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滩
文/陈启文
一
过了永州,再往北,水就大了。那感觉就像世道变哪。
风把天空高高掀起。趁水而起的风掠过浪尖,浪却平静。水一大就看不见浪了,满河满河的水,莫名其妙地漫涌,苍穹下,那一条河,两边各自领着一条岸,随了那水走。两岸的苍山,像是涂了青漆的象形文字,撒了一河。
回过头去看永州,永州在梦里。只看见那座七级回龙塔,逆着晨雾,远远地追上来,幽深而神秘地晃,却是影子 ,一晃就化了。河,这才恍然大悟,大呻大唤起来。
驾船人,一仰一俯,反复地摇,那是两把非常顽强的桨,一摇一串汗。夏季长长的日子便有了节奏。水看涨,如痴如醉。船这时就完全醉在水里了。河里漂满了来来往往的行船,渡人的,打鱼的,拉货的,或横着走,或直里行,全都像醉了,极梦幻的神情。这个时候,不唱唱是不行的。冷水滩的驾船人,都能用自己的方言俚语唱一些很古怪的很不流行的歌,猛听,不像是人在唱,是船在唱,有那么一股老木头的味道。听着听着,我感到自己要流泪了。我找不到这样的一种方式来感受这巨大的虚空和生命的渺茫。
河边女子的黑发,牵扯着我全部的神经。我在船上,她们在岸上。因为她们的凝望,河岸变得更加鲜明了。这是一条可以让一切疯长的河流,岸边的水草长得高过了牛背,高过了人肩。看不见牛。人还剩一个脑袋,皆是女子的脑袋,皆是青草与黑发的缠绵。水草似被河流曳着,也是哗啦哗啦地流,流过去了,又任那一片片黑发流着,都哗哗的。
冷水滩出风流女人。这肥美的水草里常有露水鸳鸯野合。一条船走过来了,女人就笑,浪浪地笑。吃鱼长大的女子,叫这水养着,叫这水里的活鱼活虾养着,想不浪都不行,想不鲜活都不行。那船被这笑声勾引与诱惑,就不肯走了,在水中摇头摆尾。驾船的汉子,手上把着舵,劈开两腿站着,稳稳的。这样的一个汉子能把那娘们儿的嘴都要亲肿,也能把那浪,船头船尾的浪,齐压下去。压过一遍,浪就全垮了。船却触着了岸,岸边的水水草又是哗啦哗啦一阵响,船上的汉子,岸上的女子,忽然都不见了。哗哗的流淌声却更响,水草中有野兽样的东西在拼命使劲。水鸟惊起,头顶上一行白鹭飞过之后,天空顷刻间已成幻境。水,空了。河,又静了下来。
船又接着走自己的路。那肥美的水草哗啦哗啦一阵晃动,忽然走出一个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细细的一握小腰,风不大,可水蛇腰儿,摇摇的、妖精样的。这女子就是刚才那女子么?不知道。只见她把衣篮一倾,顷刻间倾倒出满世界的颜色,就使劲地揉啊,捶啊,还拿了鼻尖儿深深地嗅。嗅着什么了?脸那样红。那神情就像被这条河娇宠坏了。
那船上的汉子,恶狠狠地说,等下回。
那洗衣的女子把白亮的牙齿一咬,说,下回怕你?
嘴头,上斗着狠,眼里却尽是爱。那满河白浪涌得更是风流与缠绵,一条河便被这实实在在的欢乐充满和渗透了。那船昂着头,得意得什么做的,只可惜河水流得太快。
这都是故事。
二
现在河边很难看到那样肥美的水草了,原来长野草的地方,只长着芦苇。芦苇是人种的,就少了一种野性,少了那些让人想入非非的东西。不过,另有一番清心悦目的情趣。正是苇絮着花的季节,白花花的,被风送过来,一朵一朵地绽开,落到驾船人头上,美美地歇了他一头。那驾船人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地老了。
他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我形容不出来,我看见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个孤老。
老了也好啊。老能留住很多东西,留下故事,还有这条船。老人那打着赤膊的身体已老得如乌木一般,那是老进骨头里了,更显出了骨感。没想到在这条大河上我竟然还看到了这样一条白帆船。它可能是冷水滩上唯一一条了。冷水滩现在满河跑着的都是小火轮,机帆船,水翼船,最慢的也是驳壳船了。只有这个老人,还驾着自己的白帆船,不靠别的动力,全凭自己的力气。那一叶白帆,洗得极干净,白云似的。我甚至嗅到了白的气味。哪怕只有一叶白帆升起,整条河顿时得到了和谐升华。看见它了,一条河才透出几分悠远的古意。
很少有人再上这样的船了。太慢了。现在的人,谁都像去急着赶火车似的,就是上了这样的船,也像是火烧着了猴子屁股。但老人从没想过要把这船换了,或安上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和这船做了夫妻呢。没有女人,也老了,夜里反倒少了许多折腾,一身的劲,都往这船里使了。其实也不必使多大的劲,这一条水路 ,船都走熟了。顺了风,顺了水,水,不用者人把舵、荡桨,船自己也会走。船对于他,比女人更忠诚。年轻时,他有过那么多女人,老了,身边却只剩下这条船了。他爱这条船也胜过爱女人。这冷水滩的男人啊和船能玩一生。
船自个儿走时,他就坐在船上抽烟,也喝酒。一双眼,这边瞅瞅,那边看看,这边那边都是岸。然而这都不是他的岸,船一路向北,北边有一个大湖。船就向着这个大湖走。岸边的水草少了,可芦苇丛中依然会摇出一两个妖娆的女子,还是那样的水蛇腰儿,摇呀摇的,在阳光下两眼放光地冲这条白帆船大叫大唤。
老汉在冥冥中盯视自己的船走远。
那河边的女子就跳起脚来骂了,还频频向我们投掷石子。
老汉只是笑,知道她们在调皮。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不怀好意地对我说,她们在骂你呢。我也笑着回敬他,骂你呢,你这老不死的。老汉于是笑得更响,笑得还有些癫狂。他还一点也不老啊,眼也没有昏花,还能看清岸边那些女子。我是真的有些嫉妒他了,那时我刚三十岁,竟然会去嫉妒一个五十或六十岁的老汉。
他不笑了。我听见了他心底里传出的一声信心十足的深呼吸。然后他说,她们都是我的女儿啊,这一河两岸的女人我睡过多少啊,这些娘们儿该给我生了多少儿子和丫头啊。我不是孤老,操他娘哪个再说我是孤老,我就操他娘!
老汉竟然哭了。是那种使劲压抑着的哭声。哭声越低,就越能听出那种孤独的回响。老人这一辈子经过的厄运、遭遇的险滩不知有多少,最终他都闯过来了。然而孤独,他却怎么也闯不过来。
老汉这一生其实很悲惨,真的,只要你想一下。
水不再流了,像是已经流累了,山也累了,晕晕然全倒在水里。上游那些山似乎都流下来了。
三
到了啊!老汉喊了一声。他把白帆落下了,夜幕随之落下。河水反而更加明亮起来。这时一群鸭子游过来。老人站着,船也站着,让在一边,让鸭子先游过去。鸭子过去了,又游来了一队白鹅,由水的这一方渡向那边女人叫唤声。都把头昂起来,都不看人,那赤足的划水声,甚是寂静,面对如此雪白的生灵,你会感到一种圣徒般动人心魄的美感,静穆而神圣。
唯有人,是这世间不干不净的俗物。
冷水滩是一座城市,很小。濒水,一个大堡突兀而起,像是从烟火人间中脱离出来了。从水上看,更显得非常的高,高深得像座庙。大堡脚下,水极深,正好可以湾船。没有足够的深度,水不会这样冷。即便如此炎执的夏天,一滴水溅到你身上,你也会心里一凛。大约这也是天地中一种造化吧,冷水滩呵。
老汉手里的桨,还在划。离码头近了,船反倒有点畏缩,每一个浪,或浪下暗藏的礁石,老汉都转弯抹角地避开,小心,加小心。划一下,桨便亮一下,静悄悄的,像在挑明一些微妙的东西。船好像缓缓移动,又好像根本没动。老汉一直划到桨叶子上拨起了夜雾,河与岸的界线难以分辨了,但我知道,这次是真的到岸了。
别的船,早就到了。从那些船上走下的,有挑担的,有背了筐的,管里装着从永州捉来的花猪崽子,皆神魂颠倒一般地叫唤。另有一些手里牵着孩子或羊羔的,孩子和羊也都叫,不知是羊在叫还是娃在叫。唯独我们这条船很奇怪,一只瓢虫似的小木船,一个极瘦的老头儿,还有个鸟人,是从这船上走下来的唯一一个客人,戴副眼镜,形销骨立,有一种病态的胆怯的神情,慢腾腾的,仿佛犹豫不决地上岸了。
那是我。十多年前的我,就这个鬼样子。
那码头上接人的娘们儿越挤越多,大呼小叫,仰着的脸被飞溅的浪花沫子全溅湿了,于是都兴奋地不停地擦。这些女人,有接家汉子的,也有接野汉子的。没谁接我,也没谁接那老汉。很快,船都空了,码头也至了。老汉还在舀水,把船舱里的水舀出去。再好的一只船,舱里也会进水。溅进来的。老汉抬头看见我,怔了一下,你怎么还没走啊?我说等你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老汉空空地呵了一声,洗了手,说,又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两个孤人啊!
说话间,那边又踱来一位,长着一脸络腮黑胡子是管这码头的,旧时叫水保。这人没理会我们,他在数,一条船一条船地数,一直数到所有的船都睡了,睡在水里,他也打着哈欠,对我和驾船的老汉说,到我那里喝酒去吧,好大一条鱼哩。
三个素不相识的人,围着冷水滩的一条鱼,喝。或许只有我,想到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李白或是苏东坡。我不记得了。但不管是谁,我都比他幸福,毕竟是和两个大活人坐在一起喝。那请我们喝酒的络腮胡子,大约四十多岁吧,在这码头上风吹日晒,就像一块黄铜日复一日的炼,终于炼成了人形,浑身铜黄闪亮。他家在冷水滩的大山里,只他一个人守着这个码头。这三个出生于不同年代的人,各自满怀孤独,如我,离家的哀愁,孤旅的寂寞,如这汉子,为着生计而在此久久地守望,如驾船的老汉,是因其宿命般孑然一身,我们凑在一起,像久别重逢的亲人,这亲人般的感觉,或是孤独的个人找到了自己的同类,人其实是喜群居的动物,哪怕听听同类的声音闻闻同类的气味也好啊。几个人慢慢地喝着,神情专注。慢慢的脸上都流露出种满足安详的神情,酒很烈,是那种划根火柴就能点着的包谷酒。老汉先醉了,然后是我,然后是那汉子,三个人东倒西歪地枕膝而卧,在那如洞窟一般狭小的屋子里,皆酣睡如吃饱喝足的无忧无虑的畜生。一夜无梦。
醒了,重又变回各自的模样了,走的又该走了,守的又该守了,都说是前世修来的缘,又都知道这一辈子再难以相见。我将沿湘江继续北行,那老汉扯了满帆,溯水南下。
对于他,那已是一段回头路。
船走得好快呵,那白帆像一点儿浪花,眨眼间就泛入一条长河里。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