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寻心知自己迎来的是她从未经受的考验,她反复确认了自己手里的筹码,当是万无一失,可她还是忍不住的紧张心慌。
为了这个,她出门前还喝了一碗酸苦的人参汤。
车马摇晃行过一段时间后,桐玦掀开车帘低声说:“郡主,咱们到了。”
赵寻扶着桐玦的手从车上下来,看着眼前富贵气派的大门,连上面“范府”两个字都似乎在闪着金钱的光芒。赵寻跟着范府人的指引在外院耳房等了一会儿,来了一人对她行礼道:“我家姑娘请郡主过去。”看那人的举止装束,绝不是什么有头脸的大丫鬟。桐玦看着有些生气,又得了赵寻不要轻举妄动的示意,于是重重地白了那人几眼。跟着范府的人走了半晌,这才到了范姑娘的会客厅。远远的就看到几扇门大开,厅内高朗舒阔,范姑娘独自一人在厅内翻看着什么。赵寻知道这是要二人单独会面的意思,便让桐玦在外等候,自己独身踏进门内。
果然,赵寻刚刚进门,就有范府的人上来,眼疾手快地将几扇门关上,屋内的光线瞬间暗淡许多,只留几束光透过轻纱落进来,映出空气中点点灰尘的痕迹。
范姑娘这时才起身对赵寻浅浅一礼:“参见郡主。”
从前赵寻见过范姑娘一次,留下的印象是此人昂然放纵,颇有些资本,也颇有些傲气,是会横冲直撞的那种人。而今又见范姑娘,却觉得范姑娘方脸浓眉,眼睛明亮有光,已然有了几分家主的气势——赵寻觉得,若是她碰上的是几年后愈发成长的范姑娘,她肯定赢不了。
赵寻边走边扫视一周,判断以自己的身份是坐得起尊位的,便自顾落座后才说:“范姑娘不必多礼。”
范姑娘冷笑一声,直起身来坐到了下首。赵寻先开口:“姑娘知道我的来意吧。”
范姑娘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寻:“说起这个来,郡主也太客气了,郡主想要什么该当与我直说的,草民要是知道程大人是您看中的人,当初是断然不敢打他的主意的。”
赵寻暗想,如今口上说着不敢,那我铺子里亏的也是真金白银啊。
赵寻顺着话说:“听姑娘的意思,并不会娶程大人为夫?那自然是好,可省了你我许多功夫。”
范姑娘正色道:“郡主可听明白了?若程大人是郡主的男人,我自不会娶他。可若他出了禹王府,我未婚他未嫁,我娶他天经地义,谁也不能多说我半个字。更何况,程大人连我的聘礼都收了。”
赵寻皱眉:“什么聘礼?”
范姑娘微微一笑,拿出一叠礼单来:“请郡主过目。程大人已收了我的聘礼,若郡主不信,自可到程大人家中查探,看能否找到礼单上的东西。”
赵寻正为礼单之厚暗自瞠目,听范姑娘之言她不禁冷笑——你都把人家院子占了,往里塞什么东西还不是你说了算。
赵寻把礼单推回去,说:“范姑娘说自己未婚……可我听说,范姑娘的正室在江南伺候范老太君,甚是恭谨有礼,很得老太君喜欢。”
范姑娘不以为意:“母亲喜欢伺候得好的人,是谁伺候她并不在意。如今我另有人想娶,我的夫君就该拿了银钱让出地方,反正当初他肯嫁给我也是图我的钱。”
赵寻轻轻地说:“范姑娘的姨母也赞同?”
至此范姑娘才变了脸色,冷冷地看着赵寻。
“听闻范老太君和自己的妹妹差了十几岁,自小就把这个妹妹当成女儿疼爱教(P卝P)导。话说回来,咱们甘朝,姐终妹及也是有法可依的。”
范姑娘开口:“聚醒山庄的事,是你捅到我姨母脸前的。”
赵寻说:“范姑娘家财万贯,我这是小本生意,不敢与范姑娘争锋,那我总要找个能帮我的人。”
调(P卝P)查了范氏一族后赵寻才知道,范姑娘虽是独女,可她上面还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姨母,按照甘朝律法这位范姨母也有继承权。姨甥二人势成水火多年,两方产业各自蓬勃又相互挤兑,只是在江南区,还是那位范姨母的产业更风光些,所以范姑娘才会另辟蹊径,到京都城来拓展事业。
范姑娘倒卖红叶书坊的书,说出来不是什么大错,可对于不相上下的姨甥二人来说,对方一点点错处都能成为可以发挥的大把柄。
前几天赵寻得到消息,范姨母已经把聚醒山庄的事情捅出去了,现在江南区的文人有许多堵在聚醒山庄门前讨(P卝P)说(P卝P)法。而且范姑娘的聚醒山庄除了倒买倒卖,竟还在未购(P卝P)买版权的情况下私自刊印——盗版书!
范姑娘摇头笑道:“郡主想得也太简单了,姨母身在江南自然是好对聚醒山庄下手,可是我身在京都城,若是红叶书坊里出了什么消息,你说姨母能不能及时反应过来帮郡主一把呢?”
赵寻低头喝了口茶:“京都城是你我的地盘,我没指望范姨母能把手伸这么长。范姑娘,你想从红叶书坊挖出什么消息呢?说你我二人勾结,倒买倒卖赚取差价,侵犯作者的著作权还侵犯别的书坊的出版权?或是你想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我的头上?”
范姑娘应该听不懂什么“著作权”、“出版权”,但也理解的差不多,她只是皱眉看着赵寻,思考着赵寻为何能够如此平静。
而现在的赵寻很享受攻克难关的感觉:“红叶书坊的奸细,我抓到了。”赵寻身心舒畅道:“我从前就在想,红叶书坊买了京都刊印的版,可以自售也可以卖给别家书店。大量出(P卝P)售时一定要对方出示京都区域的书店牌照,确保从红叶书坊出去的书都是在京都售卖。而聚醒山庄这样大批量的购(P卝P)买,就算有京都的牌照也会引起怀疑,所以红叶书坊中当有奸细。而且为了堵住众人的嘴,范姑娘你的手里应该的确有京都书店的牌照。两者加到一起,我自可以把我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虽然免不了落个失察的错处,可我如今也不怕这个。”
范姑娘面色肃然,手指无意识地点着紫檀桌面,应是在考虑赵寻话的可信度和带来的影响。她很快想通,笑道:“郡主说的这些算不得什么。即便有红叶书坊的内(P卝P)奸和京都牌照做证据,你也不能我的错落到实处,泼了我脏水郡主自己也别想干净多少。眼下京都和江南音讯通传甚少,京都风平浪静,我不会让事情传到京都,郡主也不会主动在京都曝出这件事来,姨母那边麻烦些,可我已经着手处理,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一切,不过是维持原样罢了。”
范姑娘盯着赵寻:“郡主,您仍不能让我放弃程高邃。”赵寻抛出自己最后的筹码:“若你不放弃,我会掀起新的风浪。”范姑娘歪头:“哦?”
赵寻说:“我买了立印青姑娘所有著作的版。若范姑娘不肯放手,我便告诉立姑娘,她从前诸多著作被人以肮(P卝P)脏的方式偷走许多分红。那些人不欣赏她的文采,只把她倾注心意所创的诗作当做圈(P卝P)钱的工具!”
范姑娘不以为意:“立印青姑娘一人……”
“不是一个人,”赵寻喝然打断,“除了立印青姑娘,还有其他作者文人,更重要的是,还有他们的读者。”赵寻直逼范姑娘:“范姑娘你不懂作品中承载的是什么,这是只有作者和读者才能有的灵犀。但你只消想一想,会有作者或是读者允许你侮辱承载了他们心意的书籍吗?”
范姑娘想到自己倒卖和盗印的立印青姑娘的新诗集被一抢而空的盛况,再想到若是那些人都涌过去向她讨(P卝P)说(P卝P)法……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的声音有些发(P卝P)抖:“你怎么就确定,立印青姑娘信你的话?”
“她不信我的,可她会信程大人的。
范姑娘不知道吧,立印青姑娘曾参加过科举,恰与程大人是同届。二人在下榻的旅店相遇,相谈甚欢,互为知己。只可惜立姑娘落榜,远离京都去到江南谋生,可她与程大人间仍保持着书信往来,你说她会不会信程大人——会不会信我的话?”
范姑娘冷笑:“程大人,当真四处留情。”
赵寻摇头:“范姑娘,你看上的可是甘朝现有的唯一男官,你难道真的认为程大人只有一张脸好看吗?我不觉得程大人和立姑娘之间有什么男女之情。我读过立姑娘的诗,此人甚为孤高清寒,这样的人是不会囿于情爱的。”
赵寻看着范姑娘,她在等。
赵寻自信抛出去的筹码足够让范姑娘动(P卝P)摇,她不能让事情闹大,不然范姨母借此事发挥的结果就会愈发不可收拾。可赵寻还担心年轻气盛的范姑娘会为了争一口气和自己死磕到底。
不过好在,她看到范姑娘紧皱的眉头被无力抚平,松了背脊,收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态度。
范姑娘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起娶程大人的念头,也不会再对郡主的产业出手。郡主殿下……您赢了。”
赵寻卸下了背在身上两个月的枷(卝鰪)锁,身心撑到从范府昂然走出就已经是极限。坐上王府的马车后,闻着马车内惯用的清冽香料,再想想自己刚刚跨过一个坎,赵寻的意识就在一瞬间放弃了她,让她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傍晚,盛罂和卫海素都来过一次,见赵寻累得很、睡得沉便没有出声打扰,守了一会儿就走了。
赵寻喝了点清粥,正吃着阿离切好的果子,门外有人通传,说程大人求见。
赵寻裹上外衣,将头发简单挽起,到楼下书房见了程高邃。
程高邃深鞠一躬:“多谢郡主相助。”赵寻此时看他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有些飘飘然道:“也不是很难办的事情,程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再说,借由程大人,我和立印青姑娘结识,未来立姑娘再出诗集,我也能早些拿到版了。”
程高邃自然知道这件事并不像郡主口(卝鰪)中说的那么容易,只观面前郡主倦怠乏力、声低懒言之貌,便知此事耗了她多大心力。心中愧疚不能解,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回报郡主的,踌躇片刻,他撩衣跪在地上,对郡主行了稽首大礼。
赵寻忙让阿离扶程高邃起来,一边想自己也是被两位男官叩拜过的人了。程高邃起身,向前几步将一样东西递到赵寻面前。赵寻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件被范姑娘讨去的佩蝉。
程高邃说:“下官听卫兄说,这佩蝉原是郡主的物件。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赵寻摇摇头:“我已把这佩蝉赠与范姑娘,若说原主,那也该是她才对。对了,范姑娘往你院子里堆了许多东西做聘礼,也不知搬走没有。若是还在大人那儿,大人可以使人带个信儿来,我派人给范姑娘送回去。包括这佩蝉,程大人手里不能再有范姑娘的东西。”
程高邃应道:“是,多谢郡主。”
赵寻觉得这人好像只会说“谢”了。
“程大人此次出府,也不知外面流言会如何不堪,这些我无(卝鰪)能为力,还请程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不过赵寻猜测,程高邃应该并不抗拒身上背一个“昭淑郡主”的标记,正好可以帮他挡住别人的觊觎。
程高邃又是一礼,惭道:“连累了郡主的名声,下官不知……如何补救。”
赵寻倒是没那么在意,毕竟她听不到别人说什么:“我不在意,大人也不要在意了……若是大人真心想补救,不如多陪陪海素,也多教(卝鰪)导教(卝鰪)导我的暖床吧。”
天气转暖,后院的花草都抽(卝鰪)了芽,一片嫩(卝鰪)嫩的生机盎然。解决了程高邃的事情之后,卫海素也是无事一身轻,时常撑着腰在后院散步,也会去到盛罂处逗逗牙牙学语的千云。
赵寻来到大院请安,禹王见了她,闲话几句后说:“正好你过来了,待几天我和你华叔叔要出门一段时间,外面庄子多时不查账不点人了,一直放着恐惹出事端来,趁着现在无事,正好把这事儿了了。”
赵寻点头应着:“说起来现在春末夏初,正是庄子里风物景色舒适宜人的时候。母亲过去虽是查账,也别忘多走走,看看四周景色,应当都是京都城里没有的风光。”
禹王笑着说:“正是这样。你华叔叔身上不好,正好让他到庄子养养,清静。只是……”她叮嘱赵寻,“我们这一趟至少要两个月才回来,韩管事和周管事、还有账房的刘师傅都要跟去的;除了他们,杨大夫也要去。这样一来,大夫那边还好说,傅岩年纪虽小,干活还算老成;只是大管事都跟了去,你那后院支银子或是办些零零散散的事儿就困难些——要不我把韩管事留下给你用?”
赵寻失笑:“不用,我又花不了多少银子。再说,我名下的产业不是都归李师傅算着吗,他留下就无妨。还有家里的库房都有专门的看(卝鰪)守在那儿,我有什么要的直接去取就好,也不麻烦。韩管事管着家里的产业,没她不行,母亲只管带她去,我这边用不着什么人。”
禹王这才放了心,又说:“不过你那院里还是提一两个管事起来的好,咱们母女两个现在在一处,日常采办都混着来。可你若是成了亲,后院就该教给你的郡马管着,大院不好再插手你后院的事情,你身边也该有几个能决断的人。”
赵寻听的有些懵,还是点点头:“知道了。”
就是,区域自(卝鰪)治呗。
这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赵寻从禹王处出来就放在了脑后,直(卝鰪)往空绿院而来。
卫海素今日把斑块掩得一丝不错,问了问才知道,今日沈王夫要过来。
“我不过是个暖床,想着不好登庭南王府的门,便从不曾探望过沈王夫,不想他却记挂着我,要往咱们府里来。”
赵寻坐到卫海素身边,手自然地就伸向了他鼓(卝鰪)囊(卝鰪)囊的肚子,说:“前儿二公主说要过来,我也没多问,原来竟是为了沈王夫过来的。”
卫海素一直觉得赵寻摸自己肚子时透露(卝鰪)出一股小心翼翼的劲儿,好像力气大一些就会伤到孩子一般。他觉得这样的郡主,很可爱。
所以卫海素牵着郡主的手按在自己腹上,笑着说:“我也没这么脆弱,郡主不必这么小心。”
赵寻低下头羞道:“你总是肚子疼,我还是怕伤了你。”
卫海素拍了拍鼓(卝鰪)起的肚子,说:“孩子动得厉害,踢得疼了些,旁的也没什么,郡主不要担心。”
赵寻仍然只敢抚(卝鰪)摸(卝鰪)着他膨隆的腹底,那里的弧度最为可爱喜人,而且摸那里也不用担心脐带绕颈。
或许是男人骨架大的原因,他们有孕时挺(卝鰪)起的肚子要比赵寻想象中大很多。原本盛罂有孕是全身都是肿的,肚子里羊(卝鰪)水过多也会撑的肚子更大些,可听杨大夫的口气,盛罂的肚子仍算是小的。赵寻看着如今卫海素五个月的肚子规模,不太敢想象真到临(卝鰪)产的时候他的肚子会大到什么程度。
而当她看到沈王夫时,又免不了暗暗一惊。
沈王夫月份比卫海素大一个多月,两人站在一起时,两个肚子的差距十分明显。
两个孕夫凑在一起没什么别的好说,不过彼此吐槽一番身上一茬接一茬变着花样出现的不适。现在肚子大了,两人都不能坐在圆墩子上太长时间,便让人在院子里并排摆了两张太师椅,垫着垫子还舒服些。
闲话几句后,卫海素见沈王夫情绪不高,面有愁容,便问:“怎么不高兴呢?”
沈王夫笑了笑:“也不算不高兴,只是……”他低头抚着肚子,轻声说,“我这一胎,很有可能是个女儿。”
卫海素刚想说“庭南王嫡女,这不是喜事吗”,却想到京都城中人尽皆知的沈将军为何要把嫡子送入皇室,心情也有些沉重,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劝道:“别想太多,把孩子健健康康(卝鰪)生下来总是好的。”
沈王夫点点头:“眼下母亲谨小慎微,约束家人,严整军士,不敢让旁人抓到一丝错处。陛下还能容得下我们沈家,应该不会对孩子下手。”
卫海素劝道:“这也是陛下的外孙女,她会怜惜的。”
沈王夫苦笑,点了点头。
晚上赵寻送走二公主夫(卝鰪)妻后和卫海素独处时,听卫海素说了沈王夫的担心,也是心中叹惋,说:“二公主倒是没说什么,想必是无碍的。眼下朝中局势安定,沈将军又表达出了足够的臣服和诚意,陛下不会对沈氏族人下手的。”
卫海素点头:“这个我也知道,沈王夫何等聪慧,本来不会如此忧心。只怕还是腹中有了孩子,让他不由多思多想,心气郁结,这对他和孩子都不好。”
赵寻说:“你若是担心沈王夫,也可多去陪陪他。我和二公主打了招呼,没人敢轻慢你。”
卫海素因身上白斑的缘故一向避世,入府之后就没出几次门,只有程高邃和沈王夫时常过来探望。如今沈王夫孕中伤神,他觉得自己是应该常去开解(卝鰪)开解。
卫海素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