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1)
“爹~你就陪我去嘛……别家的娃娃都有大人陪着去……”
百般撒娇无果,岑煦柔松开对方的衣袖,皱起眉头蹲在床畔长长地叹了口气,托着小脸语气惆怅:“绵绵妹妹说明日云叔也陪她一起去玩呢……”
“爹爹为什么就从来不过上元节?”
心头如被锥刺,岑修云指节不自然地微屈,眼睫轻动别开目光:“你云叔也去?看来是身子好些了,改日……你再去找绵绵玩时记得问候问候他。”
小丫头点点脑袋,“不用您说我也会问候云叔的……唉?爹爹?”岑煦柔眨眨眼,方才转身回话时似乎看到父亲眼底有什么微微闪动了一下。
“爹明日还要处理公务,实在抽不开身,让你隐书叔陪你去,好吗?”对方说罢用大掌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又柔声承诺改日闲了定陪自己放风筝。
岑煦柔立在原地等了半晌就是不肯走,一双神似对面之人的眼睛非常不甘地盯了那人一会,见他依旧不为所动,这才死了心,眼泪瞬间哗哗滚落:“呜呜呜……爹爹说话不算数!再也不理爹爹了!”
小女儿边抹泪边哭着奔向屋外,岑修云喉头发紧动了动身子,终是没能追上前去。
上元……他不敢过上元的。
他至今还记得八年前那个钻心刻骨的元夕之日,短短一天,自己接连痛失所爱与腹中孩儿。他承认,当她无比清醒无比确定地当面对自己说要离开时,他急得要发狂。
可他越是害怕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是破天荒地对她动了粗。
事后回忆起那时,对方纤细温软的手腕几乎摧折在自己手里,他记得她疼得脸色发白虚汗尽出,正如那时的自己一般。他甚至有些罪恶地想,如此,她可能体会到自己哪怕一点点的痛?
可笑自己与她相处一载,竟飞蛾扑火般妄想以这种方式留住她。以她的脾性,早在那刻怕已下定了玉碎瓦全的心吧?
后来自己病了许久,而她也如人间蒸发般从此在世间断踪绝迹。
多年过去,岑修云常常午夜梦回到与她相处的那一年,梦醒后则对着空旷的庭院无限惘然。
如果那些经历是梦,为何那样真实,右相府与浵州两人生活过的痕迹从未被改变,他真切记得她来过。
可如果不是梦……她又去哪里了呢?是自己的执拗逼走了她?又或是那段时日自己忽视了她?再或是那天自己伤害了她?还是真如她所言,她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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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太久了。
就算是一个耄耋之年老去的人,一生中能有几个八年?八年的时间足够一个王朝历经两朝迭代;足够一个襁褓婴孩长成垂髫模样;足够自己这般的无名小卒撑起朝中一片天地。
而她,自己这八年间从未放弃过找她,寻遍大孟疆土;寻遍碧落黄泉;寻遍九垓八埏,可是最后的最后……偌大的天地间竟无她一人。
他时常痛恨自己,亦时常因她曾经给予的温暖患得患失。这一路历尽艰辛筚路蓝缕,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也唾手可得。
白日里他是一人之下的天子太傅,是腰金衣紫冠冕得志的肱骨大臣,不为人知处,他又是抱着隐伤独自舔『舐的孤狼,是时时悲鸣盘旋与爱侣失散的离鸾。
他发疯般想她的同时又怨她憎她。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若是她不曾来到自己的世界,他又何至于如今这般痛苦?
都说时间是抚慰一切的良药,岑修云却只觉那道隐伤岁岁年年时时刻刻被加深重演,累月经年演变成他心上那颗不可磨灭的血色朱砂。
沿府中后院跑出,横跨后门那条御街,岑煦柔抽噎着向斜对面提着“絮园”两个大字的院落奔去,从她记事起,在爹爹那里受了委屈都是来找云叔安慰的。
至于这云叔是何许人也,其实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人名字里有个云字,住自家隔壁那条街,第一次见他时父亲与长公主便让自己称他为云叔。
彼时她还很好奇,是因为这位叔叔的头发像云一样白,又常着一身白衣,所以才叫他云叔?可白发苍苍的人她只见过街边老翁,云叔的脸看起来那样年轻,为何也有一头华发呢?
“怎么了,柔儿?”木轮与地面摩擦滚动的辘辘之声入耳,岑煦柔想都没想径直扑入对方怀中哭诉:
“呜呜呜云叔……我爹不和我一起放灯,我都求了他好几次了,前日里背完诗文明明答应我 说什么他都同意的……”
其实爹爹平素待自己很好,唯独这一件事不能全自己的心意。加之他每日处理政务,能陪自己玩的时间少之又少,处理完公务往往都到了深夜,那时煦柔已经睡下了,待到自己醒来去学堂时,爹爹又踏上了去早朝的路。
一肚子委屈终是按捺不住,煦柔将头埋在对方怀中放声大哭起来,不一会便在那人身上毛茸茸的狐裘中哭出了一汪小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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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爹爹,她最喜欢的就是云叔,打从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很好看,比爹爹还好看,衣袖间的味道也好闻。
虽然那时的他一袭白衣一头华发看起来清冷疏离,但煦柔还是大着胆子上前问了声云叔好,只因眼前这人让她倏忽想起几日前背的诗,『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就连他袖中的香气也疑似白梅。
她想,这样好看的人,脾气也不会差吧?
事实也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云叔每每与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温文尔雅的,不像爹爹在外人面前还要故作严肃。
感受到对面之人一下下抚着自己的背,煦柔哭了一会便止住了抽噎,对方则捧住自己的脸,柔和耐心地替自己擦干泪痕。
“你爹他的确有事脱不开身。这样吧,若是柔儿不嫌弃,明日灯会便与我和绵绵一起去,到时云叔定送你个最大最漂亮的花灯。”
岑煦柔吸吸鼻子一怔愣:“真的吗?”
对方轻笑着伸出小指做拉钩状,“当然了,若是柔儿和我们一起去,绵绵也会很乐意的。”
煦柔破涕而笑,勾住那人冰凉的指节朗声道:“好!那我明天和云叔一起去。”
明灯错落,火树银花,帝都的上元夜与别处不同,几年战乱后逐渐恢复了往昔的盛大繁华。明月当头下,人潮汹涌车马如织,岑煦柔欣悦地掀开轿帘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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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灯会年年有,可今年就是看起来与往年不同,许是前岁收成好的原因?
解栖身裹狐裘头戴兜帽,手里牵着大的,怀中还抱着个小的。一行人不似他人,如此行进缓慢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啊哇~~花~花花~”
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天空炸开,万千颗流星顷刻洒落夜幕流向人间,绵绵兴奋地舞动胳膊蹬起小腿,急忙拉扯起身旁姐姐的衣袖。
“绵绵是想说好美的烟花呀,对不对?”煦柔见小家伙激动地眼睛亮晶晶,忍不住啾了一口她肉乎乎的小脸,“听说这是长公主命人特地放的烟花呢,祈求咱们大孟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解栖抬眼望向夜幕,盯着远处天际此消彼长的烟花看了许久。
“咦?刚刚过去的那个好像外祖父家的桑葚呀?”
面前忽的窜过去一只黑犬,岑煦柔拔腿追了几步便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人群中。
解栖回过神发现孩子竟离自己有几丈远,忙推动身下轮椅的手推扬声道:“柔儿,别跑远了,当心走散!”
“知道啦!云叔。”
城南一场璀璨的烟火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踽踽行于灯市的岑修云也不例外。
今日处理完政务时间还绰绰有余,解漪一反常态地问自己要不要留在宫内小酌两杯,说等会有惊喜与自己同赏。想起昨日女儿失落的神情他还是有些心软,婉拒解漪后即刻来到城中寻他们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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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处的河畔,水苑及大的花灯摊贩他都找过,可惜并无女儿踪迹。这种寻人未果的失落感让他逐渐烦躁,总感觉心中有丝抓不住的细痒,也正是这个时候,头顶光芒乍现,焰火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各色光彩映照在他经年愈发凌冽的眉目间,身畔路人喧阗的哄闹被他自动隔绝在耳外,不知为何,今夜心中总有种异样的感觉。
就在他欣赏烟花垂目时的一瞬间,整颗心脏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全身血液也在看到那个身影的霎时凝结。
他听到耳畔的风在呼啸,那是他奔向她的声音。
一股酸涩与咸腥梗在胸腔,他不敢咽下,更不敢吐出,只能拼命压抑着胸腔内快要跳出的澎湃,剧烈颤抖着双腿用尽全身力气奔向那个背影。
“乐乐——!”
他哽咽着吼出,许多年来充沛的情感在此刻到达了顶峰。眼眶已酸涩到极致,数次缩回又伸出的指尖轻轻试探着搭在了那人肩上,喉头不自觉吞咽起来,悬起一颗心盼着她回首……
而后,一颗心沉入谷底,没有回声。
那是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人。
他忘了是如何与那人尴尬地道别,也忘了自己狂奔向那人的样子有多狼狈,在发现不是她的那刻起,自己的心就如同方才炸起的烟花般——绚烂至极……而后归于尘埃。
他自嘲地笑了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魂魄般行于道旁,身前身后结伴而行的良人燕尔数不胜数,自己竟生出了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感觉。
元夕……于旁人而言是佳节,于他岑修云而言,不过是失去她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又或者是很特别,特别到让自己厌恶憎恨的所谓佳节。
丧魂落魄独行于御道,因灯会大多在南街,故北街道旁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比起灯会的人声鼎沸,这里显然更适合自己。
这一路岑修云脑中一直在回忆刚刚遇到的那人,她与她的背影那样像,他一度以为自己早已将她的样子篆刻进脑海,这八年来夜夜描摹着她的语气动作才敢小心入睡。
到今日他才知,原来自己的所谓深情不过是笑话一场。他连她真实的样子都从未见过,又凭什么敢说自己记得她?
自欺欺人罢了。
御道地板反射出霜白的月光,越往深处走去人影越稀,岑修云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走到了哪条巷道,方才还明亮的月色不知何时被云雾笼罩,空绕起一副缠绵的胧意。
他眯了眯眼,有些看不清前路。
漆黑小巷中,女子清越的声音不大,却让他为之一振。
“桑葚,有没有想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