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河流
文/陈启文
一条河,自千年而下。不知不觉的,我又穿插到了湘江的一条支流,沿着山脉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我知道,这每一条支流,其实也是湘江的一个源头。
这条河,是耒水。这是一条不可忽视的河流,一条从《水经注》中流过的古老河流,她自“西北经蔡州,州西即蔡伦故宅,旁有蔡子池”。
耒阳,耒水,蔡伦故里,想象中一片模糊的光景,逐渐变得清晰。
无边无际的墨绿的江南,墨绿的水,墨绿的稻田。田畴纵横交错已逾千年,这江南的粮仓古往今来依然是不改的肥沃与富庶。湖广熟,天下足。穷的,是人。
就是在这片稻田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手里拿着锄头或镰刀的少年,突然遭遇了他人生的一把刀子。从生命之根切开,在阉割的尖叫声中,从一个乡村少年的尖叫,到一个小太监的尖叫,在瞬间完成了转换。古老而灵巧的手指在摘掉一个器官,在抹煞一种性别,在灭绝一种人性。
生命之根变成了尘根,成为了一个人最早死掉的核心部分。
他废了,没了命根子,不是一个男人了,也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人了。
太监与小脚,还有楚国的细腰,无疑都是独一无二的中国特色。
然后是一个瘦弱清冷的背影,必将从这古典的山水里远离,顺着一条河,慢慢走向天子脚下。他将终身带着一道黑色的伤疤生活。而留在命根子上的那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或许还会成为一个人灵魂里最黑暗的内核。
现在已经无从考证,是因为亲人甚至是父母的无情出卖,还是你心甘情愿的为了这个贫穷的家庭去受难,还是一种无可逃避的命运。无论有多少种可能,但命只有一次。你无法选择,这是你的命,前世已注定。
一转弯,我已经站在了你人生的起点,一条河流在这里拐弯。 这里就是你的家,确切地说,是你家的宅基地。这里没有稻子,甚至没有一棵野稗,只有修剪得很整齐的花卉。这里不再是一个穷苦农家的寒舍,而是一座公侯的祠庙——蔡侯祠。这祠是什么时候建的,没人知道。能够推测到的最早的年代,是元朝,一个被蒙古人征服的时代。那时我的本家陈宗义任耒阳知州,在这里重修了蔡侯祠。后几经兴废,我现在能够看见的建筑,已经是清代重修的了。很大的一片砖木结构的屋宇,青砖,灰瓦。坐南朝北的三进两院,抬头看见大门石额“蔡侯祠”,你不得不抬头,不得不仰望,内心里却有很深的屈辱感,比一条河更深。不是因为你是太监,而是因为你成了太监。
说实话我对太监没有好感,包括郑和,也包括蔡伦。有一种命运让我悲悯。有一种变态的人格,却又让我在心底里对这一中国历史上畸形的人群感到厌恶。
那个十五岁的农家少年,进官后干下的第一桩大事,就是帮着窦皇后害死了汉章帝妃宋贵人。当时,适逢宋贵人所生皇长子刘庆被立为太子,而正宫窦皇后因无子,对这位宋贵人又嫉又妒。这蔡伦小小年纪却格外机灵,很快就得到了窦皇后的欢心。在窦皇后的指使下,蔡伦在那如鬼影憧憧的宫闱密室里,竟然拿到了宋贵人“挟邪媚道”的铁证,这让最讨厌妖邪之道的天子震怒,逼令宋贵人自尽,刚立为太子的刘庆也被贬为清河王。窦皇后却未就此罢休,又指使人投“飞书”(匿名信)诬陷另一个姓梁的贵人,把梁贵人所生之子强夺为自己养子,并立为太子。可怜梁贵人,也落得了和宋贵人一样的命运, 虽没被皇帝逼迫自尽,但很快就忧愤而死。等到汉章帝晏驾,十岁的太子刘肇登极,即汉和帝。这时的窦皇后一变为临朝听政的窦太后,大汉朝成了她的天下了,初入宫的小太监蔡伦此时也成了如日中天的大太监,被窦太后拔升为中常侍,随侍幼帝刘肇左右,备顾问、掌理文书,凡下达诏命或百官奏章悉由其传递,能出入宫禁。此职权力极大,能参与军国机务,秩俸二千石,与九卿同等。中国历史上宦官干预国政,即始于此。而女人与太监的勾结,总在一个王朝的末日轮番上演,在未来中国的历史上,一直对最高权力构成永恒的威胁。
一部《后汉书》关于蔡伦的记载大都是蔡伦参与的多起宫闱密谋。更厉害的是,窦太后活着时,蔡伦不但能死死抱住她的大腿,等窦太后死后,和帝亲政,要开始清算这个女人做的孽了,第一桩就是把她的太后尊号给废了。第二桩子呢,该收拾蔡伦这个大太监了,可蔡伦真聪明啊,他旋即便投靠了一个新主子——和帝最宠幸的邓皇后。 有了邓后的庇护,蔡伦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还继续得到重用。尤其在和帝死后,十三岁的汉安帝即位,邓后变太后,和当年的窦太后一样把持了朝政,此时的蔡伦可谓进入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被封为食邑三百户的龙亭候,还被提升为长乐太仆,相当于大千秋,成为邓太后首席近侍官。他的特殊地位使他不但能随时与皇帝接近,还能与皇后、皇太后接近,受到满朝文武奉承,这也是一个人的权势所能达到的巅峰。
检点蔡伦干下的这一桩桩滥事,再看蔡侯祠大门两边“芳池月映,故宅风存”的石联,更感到历史与人性的双重扭曲。步入前厅,是三间单坡小青瓦顶房,两侧有走廊,中轴为甬道,而整个屋盖与悬山顶的中、后厅相连,中间还有贯穿整个蔡侯祠的走廊和甬道。这无疑是一座别具匠心的房子,却是为了纪念一个别有用心的人。越是深入其间,这心里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那是你。先看见你那来诡谲地闪烁着的目光,来自东汉。等走近了,你在这张脸上找不出任何瑕疵。但正是这微笑着的、宽厚的、驯服而恭顺的脸,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也让我体会到了与心术、邪恶与阴谋有关的一些深不可测的东西。按说,一个农家子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你最后变得那样阴险、狠毒,这当然不能完全怪你。我深信,同样的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和在另一个地方,是完全不同的。你原本可以像你的父亲一样,用手中的锄头和镰刀,在一本数千年来的老皇历里耕耘收割完自己的一生,一生都是一个淳朴的农人,就像我见过的无数憨厚老实的农人一样。从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一直在想。是谁让一个人活得不像人样,却又贵比王侯?
蔡伦一生在内廷为宦四十六年,四十六年在深宫里的深造,从小太监爬到大太监,最终能位尊九卿,身居列侯,也丧尽天良。如果说对人性的阉割,是一个人人格裂变最直接的原因,让一颗原本卑微的心灵突然被尖锐的疼痛唤醒,由此而发生遽变,那么,当他走进充满了阴谋的宫闱,则无疑还有更多的复杂诱因。这里,具体的人是不存在的。这里,没有所谓正义,也没有所谓邪恶,只着眼于权力,权力是不考虑感情的。无论皇帝,皇后,还是太后,太监,谁真正拥有了权力,谁就拥有了一切,也主宰了一切。尤其对于一个太监,一个已经不是人的人,早已没有了正常人的欲念。是否也曾在那些漆黑的深夜,无意间触摸到了那废掉的身体,突然发现它是空的。却很痛,如同缓慢的凌迟。只有虚荣和贪欲,甚至下意识里对人类的报复心理才能填补那个空洞。理解了这一点,你才能感觉到,他的一生都在不断地被阉割,直到,割尽残剩的最后一丝人性,最终便难以逃脱属于他的最悲惨的命运。
苍茫深宫,夜空诡异而深邃。蔡伦年届花甲那年,他的厄运降临。一直与他狼狈为奸的邓太后死了,这次蔡伦没有上次那样的好运道了,汉安帝亲政后,开始对自蔡伦进宫后的一本血水账进行彻底的清算,但还没等到审讯时刻到来,蔡伦就穿上最华丽的服饰,喝下了致命的毒酒。那一盅毒酒,可能早已准备好,只等着饮下的这一刻。
这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大太监最后表现出来的绝顶聪明。
他喝下的,既是毒药也是解药。
今天,我们对于这样一个人,一个人格卑下的人,无疑仍抱有十足的尊敬。但我们尊敬的其实是另一个蔡伦,那个人类文明史上伟大的造纸之父。
有些事我们平时很少想。然而仔细一想却很有趣,为什么发明造纸术的是蔡伦而不是别人呢?而他的这项发明,他对造纸术的钻研,从一开始并非是为了造福人类,而是为了钻营。东汉元初元年,邓太后鉴于内廷所藏经传在传抄过程中错误太多,为了向全国提供经书的标准文本,便召集了一批当时的鸿儒和五经博士在东观重新整理,并令她宠信的大太监蔡伦领衔率这批学者校订。这东观,是洛阳宫内藏书及著述之所,而这次校订经书,也是朝廷提供钦定经传纸写本的开端,校订完成后,要将所抄副本颁发各地方官,这就需要大规模用纸誊抄。那时抄写的纸张,是西汉时发明的麻纸。应该说,中国人的书写从先秦时的竹简、木牍及缣帛,发展到西汉初年的麻纸,算是很大的进步了。简牍太笨重,丝织物又太昂贵,对书籍的大规模传播都很不方便。
西汉初年已有人用废旧麻绳头和破布为原料,制成了麻类植物纤维纸。但这种麻纸由于原料等方面的局限,产量很少,为了搞到更多的纸张,邓皇后还曾诏告各州郡不要向朝廷进贡什么别的珍品,“但岁贡纸墨而已”。就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形下,已经位居中常侍的蔡伦,为投邓后所好,自请兼任尚方令。尚方令为少府属官,主管御用刀剑及诸器物,与中常侍高位本不相称,蔡伦却甘愿屈尊兼任此职,为的是尽快造出大量的纸张。一个人,有时为达到某种目的,还真能频频激发出创造的灵感。而这个蔡伦,原本也是聪明绝顶的,他在主管尚方期间,更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每日里都在钻研。每有空暇,他便闭门谢客,或在房间里冥思苦想,或亲至现场攻克技术难关。
凭着天生的聪敏,打小养成的勤奋,这个人,最终,还真在前人制造丝织纤维纸的基础上,在洛阳造成了第一张已经接近现代意义上的纸张。这种纸用树皮制造成了适合书写的植物纤维纸,纸质比西汉麻纸更好,更重要的是完成了一项重大技术创新——以木本韧皮纤维造纸,而这正是现代造纸的关键技术。
从此,纸才真正成为人类可以普遍使用的书写材料。
蔡伦把自己造成的第张纸献给邓后 ,邓后在手中慢慢展开,把玩,她的开心是可想而知的,但这个女人那时显然还不知道这一张纸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就在她的手上,人类文明史已悄然掀开了新的一页。蔡伦显然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这些日子的心血没有白费,太后一定更加欣赏他了,又要再一次提拔他了,这才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至于造纸,这只是他达到目的的一个小小手段,雕虫小技而已。除了造纸,他还掌了许多手段,譬如他对当时的金属治炼、铸造锻造及机械制造工艺特方面,都有不少创新,《后汉书·蔡伦传》在列举了他的种种劣迹之后,也没忘了给他记上一笔,说他“监作秘剑及诸器械,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
回首数千年人类文明史,许多关键性的发明与创造,恍如神话。尤其在有着漫长手工业史的中国,百业有百工,各行各业都设立了自己的祖师。而某些发明,创造,某些关键性的工艺突破,往往都是很偶然的,来自某个人瞬间的灵光乍现。蔡伦造纸,无疑也是其中的神话之一,却又是真实的神话,到公元二世纪,蔡伦发明的东汉纸已经在中国各地广泛使用,但在很长的时期里,很长时间这都是中国人的独门秘技,所有造纸的工匠一直对造纸技术保密。直到大约在公元八世纪左右,有些中国造纸工人被阿拉伯人俘虏,造纸术开始在撒马尔罕和巴格达流传,逐渐传遍了整个阿拉伯世界。而欧洲人从阿拉伯人那里学到造纸技术是十二世纪。东汉纸取代了羊皮纸在欧洲开始广泛使用,不但成为主要的书写材料,还直接催生了欧洲人古腾堡在十五世纪发明了具有现代意义上的活字印刷术。可见,蔡伦纸的发明,不仅使中国文明乃至东方文明领先世界达一千多年,堪称人类文明史的一个里程碑。
一张纸使人类世界发生的变化,绝不亚于一个苹果落地使人类世界发生的变化。然而我们的教科书早已画上了牛顿像,早已写上了他的定理,蔡伦,这个中国人的名字,迄今却还未被全人类尤其是西方的历史接受,在西方那些权威的大部头的百科全书里,还有那些标准的历史教科书中,迄今也很少提到蔡伦这个名字。他们甚至认为蔡伦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物根本就是中国人的虚构。而这些书籍,就堂而皇之地印刷在一个被他们忽视的人发明的纸张上。他们不是不知道纸的发明有多么重要,但他们不想承认纸是一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中国的太监发明的。然而,他们可以否定中国人写的历史,却无法否定考古的结果,自二十世纪以来,已有很多的考古发掘实物为证,那一张张出土的东汉纸居然千年不烂,这其中有的还是这些西方人参与了发掘的,那的确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且具有现代纸意义的——纸。即便他们不愿承认纸是蔡伦发明的,他们也不能不承认,纸是中国人发明的。
蔡侯祠,这其实是你不知道的那些后世为你而建,这里只是你的故里,你的封地远在陕西。事实上,你和这里已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斩断了命根子的太监,同时也被斩断了他和这尘世的一切纠葛。
此刻,我隐没于此。这种时候我更倾向于沉默。沉默的注视。
一条河,自千年而下。这条河,因为一个人,而成了纸上的河流,纸的上游。那河流里远逝的倒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