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寻那时正试着苍苔山庄送来的新衣服。今年苍苔山庄的庭芜绿染得极好,浓厚不失鲜亮,在裴珣衣柜里那堆深深浅浅的绿里面好看得独树一帜。赵寻隔着屏风问传话的人说:“前几日他们也过来几次,海素可没让他们进去,今儿他们是说什么了?”
那人回道:“是,说了句「于参将送到家里去去一些香料,家里用不上,就尽送到大少爷这儿来了」。卫大人听了这话,就让把人放进来了。”
香料……是什么暗号吗?
赵寻预感卫家这两人过来可能会引发家庭伦卝(ಥ_ಥ) 理大戏,卫海素这几天水肿气喘,连路都要走不得了,别再动了气。
于是她起身道:“咱们也去看看。”
前院看门的人很是机灵,看卫海素多次拒绝家人入府,今日却突然同意了,其中必有蹊跷。便使一人引卫海素父弟至空绿院,另使一人来通报赵寻,是以赵寻到空绿院时,正瞧见卫海素的父弟前脚刚进了门。
因海素身上有斑,空绿院侍人是不怎么进去伺候的,只有芸书和赵寻拨给卫海素的一个侍人可以贴身服侍。而今赵寻对外面的人摆摆手,他们就很有眼色地退出院外,远远的站着。
赵寻想了想,还是没进去,只站在窗边,细细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有个低沉的声音在讲话,大约是卫海素的父亲,他说:“……胎可还稳当?”
卫海素一改往常平和温柔,有些咄咄逼人道:“不劳父亲挂心,我好与不好,原也与家中没有关系了。”
赵寻心想,果然是有些缘由的。
卫父沉默片刻,又说:“听闻你有了身孕,你母亲和我便想着来看望。只是王府深宅大院,我们平头百卝(ಥ_ಥ) 姓怎好随意出入,你母亲又是女人,进不来这后院,我便带着你弟卝(ಥ_ಥ) 弟过来了。来——海羽,给你哥卝(ಥ_ಥ) 哥磕个头。”
卫海素看着面前幼弟,想到自己离家时他还是个懵懂孩童,诸事与他无关,脸便硬不下来,只僵着说:“快快起来,我受不得。”
卫父仍旧按着幺儿给长子磕了个头,卫海素知道这不合礼数,便偏过头侧过身算未受这个礼。卫海素此时只觉烦闷,气有些喘不过来,眼下孩子动得有些厉害,咚咚咚地踢着他的肚子,同时也像是在他心上重重擂拳。
铺垫了这些,卫父方落座,犹豫着说:“你母亲很是挂念你,早前听闻你入禹王府的门做了昭淑郡主的暖床,还担心你受委屈,总想着要来看你。可她前几年病了一场,到现在走路还不稳当,这事儿就搁置了。”
卫海素冷笑:“我能受什么委屈。我的委屈,都在家里的时候受尽了。父亲也不必支支吾吾,您费了这么大力气要见我一面,到底想说什么?”
卫父却知此次一去怕是再进不得禹王府的大门,甩开卫海羽的手,对痛苦呻卝(ಥ_ಥ) 吟的长子毫不怜悯,说:“你给我些银两,我就走,从此再不上卝(ಥ_ಥ) 门。”
“滚……”
卫父冷笑:“你若不答应我,我就把于参将的事告诉郡主,或是往大街上散去,毁了你的声誉!”
卫海素本来痛到几乎神志不清,闻言咬牙回说:“我和她,没关系,她被赶出屋子了。”
“就算她没上手,屋里迷卝(ಥ_ಥ) 情香点着,只不知道是谁要了你。”
卫海素要疯了,他现在腹痛欲裂,每一口呼吸都似乎被阻隔,逼得他只能张卝(ಥ_ಥ) 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喘息。偏还有自己的生身父亲在旁,用最黑卝(ಥ_ಥ) 暗的一夜来攻击他,让他只能想到大喊大叫,力争着自己的清卝(ಥ_ಥ) 白。
这时,卫海羽小声说:“大哥,你……你就答应了吧,不然姐姐她们真的会四处宣扬的,没人会听真卝(ಥ_ಥ) 相是什么的,你也不希望郡主知道这件事吧。”
石泉看着痛苦挣扎的卫海素,判断无论如何卫大人腹中孩子最重要,他对卫家父子二人喝道:“这是哪里来的狂徒,敢到王府里胡言乱语。来人,把他们绑了,塞到马车里运到荒郊去扔了!”
卫父被拖出去时还大喊着“不孝,逆子,嫌贫爱富,不洁,荡夫”之类的字样。石泉一边让人去请大夫,一边喊人把站立不能的卫海素扶回床卝(ಥ_ಥ) 上,却被卫海素一把抓卝(ಥ_ಥ) 住了胳膊。
此时的卫海素是没什么力气的,他的眼睛甚至不能聚焦,他气若游丝道:“别……别告诉郡主……算我,求你,求求你……”
石泉心想“我是王府的人,肯定是要说的”一边安抚卫海素:“好,我不说。”
当石泉发现今天空绿院伺候的人尤为少,自己出门准备喊人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坐在院里池塘旁喂鱼的郡主。
郡主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石泉会意,回身关了门走到郡主跟前,低头听话。
赵寻说:“我都听见了,你也不用说了,海素那边也是,就让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院里的人我也嘱咐过了,你们就记着,今天我没来过空绿院。”
石泉低头应是。
此时屋里传来卫海素一声呻卝(ಥ_ಥ) 吟,带着些微的哭腔。赵寻不免有些着急:“情况很不好吗?”
石泉叹了口气:“疼得要昏过去了,怕是要见红。”
赵寻内心骂了卫家几句。别说是亲爹,就是普通关系看见面前的孕夫捂着肚子喊疼也不能再拿话刺人了,赶紧叫大夫是正经。
卫家的事赵寻查过一些,卫家父母重女轻男,生了八个孩子,仅两个女儿还夭折了一个,因此对那个独女百般宠爱,养得骄横恣卝(ಥ_ಥ) 意,曾当街把人腿打折过。
长在这样的家庭,又是长子,卫海素受的委屈少不了。他曾因偷偷到私塾墙角根听学被他母亲打得几日下不来床,还差点被卖给一个富豪做娈童。也是因此,卫海素和家里断绝了关系。
而当卫海素中了进士,成了举国皆知的男官之后,卫家又找上卝(ಥ_ಥ) 门来,一家人嚎啕大哭涕泗横流让卫海素原谅他们。卫海素不是心狠的人,禁不住众人的哭嚎,便和家人和好,仍旧住在卫家。却被他母亲偷拿了印章以他的名义欠下了许多赌债,让卫海素做卝(ಥ_ಥ) 官的最初几年十分穷困潦倒,他也自此再不承认自己还有这样的家人。
这些都是京都里流传十分广泛的谈资,赵寻都知道。可于参将那事儿……她就真的不清楚了。
赵寻看了看屋里,对石泉说:“你回去伺候海素,我一会儿装着才得到消息过来。”
赵寻到外面走了一圈回到空绿院时,傅岩已经在那儿忙活了有段时间,所以可以清楚地告知赵寻眼下卫海素的情况。
“卫大人气急攻心,动了胎气,还见了红,草民已经配了药止血、安定胎气。可卫大人昏迷中呓语不停,怕是忡悸烦郁神志不宁,如此胎气不可平,还是危险。”
赵寻知道傅岩言下之意,说:“等他醒了,我会多劝劝他的。”
赵寻走近床前,掀开被子看了看,见卫海素微微分开的双卝腿之间,隐隐有一滩血色附在他的底卝裤上,也染了身下一片。傅岩说了那些话之后又忙活起来,根根银针迅猛精确地扎在穴位上,却也只是让卫海素颤了颤身卝体,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眼见安胎药熬好,用勺子总撬不开卫海素紧闭的牙关,傅岩行针狠厉了些,直接扎进卫海素的指缝中,用痛激醒了他。刚醒来的卫海素懵然无措,呻卝吟几声蜷起身卝子,被石泉和芸书上前分开,两人又合力捏开卫海素的嘴,顺着气灌进了一碗药。卫海素机械地吞咽着,药汤从嘴角流下,漫进了他的脖颈,染污了他的衣领。
赵寻上前搂着卫海素的身卝体,他的头无力地靠在赵寻肩上,辗转几次后呕出几口未咽下的药汤。石泉上来就要把卫海素接过来,赵寻摆摆手,掏出手帕把卫海素嘴角的药擦卝拭干净,这才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污渍。药汤已经渗进衣料,在井天色的衣裳上漫出一片浓重的深色。
赵寻叹了口气,顺着卫海素抽卝动的后背。
深夜时卫海素终于醒了,赵寻那时歪在外间的贵妃榻上浅眠,是以芸书的声音一起她就醒了,快步走到寝室。卫海素刚刚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目光都不能聚焦,赵寻走到他身边都抓起他的手说了句“醒了啊”了,他还是呆呆地盯着赵寻,好像没认出她。赵寻就等着,终于看到卫海素笑了笑,说:“一时间,竟没认出是郡主。”
赵寻抚着他的脸颊,说:“你病得厉害,昏了大半天了,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有的。饿吗,我让小厨房做些粥点来,别让胃里空着。”
卫海素大概是想到了腹中的孩子,虽然疲倦非常,没有胃口,可还是点了点头。
赵寻想了想还是开口:“我听说今天卫家父亲和弟卝弟来了,是吵架了吗,怎么弄得自己昏过去了?”
卫海素半合眼帘,说:“那是要撕我肉饮我血的一家人,见面自然不快。只是我也太不争气,竟弱到如此地步。”
赵寻见他不会说实话了,便不挑明,只说:“我吩咐门上不让他们进府,再过来,便赶出去。”
赵寻又守了会儿,看着卫海素喝了碗粥后才离开空绿院。赵寻一日没来得及休息,倦得厉害,被青骊扶着懒懒散散地走着。赵寻问青骊:“京都城有姓于的参将吗?”
青骊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记得也没有,”赵寻皱眉,“总不见得是别的城里的参将吧。”
青骊说:“或许……是官卝职变动,毕竟卫大人刚做卝官那会儿,是九年卝前的事情了。”
赵寻觉得有这个可能:“你去查查,看这位于参将现在在哪儿。”
卫海素这次是因陈年旧事带来的心病,躺了多日不见好转,下腹总是隐隐作痛,兼之梦魇连连,几晚没睡个好觉。
石泉旁敲侧击地问他,要不要把那什么“于参将”的事情告诉郡主。
卫海素的手颤了颤,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没有发生的事情,不必说。”
石泉把这事告诉赵寻的时候,赵寻正用温酒调了枸杞茶,一点点地喝着。
闻言她点点头:“他不想说,你也别问了,照顾好海素身卝子要紧。小傅大夫方才过来,说海素最近尤忌心神不宁,偏偏他又想得多睡得少,是以安胎药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草药。你按时熬了盯着海素喝了,多睡会儿也是好的。”
石泉说:“这事儿归根结底是卫家人贪心不足,竟逼上王府来讨银子,惹得卫大人胎气大动,不知郡主准备怎么处置那家人。”
赵寻摇头:“我怎么处置,海素现在还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事,我如何出手?再说国卝法对皇室中人要求尤为严苛,这样欺卝压百卝姓的事我是万万不能做。眼下……我只担心卫家人真的去散布谣言,又是桩麻烦事。”
其实卫家人不难打发,给些银子就是了,禹王府又不缺银子。可赵寻知道给了他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她不想有这么个麻烦亲戚,更不想让欺凌过卫海素的人还能安享富贵。好在卫海素心志坚定,卫家人再托人进来传话他也不理,只打出去算。
后来卫海素终于能从床卝上下来,遣退所有人后不知从私物里翻出了什么东西,装在一个薄薄的锦盒里让外使的婢女送去卫家。那婢女接了锦盒,直接送到了赵寻这儿。
赵寻一边做着“尊重别人隐私”和“想知道卫海素到底给那奇葩一家人送的什么东西”的思想斗卝争,一边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是一张纸,上面是卫海素的字迹,赵寻读了后才发现这不是书信,而是文书,但也不该是曾身为鸿胪寺少卿的卫海素手里过的文书——这是一纸判卝决书。赵寻正疑惑着,看到犯人的名字她才意识到,这是卫海素妹妹的判卝决书。
想必卫海素当年费尽周折取回妹妹的判卝决书,使其免于十年的牢卝狱之灾时,也料想到自己家里的人不是可以真心相待的人,于是保留那张判卝决书多年,在家中父母以声名在他有孕时苦苦相逼之后,他再没有顾虑,抛出这一张判卝决书,回敬了那吸血的一家人一个威胁。
甘朝刑律规定,致人死亡或是重大残疾的案卝件追诉时效为十年,只要卫海素有心,他的妹妹可以被再次问案。这次,可没有一位好哥卝哥来帮她了。
锦盒里是卫海素抄的摹本,原件还在他手里。
赵寻一边折起文书,一边思索着再怎么给卫海素的威胁加码。
“我添几样东西,过几天让人一起送去,你去回海素,就说你已经送去了。”赵寻如此吩咐空绿院那个外使的婢女。
参将的官卝职不小,姓于的参将也好找。赵寻只担心这位于参将在九年间步步高升,不把禹王府放在眼里请不来可怎么办。可当青骊把那位曾经的于参将带到赵寻面前时,她着实吓了一跳。
曾经的参将如今不过是守城门的小兵,长期郁郁不得志让她酗酒成性,带着一身的酒味。她的眼睛圆卝鼓卝鼓地凸出来,面色蜡黄,身上干瘦,摇摇晃晃地走到赵寻面前,漫不经心地行了礼,在赵寻让她坐下后便不客气地喝起茶吃起点心来。
上等的清茶和可口的小点撬开了于小兵的嘴,从她嘴里听来的话与赵寻猜测的事情真卝相并无差别。无非是卖子求荣的卫家为讨好参将,便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一间点了催卝情香的屋子里,等卫海素身上药效起来,燥热难当神魂颠倒之时,再让当时的于参将上前要了这位新晋男官。于参将承卫家的情,好给卫家妹妹在军中谋个小官当当。
只是,于参将才亲了卫海素几口,连外衫都没来得及脱,就被旁人发现,断了她的好事。
所以卫海素说的是真的,那晚什么事都没发生。
赵寻让于小兵立了字据,送了她几坛好酒又威胁了几句,让她把紧嘴巴别乱说话,否则就让她连小兵也当不成。
然后,赵寻请昭华郡主帮忙,去京都府衙门的故纸堆里找找看能不能寻到卫海素妹妹的收卝监记录。
判卝决书都已盖上了衙门的印,是正式生效了的,相应的也该有犯人的收卝监记录。像这种走了关系得以免罪的犯人,他们的收卝监记录应该是另放的,这个时候就要用更大的关系来讨人情了。
昭华过来的时候,右手拇指上红通通一片,赵寻知道那是立了字据后盖的手印,心知昭华又出了些银子才摆平的,便识相地说:“劳你费心,花了多少银子我补给你?”
昭华白了她一眼说:“小钱。”
赵寻知道她不会收真金白银,便把扶光阁刚送来的珠钗选了对送到了昭华府上。
而后,赵寻命人誊抄一份收卝监书,连同判卝决书、于小兵字据和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一同让青骊送到了卫家。
青骊从小长在王府,周卝身气度不比公府子弟差,寥寥几句礼数到了,威胁也到了。他们若再敢纠缠卫海素或是以诽卝谤之法毁卫海素清誉,禹王府可旧事重提,押卫家妹收卝监入卝狱,同时告卫家诽卝谤之罪。
石泉深觉不满,说:“那样的人家,自生自灭就罢了,郡主还给他们送银子做什么。”
赵寻摇摇头,石字辈的侍人,属石竹年纪最小,人却老成;石泉年纪稍长,却还是个活泼性子,总能逗郁郁寡欢的卫海素几声笑。
赵寻说:“我是怕他们做困兽斗,卫家属实艰难,真把他们逼上绝路,他们什么难听的话说不出来,海素又听不得风言风语,只好顺着他们些。”
赵寻又吩咐石泉:“海素那边别声张,卫家人不再上卝门就罢了。”
在那之后卫家人果然没有再过来,卫海素只当自己那封判卝决书起了作用,不疑有他,心情放松卝下来后身卝体好了许多,闲时总爱坐在窗前看书练字。眼见着天气热了起来,他挺着肚子总是动不动就一身汗,就想到清阴阁坐坐。赵寻对那个地方有阴影,一想起来就觉得满心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便费了许多唇卝舌让卫海素打消了念头,转而用风箱冰山取凉。
有一日,卫海素贪凉吃多了些凉物,肠胃竟就受不了,下午便觉得腹痛,晚上更是绞痛到捧着肚子在床卝上打滚。
赵寻又急又好笑,说:“想你是个周全妥当的,怎么这样贪嘴,那冰镇过的东西是你能多吃的吗?”
卫海素又疼又热,脸色惨白,额头上的汗一层接一层地渗出来,他说:“也不想,只多吃了几颗葡萄,就疼成这样。”
赵寻无奈摇摇头,扶起卫海素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从阿离手里接过药碗凑到卫海素嘴边,待他小口小口喝干净后,把碗交还给阿离,问:“还跪着呢?”
阿离点头:“服侍不周,该罚。”
卫海素小声地吸着冷气,勉强说:“他们劝过的,也怪我,馋得很……”
阿离应道:“是,知道大人心疼,故一直没断了他们二人食水。”
卫海素也知道这件事搞不好就会重重伤身,他身卝子刚刚安稳几天就又来了这么一遭,气得沉稳的傅岩大夫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看诊一个时辰都没怎么说话。虽然有他自己忍不住的过错,可伺候的人没有及时劝阻,亦是大过。
卫海素叹了口气,想着一会儿送些药给芸书和石泉,跪了这么久膝盖该肿了。
赵寻用汤婆子把手暖热了放到卫海素腹上。他的肚子凉得很,赵寻扶着他的腰,觉得他全身各个地方都没个舒服的地方。
卫海素半睡半醒的,哼了一声去抓赵寻的手:“去休息吧,我缓缓就好了,别累着你。”
赵寻摇了摇头:“我没事儿,肚子还疼吗?”
卫海素点了点头,又把脸埋到枕头里低低地呻卝吟了几声。卫海素穿着夏日里轻薄的衣衫,露卝出半截胳膊,上面团团攒攒的白斑十分醒目。赵寻可以肯定卫海素的白癜风比从前严重了很多,连手腕上都已有了痕迹。
卫海素难受得昏天黑地,应该是没有注意到这个。
赵寻不动声色地把他的袖子捋下来,仍用手暖着他的肚子。
折腾到了半夜,卫海素情况终于稳定,沉沉睡去。赵寻让外面的石泉芸书不要跪了,回去养一夜再干活;卫海素不能没人伺候,便留下阿离守着。
或许是累着了,回到辛夷居后赵寻就发起低烧,头疼得厉害,半夜请来了傅岩又是把脉又是煎药,忙活了一晚上。
第二日,前院那边来人,说师大将军府里来了个小管事,要请禹王府里的大夫去大将军府里看脉。
话传到赵寻这儿时,赵寻因昨夜低烧才刚起来,正洗漱着。赵寻一边让蒲玉擦着手一边说:“大将军府里没有养的大夫吗,怎么到王府来请?”
前院的人低声说:“小的多问了几句,大将军府里的管事虽然口风紧,但小的也猜出个大概来了。这八成……”她压低声音,“是邓大卝爷要生了,大将军府里的大夫产公接不出来,这才往别家借大夫的。”
赵寻还是有些头疼,揉卝着太阳穴说:“邓大卝爷一胎三生,本就凶险,这都到禹王府来借大夫,怕是太医名手都请过一遍了。如今咱们府里就剩小傅大夫是个拿得出手的,可也不奢望能比得过国手——你去回大将军府的人,就说府里的大夫跟着母亲到外面巡视庄子去了,府里只剩几个毛都没长全的小药童,不敢借给大将军府,怕误了事。还有,再从药房寻几味名贵药材一并让她带回去。”
前院的领了命下去了,桐玦用簪子尾挑了点儿薄荷膏放到赵寻鼻下,说:“邓大卝爷这胎保的也挺久了,我听说胎越多越不好保呢。”
赵寻吸了几口觉得头脑清卝醒了些,算了算说:“保到现在,得有八个多月了,的确少见。”
三胞胎八个多月,在赵寻那个时代也算好的了吧。
绿璋却说:“都说七活八不活,也不知道能活几个呢。”
赵寻斥道:“别乱说话。”缓了缓说:“能多在父亲肚子里待一个月,自然是更好些。”
赵寻有些吃不下早饭,喝了几口粥便推开碗筷,仍旧回床卝上躺着。过了没一会儿,桐玦进来禀道:“郡主,傅岩大夫过来了。”
赵寻还以为他是过来复脉的,谁知傅岩一过来便跪在地上,且行的是大礼。他就这么整个人趴在地上,对赵寻说:“请郡主许我到师大将军府去。”
赵寻皱眉:“嗯?”
桐玦在旁也是震卝惊,说道:“傅岩大夫是疯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大将军府的邓大卝爷怀的是三胎,分娩之时是至凶至险之境,多少人躲还来不及,你怎么还往前凑呢。”
傅岩语噎,却仍旧跪伏卝在地上,不再说话。
赵寻心中暗叹,就小傅大夫这个不说话只知道磕头的性子,离了禹王府,还有哪家能受得了。
赵寻在桐玦的搀扶下坐起身,命旁人都下去后,对傅岩说:“小傅大夫,请抬起头来。”待他抬起头来后,赵寻接着说:“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到大将军府去?”
傅岩这次没有沉默,支支吾吾道:“草民乡下行医时也见过一位三胎产夫,可惜只救下产夫和一个孩子。自那之后草民日思夜想,苦苦钻研方子想要有朝一日可以救下父子四人,却一直未能如愿。如今有了机会,还请郡主成全。”
赵寻摇头道:“小傅大夫,你这是要拿大将军府的正室和嫡长孙练手啊。”
赵寻没想到小傅大夫竟然是这般一腔热血的,可现在她必须把这火浇灭了:“小傅大夫或许不清楚,师氏一族满门忠烈,世代镇守东边海卝关,几十年来不知搭进去了多少人。就以师老将军说,她一生戎马,六十多岁高龄本可回京安度晚年,她却言流寇未除不忍沿海臣民遭难,至死都镇守海卝关,以自身威名震慑流寇不敢入侵;东倭聚十万兵入侵,师老将军的长女率兵迎敌,英勇不凡,怎奈寡不敌众,终战死沙场;二女被敌军俘获,受尽酷卝刑拒不招供,被贼人在我军阵前杀卝害,死时连血都流不出几滴了;三女为扬我军士气,身先士卒,把领军重任交于四妹后率领敢死队潜入敌营,杀了敌军一员大将,还将火卝药埋入敌营四周,而敢死队全员无人生还;四女便是如今的师大将军,她虽击退敌军保住性命,可也失了一条胳膊,身上处处是伤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现在邓大卝爷生的,是这一门的嫡孙,独苗,你觉得我会许你去冒险?别说我不允许,你就算到了大将军府,府里的人瞧你这年轻模样,也绝不肯让你上手。”
“可是郡主,我去,不是更多一分可能吗!”
“大将军府何等尊贵显赫,陛下把伺候贵君的太医都派去了,你能保证你的医术比他们更好吗?”
傅岩不说话了,良久之后,他重重磕了个头,说:“是草民不自量力,扰了郡主休息,请郡主原谅,草民告退。”
看着傅岩颓败的背影,赵寻心里纠结几遭又抽卝了自己几巴掌之后,还是开了口:“回来。”
少年人懵懂地看着赵寻,等着赵寻的话。
能帮的忙没帮,果然心里是有负罪感的。
“算了,你去吧,太医的温吞方子治不下去,说不定用你这乡野大夫的法子就能成呢。不过,我还要嘱咐你些事情——”赵寻盘算了会儿,说,“不可冒进!这是很重要的,一父三子,四个人一个也不容有失。也不要贸然上手,你一旦上手,若是出了什么事,那些老油条都会把责任推到你这个年轻人头上。到时我禹王府纵然能保你,可我们两府之间梁子也就结下了,禹王府在朝中没什么帮持,师大将军府这尊大佛,我不想招惹。”傅岩少有的犹豫,低声问:“那郡主还许我去……”
赵寻一边让人准备车马和拜贴,一边说:“我信你的医术。正如你说,多个你就多个可能,若真能救下四条人命,就当积阴卝德了。”赵寻笑了笑:“方才一直在说你若救不了会怎么样,那现在就愿小傅大夫治父救子,妙手回春了。”
送走了傅岩,赵寻觉得刚养起来的精气又没了大半,她此刻除了躺床卝上什么都不想卝做。在头痛与昏沉之间难得清卝醒交界处,赵寻会想让傅岩过去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杨大夫很认可傅岩的医术,且就赵寻看来,一直跟着母亲四处行医的傅岩见过的病例肯定要比半辈子闷在皇宫的太医多,她对傅岩还是有信心的——可对面的病人是个只能万全不能出一点差错的主啊!!
越想头越疼,赵寻安慰自己,就算落不着功劳,傅岩不担主要责任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