多名篇几乎全部写于永州,由此而注定了他和另一位散文大家韩愈在各自的贬官生涯里共同把中古散文推向高峰的奠基性地位。我们今天还能记得他,还被他深深感动着,不是别的,是他的文字。和所有精神性的东西一样,没有权势作后盾,纯粹的文学艺术在现实中很难表现出一种力量,它接纳生活的全部苦涩却只能安慰失败者骄傲的自尊心,同时也在颠倒的世界和混乱的时代中给被奴役者们带来模糊虚幻的希望和隐约的召唤。就文学艺术的本质而言它确实是最接近宗教意味,当然,它接近的同样也是没有世俗权势作背景的宗教。那些政教合一的神权政体是可怕的。惟有那些灵魂性的文学艺术,它虽在现实世界里不堪一击,但一旦离开了那个特定的时空,就会变得光辉灿烂,你才可能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巨大力量。
现在你还知道柳宗元的那个时代是谁在当皇帝吗?把他贬到这儿来的又是何许人也?李纯又是谁?说实话我是真的不知道。翻检新旧《唐书》,才知道李纯就是唐宪宗,这是个神情冷漠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皇帝,他一辈子除了服用长生不老的金丹,就是折腾柳宗元这样的知识分子。但他活得比柳宗元还短,四十三岁就死于金丹的毒性发作。这个曾经主宰一切位极世俗权利巅峰的大人物,随着肉体的死亡而成了历史缝隙中一个僵死的符号。而柳宗元还在强有力地影响着我们,影响我们的其实不是现实世界的那个柳宗元,而是肉体躯壳之外的另个柳宗元,他穿过逼仄的峡谷渡过来了,在这精神的河床上他是何等的伟岸。(未完待续)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