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1)
啪!——
清脆的响声如夜中乍现的光亮,解漪眼眶蓄满温热,整只右手都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她不确定自己使了几分力,只感到掌心火辣辣地又麻又痛,面前那人也应声趔趄倒地。
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二哥在她眼里究竟算什么?一想到兄长今夜差点因腹中那个孩子殒身,解漪就愈发压制不住杀掉眼前人的冲动。
此刻的解漪好似一汪燃烧的沸水,任何试图接近她的人都会被烫得一身燎泡,与之对比鲜明的则是对面的晏闻柳,即便受辱狼狈不堪也依旧晏然自若。
等待半晌,见解漪没了动作,晏闻柳这才将散乱的鬓发勾到耳后,缓缓吐出口气后站起身好言问询:“公主可解气了?”
解漪闻声瞥向那人,垂在身侧的手掌攥了又紧几番后将头扭向一边。
“晏闻柳,我二哥他不欠你。”
“妾自然知道太子殿下不欠我什么……若我说,我也是才知道他有孕,不知你会不会信。”晏闻柳踱步到解漪面前,语气中带着十分诚恳。
宫妃非有诏不得出宫,且宫内守卫森严,一般嫔妃自然没有这个本事,可面前这人解漪还真有些不确定,东宫与内苑相隔甚远,其间朝中各色人马耳目众多,她是怎么和二哥在一起的?
见解漪神色微动将信将疑,晏闻柳凑近对方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公主今夜为兄闯宫,手足情深固然令人动容,但也需记得……藏好逆鳞。”
“你……”一腔怒意骤然被冷水浇彻,解漪不动声色环顾四周后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少有失态,今夜却完完全全被面前人看了个遍。
“公主深夜前来只是问责说明太子殿下此刻已无大碍,若是不然,只怕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婢子的人头就要落地。未带兵刃,说明公主并非要取我性命。”晏闻柳一句一顿打量着眼前人娓娓道来,不经意间已占据主动。
“刻意制造空间单独质问,说明公主还不想在人前揭露我的身份……晏某感念公主,故尽绵薄之力稍作提醒。毕竟为王者,不能有被人拿捏的软肋,就算是有,也应极力掩藏不留人把柄,不是么?”
动荡的思绪被轻拍在肩头的手唤回,解漪神色复杂地审视着眼前人。
今夜确实是她冲动了,每每碰到与二哥相关的事,她的理智就完全不受控制。为君者不可有逆鳞这种话从前先生也告诫过自己,只是那时的解漪还没有像今夜这样醍醐灌顶一般深明其意。
眼前女子让解漪莫名有些害怕,她这般了解自己,甚至连自己平素藏匿在心底的隐秘志向都明若观火,而自己对她却知之甚少。
她是二哥的心上人,是猎场上让自己眼前一亮的对手,亦是父皇数个宫妃中的一个……自己离京的这两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这种敌在暗己在明的感觉让解漪非常不适,虽知道不会有答案,可她还是想问:“你到底是何人?”
(57.3)踏进房内,缭绕的药气纠缠着暖炉内的暖炭味险些将人逼退,晏闻柳顺势将屏风外的门窗半开通气。她屏住声息依次揭过层层叠叠的青纱帐,一张苍白瘦削的脸浮现在眼前。
“云柯。”
反应过来时她立刻敛了声,不知为何,一看到解栖就想这么唤他,好在对方只是静静睡着,并未被惊动。
探到对方藏在被褥中的手腕,晏闻柳熟练撩开衣袖,将手指搭在他微凉的腕间。
解栖先天肾气虚弱,即便受孕也会胎元不固,加上养胎期间劳力过度,气血亏虚,本就无血气以载胎。又听阿夙说前些时日喘鸣之症复发,久病未愈,更是伤级胎元。
指腹下感受到的脉象越复杂,晏闻柳脸上的表情就多一重不解,也不知解栖为何宁愿极尽亏空自己的身体,也要半死不活地吊着这个孩子。她不由暗想若是自己为他诊治,怕是在摸到滑脉的那刻就给他开好了一付红花。
(57.4)
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晏闻柳才压下这个念头就见解栖的身子就抖了抖,片刻额间便渗出层细密的汗珠。
“小阿夙。”
听闻召唤,阿夙即刻端着药碗闻声而入,只见对方张开手指比划着问询:“此处可有施针所用的毫针?去取来。”
阿夙打量着二人飞速点点头,放下药碗即刻翻找起来。晏闻柳掀开被角正要将对方手腕塞回,忽见解栖寝衣下那团隆起动了动,她这才注意到那人的肚子。
掐着手指从受孕之日算起,解栖这胎才将将怀了七个月,可身前的肚子却比寻常孕夫小上许多,即便此刻平躺着,腹部也只是被小小顶出一个微弱的弧度。
心中闪念忽起,晏闻柳双手探到对方腰间触诊了一番。
他这样……竟没有束腹?看来果真是血气亏虚无法滋养胎儿,故连着腹中的小东西个头也不怎么大,若是开方子需得……
“唔……呃哼……”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痛吟声打断,方才还平静着的那人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晏闻柳有些疑惑,立刻回忆起自己是不是触诊时误伤到他了,对方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强打着精神直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晏闻柳愣了愣,脑海中迅速寻找着说辞,又见解栖盯着自己须臾后实在支撑不住,未几又挣扎着合上了眼皮,口中模模糊糊嗫喏了句:“依依……我痛。”
晏闻柳眉头一皱想要离开,却见对方身前那抹小小的弧度适时鼓动起来,一旁的衣料也早已被他揉攥得不成样子。
抬在半空中的手僵了僵,在那人时断时续的痛吟声中,晏闻柳将手覆到那抹圆弧上咬牙骂道:“你自找的。”
(59.1)
姜乐颜开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抿起唇正思量着措辞找补,身旁的手却被对方悄然牵过。
“乐乐对我不用这般小心,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八岁前,我们一家定居在京城,父亲与霍相素来交好,故幼时我常常与她作伴玩耍。”
姜乐颜点点头,岑修云和霍扶姜小时候认识,她是知道的。
“八岁那年,也就是朝章十二年,那一年出了件震惊朝野的大事。父亲时任光禄寺卿,因犯颜直谏遭陛下一路贬至浵州。四年后,母亲因病离世,父亲从那时起身体也大不如前,此后再不得志,终是郁郁而终。”
其实岑修云口中的事姜乐颜知道一点,可当他真切地站在自己面前,以一个亲历者的角度讲述时,姜乐颜还是觉得心口闷闷的,好想抱抱他。
“我虽厌恶封县地处偏远民智未开,可打从心底……却是眷恋这片土地的。它给了我们一家最后团圆的一隅方寸,也是父亲母亲的埋骨之地。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是浵州的异乡客,到头来浵州比起京城反而更像家乡。”
姜乐颜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末了只张开双臂将人紧紧抱在怀中。那些不开心的回忆就永远留在过去吧,从今以后他有自己,还有孩子,他们一家人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修云,你刚刚说的‘震惊朝野的大事’是什么啊?”虽说自古文死谏武死战,可作为言官,姜乐颜很难想象当年的岑父是为什么人什么事谏言,才导致举家被贬,又是什么事会让皇帝震怒呢?
岑修云回抱住眼前人,她总能察觉到自己细微的情绪变化:“那时我年纪尚幼,家中长辈对此事讳莫如深,隐约记得与驻守鄢州的怀仁将军有关。”
“后来再大了一些,父亲也提过当年之事,可惜每每只点到为止,我那时也是一知半解。再后来去京城赶考,机缘巧合之下从太学馆获悉了许多前所未闻之事。”
“怀仁将军?”姜乐颜不确定是不是在哪看到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半会怎么也想不起来。
“嗯,这位‘怀仁将军’本姓晏,出身筠州行伍,建恒年间便驻守在鄢州筠州疆域,期间履立军功,数次击退外敌,膝下三个孩儿就有两位战死沙场,守护大孟边域直到当今帝王登基。”
(59.2)
这么厉害的一位将军为什么自己从来没听说过?按霍扶姜的说法,自己看到的小说是孟国史书,那为什么这位晏将军没有被载入史册呢?
“这么说来晏将军如此骁勇忠君,那后来是怎么……”
姜乐颜才说到一半便被岑修云笑着打断,“是否骁勇忠君怕是要另当别论,还记得朝章十二年的那件大事么?彼时晏将军驻守在鄢州北,梁军进攻御梁城数月都没有破城,御梁守将誓死守城,苦等五十六日直至粮尽援绝。”
“彼时朝廷内忧外患,外有强敌入侵,内有荧州蝗灾,数位言官上谏晏将军带兵援助。也不知是晚节不终还是年老昏聩,在救援守城的第九日,晏将军竟弃城逃跑,致使御梁数万百姓横遭屠戮。”
什么?
姜乐颜闻言小小的惊呼出声,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岑修云,对方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后来帝大怒,欲诛晏将军九族,朝中无人敢进言,可偏偏此时,我爹竟做了顶撞龙颜的第一人。”
这……虽然一时理不清头绪,可直觉告诉姜乐颜这件事远没有想象中简单,岑修云的父亲能官居高位,显然不是什么蠢人,那为什么会去做一件在所有人看来都自毁前程的事?
“其实我一心想考回京城,除却入仕便是想找寻当年真相,想知道父亲被贬的真正原因。”
“这件事听起来就隐情重重……不过我相信只要修云想查就一定能查清楚。”姜乐颜明显能感觉到前路幽微山重水复,但心底莫名对岑修云有种天然的信任。
“你呀……”恭维或是不切实际的话,岑修云在官场上听得多了,可乐乐与旁人不同,她总能叫自己安心。
一声闷雷骤然响彻天地,姜乐颜不自觉抖了抖身子,她平素是不怕打雷的,可这个季节打雷还是头一次见,方才还晴朗的天即刻黯淡下来,风力也猝然强劲起来,不一会就吹秃了梧桐树上仅存的那几枚叶片。
岑修云展开披风,将姜乐颜整个裹入怀中,背对狂风眯眼抵挡着风沙。
(59.3)
轰隆几声后,并未见雨雪袭来,岑修云的神情反而愈发凝重。浵州当地有『冬日打雷,黄土成堆』这种说法,自己在浵州居住多年,见过冬雷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仰头望了望天,心中没来由生出些不安。
“阿嚏——!”
姜乐颜揉揉鼻头,紧了紧身上的小被子,“这天……阿嚏!怎么突然……阿嚏!这么冷了?”
从早起就感觉气温骤降,姜乐颜还特地翻了翻黄历,小寒而已,还没到三九天,怎么就这么冷了?
“卑职热了姜汤,小姐待会多饮些。”季以微收起斗篷,快步来到火炉前将手搓热。想不到浵州地处南部沿海,冬季也会这么冷。
“记得给小葡萄多裹层被子,我……阿嚏!再眯会,修云回来了记得叫我。”
季以微愣了愣笑道:“岑大人才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呢。”
“啊?是吗?”姜乐颜这几天和小葡萄睡在一起,岑修云夜里看书故歇在书房,怎么他也和自己一样开始睡懒觉了?
“许是……冬季天冷,所以岑大人嗜睡些?”季以微意味深长地看了姜乐颜一眼,见姜乐颜并未有所反应,摇摇头转身去给小葡萄裹起了被子。
迷迷糊糊中,凉丝丝的触感攀上前额,姜乐颜仰头往那人掌心拱了拱,对方担忧的声线传来:“乐乐,你在发热。”
“发热……唔,发热好啊,正好变成暖贴给你暖肚子。”姜乐颜虽眯着眼,还是靠着熟练的肌肉记忆摸到了对方小腹,和自己掌心滚烫的温度比起来,那里算不得温暖。
岑修云拍拍对方搭在自己身上的爪子耐心哄道:“起来吃药,不许乱摸。”
谁知姜乐颜听了这话重重哼了声,不安分的手指转而去抓人痒痒:“人都是我的了, 摸一下怎么了?”
岑修云身子一抖,强忍笑意端着药碗,生怕里面的汤药撒出来,“总之,现在就是不能摸。”
好说歹说哄着她喝了药,姜乐颜又抱着人不肯撒手,非要岑修云陪自己睡。岑修云无奈妥协,被这么个小暖炉一抱就是一宿。
翌日一早,姜乐颜支着脑袋打量着身边人,刚醒来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身旁这位从前可是早晨五点就出门办公的人,现在辰时五刻呼吸均匀,显然还在熟睡中。
心疼抚过岑修云的眉骨,姜乐颜心道浵州事务繁多,要是自己能替他分担些就好了。正这么想着,突然响起一阵紧急的敲门声,隐书满面愁容地推门而入。
“小姐,昨夜风雪突袭,浵州多地遭遇雪灾,宁知州一早就快马加鞭派人送信求援,眼下……怕是不得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