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风流水散的浯溪


风流水散的浯溪
文/陈启文

我连夜赶到浯溪,是想赶紧找一个干净的地方。我太脏了,也该好好洗洗了。月光下的浯溪,那样的清澈,清得你都想死在里边。只在此时,人才可以把一切都脱下。我把一身脏衣服都扒掉了,扒得一丝不挂,下了水。水极冷,只有清水,才会让你觉得冷,想到雪,想到冰,想到这世界上一切干净的东西,都是冰冷的。
溪里已游着不少的人,和我一样都赤条条地光着身子,分不清谁是乞丐谁是大款了,分不清谁是谁了。男人对男人也充满了好奇,那种好奇以一种小男孩天真稚嫩的方式流露出来,有意或无意地去看对方身上长着的东西。他妈妈的都一样,你身上有的我身上也一个零件不少,都全须全尾的,像鱼,活泼快乐地游在一起。累了,就闭上眼睛浮在水面上,睡。
这少有的解放了的情感,我想还有一个人更加深刻地体验到了,元结。这位少时放荡不羁的唐代诗人,怀才不遇,沉浮人间,后来终于当了个道州刺史,又因不堪官府对贫民的盘剥与朝廷闹翻。他从道州卸任之后,归经此地,爱其山水胜异,就在溪畔住下了,并把这一条无名的溪流,命名为浯溪,又建峿台、痦庼,后人称为“三吾”。痦庼是元结的石屋,后来这里成了一座临时的监狱,墙壁上到处可见脏得出奇的手印、血迹和粪便污垢,这可能是这位极爱干净的诗人始料未及的。这位浪人,在浯溪住下以后,自此便以“幽人”自居,潜心修道。中国最好的文学艺术,都由道家文化滋养催生,道者崇尚自然简朴,以赤子之身回归自然。元结每日披头跣足,在此溪中游泳欢娱,“将牛何处去?耕彼故城东。相伴有田父,相欢有牧童。”此诗虽不是写于浯溪,却也是他寓居此地的一种生活写照。然而此兄最终仍未脱俗,不知受了多少银两的收买,写出一篇《大唐中兴颂》的马屁文章,请当时的名书法家颜真卿写成楷书大字,摩刻于江畔溪边数十丈峻峭之石壁上,因文、书、岩都奇,故有三绝之称。
可以这样说,没有元结便没有浯溪,但这天生的溪流却是早就有的,只是她可能会像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索溪、金鞭溪一样,可能要等到千百年乃至数千年之后才会被人发现。元结对浯溪的发现,首先让历经安史之乱的那些心力交瘁的文人重新有了一个向往,一个憧憬,在难于形容的灾难驱逐之下,这些幸存的诗人、文人穿过忧郁的中原来到湘江边上,一个个都像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他们终于又觅得一角清流了,迫不及待地扑嗵扑嗵地往水里跳,也都像我辈一样,赤条条地光着身子,像鱼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这溪水里似乎还有他们的气味,和他们尚未游远的身影。
月光如水,太阳只能照亮一个具体的日子,而月光,却能把千百年前的一个夜晚照亮。这是月光给人的神奇之处,是黑暗中的光给人的神奇之处。踩着鹅卵石走在月光下,我看见了自己微微泛白的身影,仿佛在遥远的年代里移动,又感到有些可疑的身影从另外的时空里飘过来。人生的虚幻,在这夜深人寂的时刻,才会显得如此的优美而伤感,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吱呀一声,什么地方的一扇门开了。我被自己映在灯光下的另一个身影吓了一跳。
夜里,睡在溪畔的一家旅馆里,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那小姐声音很好听,但我拒绝了。月光真美,想干点什么坏事都没心情。
一身干净地躺在床 上,望着窗棂间月光移动,禁不住想够着手去摸一摸。又想到自己老大不小了,还有这样的心情,便又有些脸红。溪水滔滔不绝的流逝声送入我的耳际,睡意慢慢就上来了。朦胧中,玻璃窗上面竟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我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一颗脑袋晃了一下,又迅速地缩回去了。我等着她敲门,但她没有敲。我在脑子里描绘着那个女人的形象,越是想把她清楚地描绘出来,描绘出来的形象就越是模糊。渐渐的,眼睛又开始发虚,睡意也如期而至了。
窗下的山溪夜里也流,做梦也流。醒了,天亮了,看见她还在流,还以为是在梦里流出来的。因为昨夜的那个女子,又因了那一种游子的缱绻之情,竟让我心里感到长久的惆怅与空虚。这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多东西放不下,以浯溪之清澈,也未将我的灵魂超度。
浯溪的露天诗海碑林,为国中少有的胜迹。那隐隐一带绿树丛处,便是了,看得到,却走不到,那山极高,极险,不知这字是怎么刻上去的。看,主要也是看颜真卿的字。和几乎所有的中国古代士大夫一样,颜真卿先是一位入境很深的政治家,然后才是书法家。他家学渊源深厚,是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和唐初秘书监颜师古的后裔,唐开元年间颜真卿举进土又擢制科。调醴泉县尉再升监察御史,因平反了一种重大冤狱,天久旱而骤雨,人称“御史雨”,这一场天人感应的大雨,赋予了颜真卿半人半神的宿命色彩。在朝中,他是第一个不肯巴结权臣杨国忠的,又是第一次发现安禄山叛乱迹象的,这让他在官场上屡遭排挤,被调出京城去做了平原太守。安禄山兴兵造反,河朔地区几乎全部沦陷,惟独平原一城屹立个动。安禄山攻克洛阳,杀了御史中丞卢奕等人,命人拎了卢奕血淋淋的服袋去威慑、劝降固守平原的颜真卿,颜真卿见了卢奕首级上的血迹,采且用舌头舔净。可安史之乱平息之后,得到重用的卢奕之子卢杞却对颜真卿这位四朝元老、太子太师充满了总恨,因为他禀性太刚直,难为人所用。卢杞向皇帝李适进谏,要朝廷派颜真卿去劝降僭号称帝的叛臣李希烈,李希烈的手下在庭院中积柴生火,反过来劝他要么投降,要么自己投火烧死。颜真即立即向大火扑去。李希烈见他如此刚烈,还想留下他为自己所用,但颜真卿大驾不止,最终被李希烈杀害,年七十七岁。
面对颜真卿的摩崖书法,你只能仰望,它太高了。那一笔一画中并不见有血流出来,也不像是刻上去的,仿佛从崖壁深处强劲地喷出,大呼大号,又巍然地挺着身子不动。颜字为历代书法家所推崇,称之为“书法家规矩准绳之大成,但颜体易于入门却难以学成,能学其章法却难学其端庄严谨雄奇博大的风格神韵。宋人黄庭坚,大聪明人,大才子,他曾几次来浯溪临习揣摩颜字,浯溪露天诗海碑林也留有他的碑刻,其书崎岖飘達,妙绝当世,也算是大家了,却终于未脱才子气。
没有女人,才子的才气是很难表现出来的。宋代文人狎妓是风流,雅事,苏东坡、黄庭坚、秦观都是写情词的高手。然而那时的妓女也并非俗物,献身之后还要献艺,文人好色,文人更好那种红袖添香的情调,花花草草的姿态。一条浯溪,虽比不得金陵秦淮河烟花脂粉的香艳,却也有种种风流往事动人心弦地迤逦而过。然而再也没有人写出颜真卿那端庄雄奇的字了。无论是宋黄庭坚,清何绍基、吴大澂,甚至还有四位慕名而来的越南使者,他们在此留下的碑刻,都只是对颜真卿烘云托月的陪衬。才气对于一个艺术家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还是正气、血性。
活溪现在已被辟为一处旅游胜景了,缘溪而建的情侣屋、发廊、歌舞厅以及七七八八的各种宾馆饭店,给四面八方来的游客带来刺激,带来享受,就连这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也像坐台小姐似的把每一个人伺候得越来越殷勤。但却很少有人看一看身边的碑林,去仰望一下颜真卿的书法。
我问一位女服务员知不知道颜真卿。
颜真卿是谁?她一脸疑惑地问,又迅速地回答,我们宾馆里没住这个人。
我在那片碑林里盘桓了一天,回来了,穿过宾馆大堂时和一个小姐模样的姑娘打了个照面。她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我又回过头去看了第二眼,只觉得好像见过她。是昨晚的那位吗?定睛一看,却又扑朔迷离。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