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石鼓山和回雁峰


石鼓山和回雁峰
文/陈启文

我是从王夫之筑在石船山的湘西草堂,顺着蒸水一路走过来的。到达衡阳城北门外恰好是黄昏。日落时分的庄严神圣,只有走近一条大河才能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太阳落水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控制了。它让你敬畏,让你肃穆,让你感觉到空气中的震颤。这样的感觉,无疑也与这浩荡的河流有关。这里不仅只有一条河,这里是那个著名的三水会师之处,蒸水环其右,从王夫之的石船山流来,湘水挹其左,从柳宗元的永州流来,耒水横其前,从韩愈、秦少游的郴州流来。现在,这三条来自不同方向的河流,她们用全部的激情和力气来拥抱这样的一次聚会,然后路直下洞庭。
如果没有王夫之,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湘江还有蒸水这样一条支流。她不仅是湘江的一条支流,而且还是湘江的一个重要源头。湖南一地被人们称之为三湘大地,实际上是根据湘江的三个主要源头命名的,潇湘,蒸湘,漓湘,这“三湘”,不仅是一个地域性文化符号,更是和洞庭湖共同构成的一个重要精神谱系——湖湘文化。潇湘,漓湘,这许多人都知道,但它们更多的属于自然地理意义。而这个很少有人知道的蒸——湘,若从纯粹的精神谱系来看,才是这条长河最重要的精神源头。如果没有王夫之,通过蒸水把他在石船山所悟到的一切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湘江,洞庭湖,是否会有所谓湖湘文化,恐怕还是个未知数。在王夫之之前,湖南一地的人文,基本上只能算是荆楚文化的一种延伸。
我知道那个石鼓就在这里。远远的,你就听见了它的吼叫声,可走近了,你才发现,没那么惊心动魄,它是那么安静。石鼓之名,得自何时,早已无从确考。比较可信的还是《水经注》的说法:“山势青圆,正类其鼓,山体纯石无土,故以状得名。”另一说,是因它三面环水,水浪击石,其声如鼓。对于自然山水的命名,也无非就这几个来路,一是观其形,二是循其声,再就是声形兼备,天下名山莫不如此。当三水激情澎湃之时,石鼓正当其冲,古人称其“不惧冯夷之威,力敌阳侯之怒,横截江流,泰然若素,此乃石鼓千古之奇观。”然而,我却没有听见它发出的任何声响,四周的山,皆怪异而寂静。直到我看见它,仰望了许久,它仍然坚持着,一声不吭。如此的静穆,有一种圣徒般动人心魄的美感。有一刻,我竟然不敢走近它,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触动动了某个暗设的机关。“鸣石含潜响,雷骇震九天”,不知是谁的诗,这诗我实在不敢恭维,却让我对这石鼓更加敬畏,如果真像诗中的描述,它发出的声音也太恐怖了——如雷霆般滚过,这是我最不愿听到的一种声音,令人恐惧的声音。而这石鼓的响声据说也的确是不祥之兆,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载:“县有石鼓,高六尺,湘水所径,鼓鸣则有兵革之事。”
但凡来过此地的人,都会感到奇怪,甚至隐隐觉得有些失望。这石鼓山纵观全貌不过拳拳一石,居于南岳衡山之下,竟敢号称“湖南第一胜地”,这实在有点令人惶惑。而且,这石鼓之名早在北魏郦道元来此之前就已颇有声名,从《水经注》来看,远在秦代以前,石鼓之名就载于史乘。而它由一个无须装饰无须雕琢的自然胜景而变为名闻遐迩的文化名胜则是汉以后的事。相传这里是诸葛亮当年督赋之处。后世为缅怀他,在石鼓山左筑武侯祠以供祀享。地以人传,于是石鼓之名远播。但我以为此说多所牵强,诸葛亮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武侯祠遍天下都是,石鼓的名声不应该出此附会。再看石鼓山,以山川之灵秀,并无绝美的风景;以前贤之遗迹,在这里留下诗文的文化名人的确不少,然而大抵是不经意之作,最有代表性的是韩愈《合江亭》诗:“红亭枕湘江,蒸水会其左。瞰临渺空阔,绿净不可唾......”,有人视之为使石鼓为之增辉、山河为之添色的绝唱,我却觉得一般,韩愈诗在唐诗中原本就很一般。韩愈之后,后世步韵而和者,虽代不乏人,但并无真正的千古绝唱,影响较大的也只有宋范成大的一篇《石鼓山记》:“石鼓大踞要会,大约如春秋霸王会诸侯勤王,蒸湘如兄弟国奔命来会,禀命载书,事同轨以朝宗。盖其形势如此。”此外,就是一些名人路过此地留下的只言片语,如雪泥鸿爪。唐柳完元赞为“水碧无尘埃”。宋朱熹誉为“江流环带,最为一郡佳处”。元黄青老,则称为“回廊亭渊、远嶂森列,楼阁如在虚空中,盖湖南之第一胜地也”。明徐霞客在周游天下后,登上石鼓,感到分外新奇,他认为石鼓兼具“滕王阁、黄鹤楼”诸名胜之优越,非吉安白鹭之可比”。山虽不高,却奇崛突兀,其山势之险,水色之秀,实为天下名山胜水中所不可多得者。还有人按春冬四季,罗列出其景之异趣:春则日穿柳岸,浪舞潮歌;夏则雾锁板桥,绿影浮红;秋则水天一色,阳鸟高翔;冬则银装素裹,寒江独钓。来雁珠晖,双塔列其前,岳屏回雁,两峰挹其后,衡霍峙其西北,五岭横其东南,钟三湘之秀气,极四时之奇观......云云,而石鼓山被誉为“湖南第一胜地”的出处也找到了,就是元黄青老盖那句“盖湖南之第一胜地也”。
我觉得,它之所以能吸引如此多的名人,或许另有原因,其中更多的原因也许并非源于风景,而是人文。早在宋至道三年(997 )衡阳郡人李士真就于此地创建书院,景祐二年(1035),朝廷钦赐“石鼓书院”匾额,与当时的睢阳书院、白鹿书院齐名,并称全国四大书院。其时集孔孟学说与理学之大成,一时成为国中学子憧憬的理学圣地。后来,又有范成大、文天祥、辛弃疾、王夫之等相继到此游览或讲学,或吟成纪游抒臆的诗篇,或镌出难以磨灭的碑记,详尽生动地描绘了石鼓的形胜,如那交汇的三水,这诸多的合力,才成就了石鼓的美名。如果没有这座书院,我想,这个并没有绝美风景的石鼓山可能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影响。我发现这里的确是一个适合读书的地方,还早在石鼓书院之前的唐朝,就有一个叫李宽的人筑庐读书于此,此人名声不大,大约是隐者之流,后不知所之。而这座中国最早的四大书院之一,后来也被日本人一把火烧掉了。但书院门前几棵松柏,被火烧过之后心还没死,居然又活了过来,但从此就再也长不大,一副老而弥坚的样子,瘦是极瘦的,月光下斜斜地映出几根疏枝的投影,如一缕缕轻烟。很后悔没有带一本书来。如此明亮的月光,我想那个叫李宽的人,是时常会坐在这月光下读书的。
此外,这里被称为“湖南第一胜地”,我以为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这里虽无绝美的风景,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赏风景的最佳视角。你可以站在这里看那些更高更远的风景。站在石鼓山,远眺回雁峰,南岳十二峰,回雁峰数第一。回雁峰之名来源有二:一曰北雁南飞,至此气暖,不再南飞而北归;一曰山形似雁,其形如张翼回翔。此刻,我就这样凝凝望着,山岚上凝着一抹晚霞的余晖,一些云和气。它不是长在那里。它是悬在那里。不过远远望去,也不见得有多高,山顶上白云如游丝,飘忽不定。通过你的视线,你会发现空间与时间中衍生出的串联现象,这样你就不会只关注回雁峰这样一座孤立的奇峰了,你感觉好像施过魔法一般,视野中忽然涌现出好多远的近的山峦。无论是回雁峰与石鼓山,还是河流与你,在这里都能找到巧妙的呼应与联系。
难道大雁真是飞不过去?我突然想。兴许,它们飞到这里,突然发现它们已经飞得太远了,于是纷纷调头北飞,然后像大片的祥云一样降落在东洞庭湖那片著名的湿地上。对此古书多有记载,大雁南飞,不度衡阳。唐代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佳句,杜甫曾于此留下了“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的诗句。果真如此吗?我想亲眼验证一下,可惜现在离大雁南飞的季节还太早,仰头望着时,我听见有鸟在“嘎——嘎嘎——嘎嘎嘎——”地叫个不停。这声音很高亢,很雄性。但肯定不是大雁。这个季节离大雁飞来还远着呢,还远在西伯利亚。我自小在大河边长大,看惯了雁阵,也听惯了雁鸣那叫声,叫得人伤感,那一声声,如心中的悲鸣。这世间有种生命,永远地迁徙与漂泊着。听衡阳的老人们说,大雁飞到此峰,确实不再南飞,但它们飞来了,也不是立刻就调头飞回去去。它们会在这里盘旋许久。也许回雁峰,真是它们生命中永远迈不过的一道坎,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宿命。但不是大雁又是什么鸟呢?我仰望着那只鸟,它正从我头顶的上空飞过。我不知道那是只什么鸟,它肯定也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一只凌空飞过去的鸟和一个站在这里的人,或许会互相打量一阵,天上人间,看得见,却永远隔着一段不可知的距离。
除了大雁带给我们的这些神秘的未解之之谜,回雁峰又因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出生于此,南宋大理学家周敦颐从小在衡州舅父家成长,人文荟萃,使回雁峰名胜古迹更是名扬中外。这里也是香火旺盛的佛教圣地。回雁峰上最著名是雁峰寺,建于梁天监十二年(513),后宏宣法师选回雁峰创建寺院,武帝萧衍赐名“乘云禅”,唐代改号为“山门寺”。明清之际这里又修建了“寿佛殿”。一些古老的建筑在参天大树的掩映下更显得古意盎然。然而这些古刹,连同这些古树,都在突然响起的石鼓声中一起遭逢了它们共同的宿命。北魏郦道元早就预言:“鼓鸣则有兵革之事”。这个人无疑是最懂得山水的。他是中国见到山水最多的人,他知道,大自然中的许多东西比人间更加神秘莫测。而对于同一个世界,动物比人类更有超乎寻常的敏感,预感。听说,日本人来的那年,回雁峰没看见一只雁影,没听见声雁鸣。
石鼓的响声和消失的雁鸣,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一个深秋以不同的方式共同应验了人类的宿命。那天,石鼓突然响了,日本人一路打过来,打到回雁峰上,这些每个人胸口都吊着一尊小佛像的日本兵,把唐天宝元年建的一座雁峰古刹一把火烧掉了。当他们把该烧掉的都烧掉了,把该杀的都杀掉了之后,他们来到了这里,又开始放火,但他们很快发现有一样东西是无法烧掉的,它只会在火焰中变得更加坚硬。他们又用刺刀捅了捅,却捅弯了自己的刺刀。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们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便开始用机枪扫射。那是块石头,一块几千年的石头。当一个民族开始向另一个民族的一块石头开始扫射,你能感觉他们内心的疯狂。但是他们吓坏了。子弹全部被反射过来,比他们射出去的要多得多。他们发现石头也有子弹,石头的子弹就是石头。这是日本兵在石鼓山遭受的一次前所未有的抵抗。他们第一次抬着伤兵开始撤退。
大地一片空旷。湿润的空旷。原本空旷的天空更加空旷了。一种比空旷更旷远的气氛。
夕阳已于山河之间化尽,天还没黑。夏天的夜色降临得异常缓慢。河水却更加明亮起来。石鼓山静得已如死去一般,回雁峰仿佛仍在往更高的天空上延伸。我已经看得见泼洒在山巅上的月光,哗哗地流泻而下,不仔细看,你还以为是河流。但我毕竟是与一条河一起走过来的,我知道这不是。那哗哗地流下来的全是月光,难怪一条河会如此明亮,只在此时,我才更加明白这河里流着的除了水,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知道,那座被烧毁的雁峰古刹,早已修复。人类也真的需要一个祈祷的地方,忏悔和宽恕的地方。一些烧焦了的树木也已经复活。它们的心还没烧死,它们的根还在,还扎在深深的岩缝里。但石头的创伤是无法修复的,也是无法磨灭的。我又看见了那些伤痕,暗红色的,斑斑点点,似血。听说,也有日本老兵来到这里,来看他们六十年前射出的弹痕。他们不相信这是他们亲手射出来的,他们不可能疯狂到这个地步。他们忘了,但石头不会忘记。没有谁会比石头的记忆更长。
河水开始流出风声。谁家的小孩,在打水漂,一块石片在水里欢腾着,一个跟头扎到了河对岸。真的到岸了么?我眼睛近视,看不太清楚,我只听见,笑声不断,好像不止一个孩子,好像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还知道,发生在六十年那个夜晚的故事吗?如何来重复那些细节?我感到这石鼓开始摇晃。我听见那个石鼓忽然响了。那声音使我脚下的地面震动了,还从远处的山谷间不断传来了回响,细一听,这石鼓又不见任何响动,响着的好像是回雁峰,或是别的什么峰。这绝非我瞬间出现的幻觉,世界就是这样的,你越是想把它们分辨清楚,就越是不清楚。地图上的石鼓山和回雁峰多么清楚,然而那只是两个黑色的三角形符号。我敢说,谁也不想让整个世界变成这样的符号。
月色已与水色融为一体。那个石鼓始终没响。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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