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抛锚的古船(三):
湖湘之魂王夫之
文/陈启文
三
王夫之(1619—1692)埋葬在石船山,葬在离湘西草堂约七八里外的大罗山脉的虎形山上,在一座隐蔽的山丘之间。墓庐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 )年由衡永郴桂巡道谭启瑞修建。此地名叫高节里,这个地名不知是埋葬王夫之死后由后世命名,还是生前就有,王夫之至死不做贰臣,这在那个时代也的确是至高至节了。可又难免让人觉得迂腐,他这一辈子抱残守缺地到底坚守着什么呢?为了崇祯那样的一个皇帝,值不?
船山墓最早的墓碑是由王夫之自题:“明遗臣王夫之墓。”而现在,我看到的墓碑却镌刻着“伟大思想家王而农先生之墓”,我突然怀疑起来,这里还是先前的墓吗?不会是后人堆起来的一座假坟吧。我问了当地的一位村人,他告诉我,先生的确还埋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埋得更深了一些。十年浩劫,一些造反派来砸碑掘墓,高节里的老百姓抢在他们前面将坟平了,将墓碑、棺材一齐沉入了更深的土层。或许也埋进了更深的人心吧。我盯视着那半掩在黄土与荒芜中的的一块石碑,想要窥探出一点隐情,不知是不是先生自题的那块墓碑,但怎么也看不清楚,碑石上似乎确有些文字,年代太久远了,字迹模糊得无法辨认,或许本来就不是什么文字。碑上还有不少游人用硬物划伤的痕迹,那是一些想青史留名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的墓碑上,让人哭笑不得。我久久地看着那碑,那墓,眼前渐渐地一团混沌了。死亡的气息正从那里弥漫四散。那个年代毕竟是离我已经太远了,即使我真的窥见了什么,也看不清其间的每一个细节,何况早已脱离了当时的背景,我甚至产生了被历史排斥在外的感觉。但我还不死心,我又绕到墓碑的背后去看了看,一片凹凹凸凸中仍是些实在难辨的东西,不知那是不是隐藏在历史背后的东西,就算是,也如九天玄女的天书一,只有降于尘世的星主方可解读。
黄土。荒草。墓碑。浓重的树影。还有沧桑的叶子,风与声音。这是一座墓园的形象。近年,湖南省文物局拨款修复湘西草堂时,一并又按原貌将船山墓进行了修建,坟圈由青石砌就,正中立汉白玉石碑,正中为王夫之墓,左为王夫之之继配夫人墓,右为王夫之四儿媳刘氏坟,坟盘共石阶三级。二级石阶分别立《重修墓记》等。墓碑上刻“伟大思想家王而农先生之墓”,旁刻有自题墓志铭:“抱刘越石之 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邱,故衔恤以永世。”坟圈刊刻着清代名人王闿运及唐鉴词。唐鉴题:“自抱孤忠悲越石;群推正学接横渠”;王闿运题:“前朝干净土;高节大罗山。世臣乔木千年屋;南国儒林第一人。”但无论怎样修复,它也像一座荒山的延伸部分。
落日无声。无声地化入天地之中。寂静放大了旷野。
我倚碑而坐,长久无语,黯然想起了另一个死者,那个以一种最狰然的姿态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崇祯皇帝。他还不到十八岁就当上了皇帝,这人是很有一番抱负的,也表现了很高的政治才能和魅力,即位之初即一举铲除了树大根深的阉党魏忠贤,并任命袁崇焕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军务,对内则逐步平定陕川农民起义。一时间,早已病入膏肓的大明帝国颇有起死回生的局面,年轻而且心高气盛的崇祯也暗地里狠下决心,要开创出大明帝国的中兴盛世气象。尤其值得大书一笔的是,他即位第二年便将遭魏忠贤党徒排挤返乡的徐光启召还回朝,擢升为礼部尚书,徐光启是最先将西方科学知识介绍给中国的精英人物之一,他不但极力主张铸造西洋大炮用以固守城池边关,还请来西洋人建造当时最先进的天文台观测气象,精密推算历法,并和罗马耶稣会教士利玛窦合译《几何原本》前六卷,又亲撰《农政全书》六十卷,这使得中国传统农业第一次有了同世界接轨的东西,而且此公重农并不轻商,明末工商业的空前繁荣催生了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大水已经淹没脖子的大明帝国,又一次昂起头来,似乎就要抖落满身的污泥浊水了,然而却只是昙花一现,多疑的崇祯很快就受到了那些所谓奸臣的唆使,杀袁崇焕,又开始重用佞臣宦官,崇焕一死,满洲兵旋即攻下旅顺,徐光启亦于忧困交加中病死,被官军围困的李自成、张献忠部摆脱险境后再举叛旗,已如烈焰蔓延之势。至此,明王朝的覆没已成定局。
李自成攻下大同,崇祯伏在龙案上嘶声痛哭,哭得整个大明帝国都悲伤起来,一片悲云惨雾笼罩。手下劝他南迁再图发展,他又固执地说:“国君死社稷,我还能往哪里去啊?”待到李自成进攻京师,外城失陷,崇祯自知已无面目赴黄泉之下见祖宗,自祛皇帝冠冕,以发覆面,列死前在衣襟上写下宁愿自己“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的临终遗言,好一个既爱社稷又爱百姓的皇帝。然而我想,他说的可能并不是假话,考其一生言行,这个皇帝的主观愿望一直是好的,想挽社稷之危,想解百姓之苦,历代帝王何曾又不是这样?所有的问题永远都出在这一良好的愿望付诸实施的过程中,换言之还是这种一人主宰天下操纵万民的制度。由徐光启导入的西洋进步科学技术,从一开始就没有触及这种体制的根本。崇祯至死执迷不悟,在衣襟上还写了一句为自己申辩的话:“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他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反省,却迁怒于朝臣。悲夫哉!
这大概也是王夫之思考了一辈子的问题吧。到底是谁误了谁?王夫之想了一辈子,也在现实与精神的深刻冲突之中生活了一辈子。然而直到死在那张床上,他还是没有回答这个现实的具体切实的问题。也许,这原本就不是思想家或哲学家的责任。这样的人永远无法解答某个时代所特定的具体现实问题,却能给我们认识这个世界找到了自身的客观规律。但我发现,对这个人以及他的思想了解的越多,你越感到他身上尖锐的矛盾冲突。你甚至觉得王夫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和他的灵魂所构成的双重人生。是这样的,的确是这样的,王船山是中国思想史最矛盾的一个哲学家。一方面,这个大明王朝最后的忠臣,无疑充满了对道统、对既定秩序的坚守,并以忠君的方式体现出来,可谓愚忠。它更多的属于道德的层面,对于一个安分守己的臣民这是最大的道德。
但另一方面,他却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结构。他对这一结构进行了重申,尤其是对“人”的位置进行了重申。对于道统,道德,这是大逆不道的反动,而思想,有时是反道德的。数千年来,中国所有的思想其实都是在,重复,而重复的主要原因就就是缺少对“人”的发现与揭示。人的价值长久被所谓天、地、国、亲、师所遮蔽。王夫之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第一个从存在的经验层面发现“人”的,揭示“人”的,然而他对“人”的主体性的强调与重申甚至比这样的发现更有意义。他认为,“人生天地间”,人道总是展开在天地之间,总是展开于这个世界之中;这个世界只是在人那里,才真正成为这个世界。因此,天道和地道之间的分野都只是在人道中,也即在人的存在中,才得以可能,才真正具有意义。天地之间可以看作人道的展开了的场所。王船山认为,具有存在之不同揭示身份的人,乃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和主持者。“自然者天地 ,主持者人;人者,天地之心”。我想这也就是王夫之的全部意义,即对于“人”的发现,并把人置于存在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看,他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有超前意识的思想家,他的思想已经抵达了西方现代人文哲学的核心命题。这是王夫之最伟大之处,比他的朴素唯物论更有意义。
然而,伟大的思想家王夫之,最终却穿着大明王朝的服饰埋葬了自己。但他把思想的纯洁和神圣也一直保持到了最后。我只能这样说,这个人,他为一条老船找准了前进的方向,却没有力量让这条抛锚的老船重新启航。这个最清醒的思想者,最终也没有战胜另一个自己。石船山,就像它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山下有河,河里有水,它却只能宿命般地抛锚于此,你惟一能做的是抛弃它,另造条新船,然而可怜的王夫之,王船山,他是注定离不开这条船的。
从高节里回到石船山,又是黄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牵着自己的影子,又从明代那一径石板路上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了。那些已死了许久的河蚌,依然闪烁着贝壳的光泽。他的背后就是那条古船,已尘封许久了,形状怪异,在漫长的等待中,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他正在走向一条河,而河水依旧盲目地拍打着荒凉的河床。(完结)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