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狂草的怀素


狂草的怀素文/陈启文

这里的湘江是墨绿的。这一片土地是墨黑的。这样的河流,这样的土地,适合让一切植物生长,生长出最深的根系。我沿着这条河流,一直向北走,走到这个地方,忽然想到了一个时代,一个人,唐朝的那个疯和尚。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啊,怎么会有那么多狂人与疯子,诗有李白,书有张旭、怀素,朝廷里,还有个疯疯癫癫的魏徵。是否一个狂人辈出的时代,一个对疯子特别宽容的时代,才是真正的盛世?
我离唐朝太远,但我离那个疯和尚的故乡已经越来越近。
我到这里来,似乎就是冲着他来的。永州,零陵,如果不是因为有了怀素,可能不会成为我强烈的向往。经过一棵棵树。柳树,杨树,苦楝树,还有浑身长刺的槐树,全是南方山地逐水而生的乔木。也有芭蕉。但很少,在林子里,只是偶尔、零星的一两棵。肯定没有一万棵。一万棵芭蕉该是多大的一片?我站住,眺望。让目光远上白云,进入望尽天涯的佳境。但我还是没看见我想要看到的那片芭蕉林,但想一想也知道,一万棵芭蕉树,差不多就是一片森林了。这芭蕉林的中央,深藏着一座茅庐,那是一个姓钱的穷人家的茅庐。挨着茅庐,是一座坟,埋的是笔。这是一个神话,唐朝的神话。唐朝出狂人、疯子,还频频制造神话。而那个钱家的小子,就居住在这个神话里。他姓钱,他打小最缺的就是钱。可他却那么喜欢干有钱人家的小子才干的事,写字。那时的他,还只能说是写字。可写字最少得要纸吧,他不要,他种了一万棵芭蕉,每日里在芭蕉叶上写。想想,又挺风趣,浪漫,只要你想写,天地间到处都是能写字的叶子。一个少年写下的字,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如同叶脉的铭文,随万千绿叶一同生长,长出沙沙沙的风声,那感觉,美死了。
除了芭蕉,他还用漆盘、漆板代纸,总之是找到什么就写,把多少盘子、板子都写穿了,而写坏了的笔头也很多,埋成了一座坟——笔冢。而他把家里的茅庐则称为——绿天庵。你看他是不是老早就有点疯了?其实,凡大书家,也不是他一个人这样苦练过,从王羲之,到张旭,哪一个没有这样苦过,练过?但真正能够练出来的,无疑都是一个已把苦吃透了的人。相似的故事、不同的版本也发生在唐朝另一个书家的身上,颜真卿。他少时也是因家贫缺纸笔,便用笔蘸着黄土水在墙上练字。苦是一样的苦,练是一样的练,不同的是,怀素拥有湘江边上的芭蕉,颜真卿拥有北方的黄土水,这是上苍对他们的恩赐,而上苍对我们的恩赐还少吗?
事实上,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早已从童年出发,十岁便出家,到长沙当和尚去了,法号藏真。后来,他在自己狂草的《自叙帖》中自称是长沙人,不知是何缘故,他生于永州零陵的事实,是确凿的。他当然没有必要来欺骗谁,或许,他是以他最早的出家地为出生地吧。一个人出家当了和尚,皈依于佛门,也等于重生了一次。长沙离永州其实很近,而他注定还得走,用一生的力气,去走完自己的路,去抵达一条路的尽头。这条路,是他认准了的。
一条河的两岸,已有太多这样的人。都是这么上路的,都是自己认准的路。
京兆,长安,他一生的大部分岁月也是在远离故乡的天子脚下度过的。而他“徒家居京兆”,——这是被历史一笔掠过却令我感动的一件事,一个人,投身佛门,西去长安,却还没忘了带上家人,这样的人情味,是一个僧人少有的。不是没有佛性,兴许佛性中原本就有人性,没有人性,又哪来的佛性?哪怕菩提,也和芭蕉一样,总得先要有根。
世人皆知怀素为草圣,却少有人知道他还是玄奘三藏法师的门人。就佛法而言,他可谓得天独厚,有这样一个圣僧点化,按说他可成就为一代高僧。然而这个人,注定了是一个异数,虽身在佛门,却不想陪伴一尊尊泥俑,从早上到晚上,每日里让木鱼敲碎一个个晨昏,他性情疏放,无心于青灯黄卷之下的苦修,也不守佛门的清规戒律,只想过过人的日子。于是,你会看见,这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闪现现在各种史书、笔记和事史的片断里。他在唐都长安的生活是一个个迷乱的场景,每日里饮酒吃肉,呼朋唤友,性情恰如《忠义水游传》中的那个花和尚鲁智深。而当时的王公名流好像也特别喜欢结交这个疯和尚。有诗云:
“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盘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癫狂。”
这情景又令我想到那个沉醉于盛唐烈酒中的诗仙李白。那时整个大唐对这样的狂人都倾慕不已。我已无缘见到这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狂僧在一百杯酒下肚后的醉态,只能通过他的狂草向那个辉煌的时代眺望。
怀素一生的书法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从他在芭蕉叶上练书,到他拜张旭为师,是他的第一阶段,如其圣母、食鱼、苦笋、藏真诸帖,如雨后的春笋,生命之气蓬勃,文化根基遂成,但尚未完全摆脱前人遗风,保留晋法甚多,而其圣母帖,且多有颜真卿作风,但笔势已开始变得逐渐狂野,似欲摆脱什么却又无从摆脱。说到狂野,他此时交结的名士,如张旭、李白等,皆一时之狂。李白算是够狂了,但还不如张旭,李白之狂,不离仙风,张旭则是狂得几乎是疯疯癫癫了。有其师必有其徒,怀素之狂,势所必然。这一帮人中,要说相对比较持重规矩的,只有颜真卿,这个人后来是做了大官的。他和怀素算是同门师兄弟,初学褚遂良,学到家了,就再也写不动了,然后才师从张旭,苦学其笔法,兼收篆隶和北魏笔意,一反初唐书风,行以篆籀之笔,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弘,骨力道劲而气概凛然,这种风格也体现了大唐帝国繁盛的风度,成了历代的楷书典范。北宋
欧阳修曾说:“颜公书如忠臣烈土,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要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其见宝于世者有必多,然虽多而不厌也。”而颜真卿在“安史之乱”中所表现出来的忠义刚勇,以至于最后被叛军绞杀,也无疑是真正的忠臣烈士。书与人,说到底是书法之美与人格之美的完美结合。怀素无疑成不了这样的烈士,但颜真卿的书法与人格之美无疑对他有深刻的影响,这是他在师从张旭的狂野之气后,又一重要的意外收获。
在他未来的狂草中,必将有颜真卿带给他的最有脊梁的一笔。
而到第二阶段,即他逐渐自成一家、奠定自己在中国书法史上地位的阶段。作为唐代继张旭之后的又一大草书家,原本就是张旭的门生,他首先面临的就是如何超越前辈。如果没有这样的超越,有一个张旭已经够了,还要怀素干什么?而要超越前人已达到的艺术高度,无疑对他构成的最有难度的挑战。无疑先是吸收,继承,而后才有可能超越。对于他,这无疑是一个极痛苦极压抑的过程,虽是通篇飞草,千变万化,却是笔画上的突破,却缺乏精神上的超越。直到他四十岁那年,突然写出了《自叙帖》,才如石破天惊,其精神障碍和浑身的筋脉仿佛一下子完全打通。记得第一次,仿佛是不经意的翻开,感觉一种忽如其来的又不可名状的东西,浩荡乎博大精深,瞬间便令我惊觫乃至战栗。
我虽不懂得书法,但这种感觉刻骨铭心。
后来我多少懂得了一点,此帖七百余言,其文,是他自叙学书的经历与心得,其书,则无疑是他的代表作,堪称标准的怀素书,就狂草而言,如风起云涌,如九曲回还,“运笔迅速,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而法度具备”。这已经不仅仅是对张旭的超越,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反抗,在与自身作殊死搏斗,在挣脱自我,放生自我,直至抵达无我一自由本身的无限。你感觉他是一个囚犯,突然从大牢里释放出来了,对,释放,他把自己连同造字的仓颉一起解放了出来,终于自由了。相传怀素每写到了最忘我的极限境界时,以中锋笔纯任气势作大草,如“骤雨旋风,声势满堂”,手起处,他“忽然绝叫三五声”,当那一声声的呐喊穿心而过,已是“满壁纵横千万字”,然后,把笔一掷,整个人,轰地往地上一倒,许久不动,就像是死了,却是重生。
七百字,过了一千三百年,我还在他的笔画前哆嗦,仿佛还能听到那手腕的脉搏上,那完全敞开的胸膛里,一股血在呼啸,一颗心在呐喊,还能感觉到他手心里喷吐着力量,他笔画中燃烧的火焰。我的双眼,已被这生命与艺术的烈焰同时灼伤。
狂草的怀素,他真是把自己写疯了,写入魔了。
假如真的要超越,自身便是唯一的阻力。每一种艺术的最高境界都是为了突破自身的大限,而抵达无我、无人之境。而以书法而言,草书是书法中的书法,狂草则是草书中的草书。在书艺上,草书是最难学的,而一代草圣怀素的书法更难学,近世能得其韵味的只有毛润之。可见,要得其真传,非得有雄心,壮志,大气魄,还真要有真正的狂性情。佯狂是不成的。还说颜真卿,此人胸怀、气度都不缺乏,就是缺少了一个狂字。这让他一辈子也写不出张旭、怀素那样的狂草,却并不妨碍他成就为另一类书圣。后人评说,怀素的狂草“以狂继颠”,将他与张旭并称“颠张醉素”,而我觉得,人到中年的怀素,就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读怀素《自叙帖》,我觉得这是他最深情的倾吐,无时不感觉到他对书法的虔诚和敬畏。他自言得草圣三味,也确有自己的另一-种性情人格。他虽无意于经禅之事,却对人类占有时空的局限与短暂有大觉悟,这让他比任何人都渴望寻求到一种放达的、无拘无束的自由精神。而这正是草书尤其是狂草所要追求的真精神。而一个人想要抵达到如此境界,绝不是喝下了一百杯酒的醉鬼就能达到的,除了天赋,除了宿命,确实要从极度苦修中得的苦修,艺术也是宗教,也是信仰得来,而这样的修炼,其本质无异于佛门的苦修,艺术也是宗教,也是信仰,而且,最接近神性。有的佛教,譬如禅宗,讲顿悟,是想缩短或简化漫长的苦修过程,找到一条捷径,而书法,则不可能有任何简化的可能,不是说没有顿悟,却先得有漫长的渐悟,没有渐悟的过程中打下的扎实的底子,所谓顿悟是一句空话。
品怀素之书,哪一笔不深藏着宗教的玄机?哪里还能寻觅得道更高的高僧?
想到今世,是个人都在写字,都自称书法家,还没写几张纸就想着要卖钱了,多少尺多少寸一幅,这哪是练书法呢,是画钞票呢。其实又有多少人买呢,管他呢,先唱出去再说。书法界的也就只有了神话,传奇,却少了作为书家的最基本的一样东西,那就是对艺术的信仰,虔诚,还有敬畏。
人生一卷梦。暮色苍茫,怀素老也。他的老眼越来越混沌了,生命却越来越澄澈了。在漫长无边的寂静来临之前,有什么东西开始在他心中追抚不已。他是否又想到了遥远故乡那条久违的河流,一些滔滔不绝的往事开始重新涌入他的记忆?对于一个迟暮岁月的老人,对故乡与童年的回忆是必然的,而那条河流对于他一生的意义,至此终于开始浮现出来。他所有的目光都开始停留在那条河流上,他和这个世界终于可以平静的对话了,越来越默契了。他的书风,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第三阶段,他晚年的代表作小草千字文,已与中年时代的狂肆作风完全换过一番面目,默契,平和,淡泊,已入化境,弥漫着神的气息。一个人修炼到此,已真正修炼到家了。他觉得他可以走了。然后,他平静地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六十三年。不算太长,但已经足够了。
谁都希望能留下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曾经到过这世界。然而真正值得留下来的东西,却那样少。有什么东西可以永久停留在所有的时空?肯定不是人,而是人的创造。狂草的怀素没有留下,留下的是,怀素的狂草。
零陵。永州。我想看看怀素的“绿天庵”,却无处寻觅。又想去寻觅他的“笔冢”,也没找到。将目光伸向云天之外,哪里还能找寻到一片停留在唐朝的古老叶脉,远远近近的,高高低低的,都是高楼,大厦,提醒我现在已经是一个什么时代了。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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