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抛锚的古船(一):
石船山青可撑天
文/陈启文
天地之化、天地之德,本无垠鄂,唯人显之。人知寒,乃以谓天地有寒化;人知暑,乃以谓天地有暑化;人贵生,乃以谓“天地之大德曰生”。人性仁义,乃以“立天之道,阴与阳;立地之道, 柔与刚”。
——王夫之
一
我原以为石船山就在湘江边上,过了东阳渡,打听,才知道它离湘江还挺远,虽远,却也有水一脉相连,这水名蒸水,是注入湘江的一条极容易被忽略的支流。石船山位于蒸水的源头。昔时,从衡南东阳渡坐船,西行百余里,到一个叫曲兰的古镇,就能远远看见石船山了。我是走路去的,沿蒸水蜿蜒狭长的河谷一直不停地走。实在不算太遥远的路,风尘仆仆的,也让我走出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感觉。我喜欢这样走,我觉得自己不是在走,我是借着走一条路来学习如何去走。途中,我在蒸水中游的台元寺借宿一夜,次日太阳偏西了,才走到石船山脚下。河在这里变成了窄窄的一条,大山堵住了所有可以辨别的方向。但不用看,我也知道石船山是什么模样。在仰望它之前,我想把脸洗干净一些。
当我向一条河深深地弯下腰去时,黄昏降临了。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刚从山上下来。每天黄昏他都会准时走到到这里,后面跟着一条被晚霞映得苍黄的影子。这个古怪的老人,这位遗世独立而脾气古怪的隐者,看上去六旬或七旬的样子,他不可能老到更深的程度,他只活了七十三岁。这是个愈老愈瘦的人,瘦得只剩下了灵魂的人,那种骨子里长出来的清高,那种生就的清高与孤傲,注定要以思想与诗的方式感动一代一代的后人。但感动我们的其实不是他的诗,而是他身上的诗意。他好像每天都在这条河流的上游等待,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他需要一泓清水来洗他稀疏纷乱的白发。
河流静了下来。
河流只有平静下来,才会深入寂寞的境界,才会呈现出至死不渝的清澈。
这个人,是否就是通过这条河流,感悟到了一种不可逆转的规律,人与天地只能顺应不能抗拒。“阴阳具于太虚氤氲之中,其一阴一阳,或动或静,相与摩荡......五行万物之融结流止,飞潜动植,各自成其条理而不妄”,“天下之变,皆顺于物则者也”,这是王夫之的结论或者回答。这表明他心里是早就清楚的。然而他却在抗拒自己,一生都在抗拒自己。他拒绝这样的顺应,最终把自己变成了那个早已覆灭的大明王朝的最后一块冥顽不化的化石。很难理解他对一个王朝会如此眷恋,如此忠诚。当崇祯吊死的消息传来,世界上最大的悲恸布满了他的脸上,以致变成了终身的悲伤。很难解释这种抱残守缺的忠诚,甚至是愚蠢的忠诚。除了潜意识,除了集体无意识,你无法找到一个让我信服了理由。没有必要以任何的名义为他辩解。他自己也从未为自己辩解。但有时,他会用拐杖在河床上画出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图画。
很多人都是从河的源头出发的,但最终又会回到河的源头上来。源出湘江上游的周教颐是这样,源出湘江中游的王夫之也是这样。只是,生于乱世的王夫之,可能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早就会回来。这位崇祯十五年(1642)的举子,在明亡之际,投笔从戎,于衡山举兵狙击南下清军。面对山雨欲来大厦欲倾的危局,湘楚一地的文人,肇自屈原,贾谊,前赴后继地表现出救世与入世的热忱,由此而焕发出旺盛而炽热的生命力。可见,文人从未心甘情愿地做一个纯粹的文人,文人变得纯粹而深遼,变成思想者,永远都是在失败之后,在头破血流之后,在彻底绝望之后。所有的思想者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思想是无力的,它只能产生于绝望之中,先是绝望中的结束,然后才是绝望中的诞生。
成为一个纯粹思想者的过程,是一个逐渐放血的过程。
王夫之第一次放血是在张献忠攻陷衡州后,那是真正的放血。张献忠不知怎么知道衡州还有这个叫王夫之的文人,传令要见他,王夫之避而不见,张献忠一怒之下便扣押了他的父亲作为人质,你王夫之不是个孝子吗?现在你爹的一条小命攥在老子的手心里,你还能不来吗?王夫之果然去见他了,去前先用刀遍刺肢体,让人抬着去的。张献忠看见了像个血人似的王夫之,这位杀人如麻的草莽英雄,也为一介书生的气节所震慑,据说是惊骇极了。这话可能夸张了,但不管怎样,张献忠最后还是把他们父子俩一起放了。这虽是一次真正的放血,但王夫之的自戕带来的更多的是肉体之苦,而非精神之痛,让他心底里流血不止的,不是别的,是他最忠心耿耿的大明王朝。李自成攻陷京师,崇祯帝朱由检在景山(又称万岁山、万寿山、煤山,其实不是山,是挖掘紫禁城护城河的渣土堆起来的)的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之后,桂王朱由榔在桂林建立了南明小朝廷,王夫之前去辅佐,还想有一番大作为,可国家已经败亡成了这个样子,小朝廷内部却仍在勾心斗角,贪污的,行贿的,争权的,夺利的,你撕我咬,像一群末日来临的疯狗。像王夫之这种打算把命都交给朝廷的人,只因惹恼了小朝廷的权臣王化澄,也差一点就被杀掉了。
杀是没杀,血也没放,然哀莫大于心死。
他知道这个大明王朝是真的没救了。
王夫之回来了。回到这里,他仿佛才慢慢苏醒过来。他已经不是那个充满血勇之气的反抗者,他已拥有一个被岁月层层包裹的外壳。这次回来,他就不想再走了。他在乱世中的石船山觅得了一块清静之地。事实上,在他决心归隐此地之前,早先也曾来过这里。如果说,当时发现这一条石船,多少有些偶然,想不到却铸就他必然的一生。从桂林回来的那一天,也是黄昏,他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但一看见石船山脚下这泓清水他立刻就冷静了。他把脑袋沉入水里,让河水平静地流入自己的耳朵。他可能会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像屈原那样往水里一跳。然而这件事终于没有发生,跳了又怎么样,跳了无非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随河水一起流走了。他没跳。他觉得这一跳太便宜了自己。洗去了一身风尘的王夫之,干干净净地上了石船山,把一扇门关上了。
我没有在这河谷里看见他,但我知道他,就在那紧闭的房门后,他活着,一直活到该死的时候,然后坚定地死在床上,成为中国文人的另一种象征。(未完待续)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