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一条抛锚的古船(二)//犹是先朝未死人


一条抛锚的古船(二):
犹是先朝未死人
文/陈启文


石船山的王夫之故居,一共有三处,败叶庐,观生居,湘西草堂。王夫之自云“筑土室曰观生居”,这应是他隐居石船山后的第一个住处。湘西草堂则建得比较晚,竣工时已是清康熙十四年(1675),王夫之时年五十有六,已是一名副其实的老者。他在这间屋里住了十七个年头,然后安详的死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被人从床上搬到了棺材里,埋葬了。
草堂原为草屋,有茅屋三间,左为住房,右为书房。王夫之后半生在此潜修十七年,著述八百余万字。但我所见到的这个草堂早已不是先生当年所建,先生死后,由其子王吾文改成砖木机构的瓦房,在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现经湖南省文化局拨款重修,——这就是我看到的湘西草堂,他不属于王夫之,它属于——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里已经有了太多的原本就不属于王夫之的东西。我慢慢看过去,草堂正厅面首横挂今世名贤赵朴初先生书写的《湘西草堂》匾额, 厅堂内正面墙上挂着船山画像,像下分别挂放“岳衡仰止”等横幅匾额,厅堂内两侧墙上挂着清代著名人物题写的楹联。正厅的左边正房为住室,陈列有船山的床铺、被席、书桌、七弦琴等复制品;右边的正房是书房,陈列有船山的部分著作,还有当代全国著名书画家撰写的条屏、楹联。草堂院内,茂林修竹,绿荫如盖,旁有古枫,其干粗大而而弯曲,形若骏马昂首跃前,先生生前称之为“枫马”。还有一株古藤,铁骨盘旋,蜿蜒上升,俗称“藤龙”。据说是王船山亲手裁的。如今枫马藤龙奇状异貌,生机盎然,它被许多游客誉之为“草堂奇观”。它被导游词过分分渲染了,许多人甚至就是冲着这些“奇观"而来。这没什么,人类永远充满了好奇的天性。若没有这些奇观,谁来看这三间草堂?
我走了进去,在雕着蝙蝠或蝴蝶的窗棂上,在花架和神龛间,找寻过去所有时光的痕迹。我看见了据说是王夫之睡过的床,床上还拉着蚊帐。我明知那帐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但还是把头伸过去看了看。床是空的,空了数百年了。但还放着被褥,枕头上一把赶蚊子的蒲扇,像是王夫之随手放在那里的。这让我觉得,他随时都会回来,好像还要回到这床上来睡觉似的。或许,就是躺在这床上,他睁大眼睛,在黑夜里,想着什么。只有在这样的黑夜里,他才能完全敞开自己。
隔壁就是书房。一片静谧。除了这间书房,世界仿佛已不存在。我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三尺寂寞的紫檀书案已像经卷一样发黄,一方砚台无端地裂开一条条裂缝,可能是干得太久了。我看见了一本发黄的线装书。这本他未看完的书,仿佛从此再没人打开。时间在此静止了十七年,静止在他生命最后的十七年。王夫之每日临窗而坐,或伏案疾书,或拈须沉思,窗口正好对着天井,一方白光,仿佛由天外映入,照亮了过去所有的幽微隐曲。微风吹过天井四周瓦楞间的蒿草,有如轻翻书页,这极小极小的声音,并不需要等到寂静时才会听见,只要认真听就能听见。十七年,房门终日紧闭,他已经很少说什么了。他所需要的,更多是倾听和默想。除此之外,他没别的力气。他以这种方式抵抗,这完全是绝望的抵抗。已经很少有人能接近这地方。
他,接近湘西草堂的这间书房,它成了一个人使自己坚强的内心免于偷袭的堡垒。没有人知道他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这间小小的书房将成为湖湘文化最核心的部分。
对于这一点,或许还要再耐心的等待数百年,才会被人深刻地理解到。
以石船山为中心,画一个圆圈,半径三百里之内,你再看看这个圆圈里都有些什么吧,往北是湘乡曾国藩的故乡,亦是共和国大将粟裕和陈赓的故乡,紧挨着湘乡的韶山,是毛泽东的故乡,而紧挨着韶山的花明楼,是刘少奇的故乡;往西,是邵阳,声震南方数省的义军领袖贺金声和护国军统帅蔡锷皆源于此;往东北方向,一路寻觅下去,你可以依次找到罗荣桓、彭德怀、黄兴、左宗棠、郭嵩焘、谭嗣同、胡耀邦等湖湘人物的故乡,他们全都一一被纳入了这个湖湘文化圈内。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直至当代史上登峰造极的一个人文圈,亦是湖湘文化高潮迭起的核心部分。而核心中的核心就是石船山,是它,源源不断地给这个圈内的各个方向注入了某种神奇的力量。
这是思想的力量。尽管王夫之本人只是一个纯粹的思想者,可他却给思想赋予了行动的能力。在哲学上,他推进了中国传统的朴素唯物主义,在文学上,他强调文学的使命感,主张作诗要以意为主,反对空洞无物的拟古藻饰。由是可见,王夫之关上了他的房门并非遁世,而是为了入世,入世而无门,于是思想。这样的思想在等待入世的时间中慢慢生成,但他始终没有变得沉溺于思想中,至少那姿态,一直是一种随时等待出发的姿态。他日夜不停地抒写,一支笔仿佛不再由手控制。或许,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心里在叫喊着。
一个思想者,他本身是脆弱的,无力的,但思想是强大的。王夫之不是不想把他的思想变成行动,他曾经打开门,出去,回来,再出去,又回来,最终才关上门,这是中国文人共同的宿命。他在湘西草堂里住了四年之后,有人请他出山了,吴三桂。吴三桂在衡阳称帝,想请王夫之替他起草《劝进表》,王夫之说:“我这个亡国遗臣,只差一死了,哪里还用得着我这样一个人来写这样一篇文章呢。”他不肯写,但也不想死,便逃进了比石船山更深的山里躲起来了。康熙平定吴三桂后,对王夫之此举大为赞赏,也想请他出山,还请当地父母官给他送去大量粮食、布帛,王夫之推说自己有病,辞谢了。王夫之心中的的朝廷只有一个,大明王朝。大明王朝早已覆没,可大明王朝的这个忠臣却依然在荒山野林之中活着,只要他一天不死,这个王朝就在他心里活着,在他身上延续着。
对于这个进步思想家,这也是令后人最匪夷夷所思的地方。王夫之死时,大明王朝朝已经消失半个多世纪了。可他还蓄着明代留下来的长发长须。家人按他的遗嘱,给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明朝服饰,扣上扣子,系上腰带。他已在清朝做官的儿子王吾文已经不会穿这种服装了,将一条腰带打成了死结,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宿命,或许王吾文这无意之举,也将一个朝代的忧患,将前世所有的苍凉,打成了一个死结。朱漆棺材装进了明朝的最后一个遗民,当沉重的棺盖盖上之后,所有的人都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才感觉到一个王朝值到此时才要被真正的埋葬了。(未完待续)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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