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没给卫海素派多少人。郡主提到过的李内官不过是在最初时露了一面,留下了两个小内侍就走了。而那两个小内侍也不过是到时间去取饭取药,别的一概不管,日常伺候卫海素的活计,都要芸书一人来承担。
卫海素第一日睡得很好,当自己沿着注定的终焉行进时,虽有不舍,却不觉得痛苦。若要他留在禹王府,让他眼睁睁看着郡主因他的过错而身陷漩涡的话,那才是对他最深重的折磨。
吃过饭喝了药,卫海素觉得身上松泛些,他命芸书拿出纸笔来,想给郡主写封短信。
信中寥寥数语,未刻意掩去人情冷漠,这样他说的“一切安好”会更有可信度。
心情的放松渐渐抵不过身颹体的虚弱,卫海素夜间开始翻覆,肚子会突然的疼起来,硬成一团石头般,沉沉压在他的腰上。卫海素死死地抓着枕头一角,咬着手帕,忍耐着不发出声音来。
这样的不适会持续到凌晨,卫海素接受了一夜的痛苦后终于安定下来渐渐睡去,跟着守了一夜未睡的芸书就迷迷糊糊地给他捶腰,困到极处,芸书前一秒还在为卫海素擦汗,下一秒就一头栽倒在床不省人事。
卫海素发现,自己和孩子都在正午时最舒服,他往往会选择这个时候来为郡主写信。一笔一画,比往日用更多的力气才不会在笔迹中显示出虚浮,即使他已经快握不住笔,他也在坚持写着,希望不能见面的郡主不要为他担心。
正写着,腹中孩子突然踢了他一脚,让他手一抖,纸上就留下了一滩墨迹。卫海素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笔双手捧着肚子,艰难地安抚着逐渐放肆起来的胎动,低声道:“偏偏这个时候,父亲写一封信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现在,又要重新写了……”
芸书拎了饭盒进来,打开看了看说:“今天的菜色好多了,有肉有汤,看来还是有银子管用。”
芸书对卫海素说:“公子先吃饭,信过会儿再写吧。”
卫海素已换了张纸,边写边说:“纸要用完了,你托人送些过来吧,要好一些的。”
芸书有些不情愿:“宫里的人都是银子支使才会动的,若用银子托了纸,那公子的饭菜就没有着落了。”
“无妨,反正我也吃不下。”
卫海素是真的吃不下饭去,无论菜色好坏、浓郁清淡,他都只能咽下几口白饭,还会觉得反胃。于是他也不肯多吃,只要安胎药一碗不落的喝下去,能保孩子平安就好。
卫海素心知,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在禹王府时傅岩大夫就说,他孕中多事,晚期又遭大创,这胎定会早产,只不知道自己的身颹子到底能留住这孩子多久。
是夜,卫海素辗转反侧不得安睡。从傍晚肚子就开始疼,慢慢地竟是往上一层层地疼痛加剧,卫海素痛得发懵,吐了一次后情况没有丝毫好转,这样的天气,他又动个不停,额上竟没有多少汗。芸书摸过去,发现他身上热得烫手。芸书有些慌了,拍着卫海素的脸喊着:“公子……公子……”
卫海素翕动着苍白的嘴唇,挤出话来:“药……药……”
此刻肚子疼得像被碾过一般,他发着抖,紧紧地闭着眼睛,除了疼,他已无力接受别的信息。
芸书翻出药瓶来倒了一粒药出来塞颹进卫海素嘴里,这个药傅岩大夫叮嘱过只有疼得受不住的时候才能吃,进宫短短几日,他已吃了四粒,可这次吃下去,不知是因为没有汤药辅助还是别的原因,腹痛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是反胃的感觉愈发严重,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床边呕了几声,连水都没呕出来。
“啊……”卫海素捂着肚子,控颹制不住地痛呼出声。他用微弱的声音叫着芸书:“太医,去请太医……孩子,很不好……”
芸书急忙跑到外面,却见大门紧锁,往日里也是如此,可今颹晚必须请大夫来!芸书开始叫门,就算没人理会也坚持拍着喊着,渐渐连拍门声都掩盖不住卫海素的呻颹吟声,芸书心里着急,手更加用颹力,喊的声音也更大了。终于,门开了。
门外立着的竟然是李内官。李内官听了芸书的话,并没有让人去请太医,而是来到屋内,看了看卫海素如今是什么情况。
远远的李内官就听到了卫海素的呻颹吟声,掀开纱帐,目光所见的卫海素竟是一副濒死的模样,他伏颹在床颹上,肚子被压了大半,衣衫凌颹乱,面上潮颹红。
可也是因为这样,他身上块块白斑,还有蔓延到脸上的部分,在深夜中仍然能够刺痛人的眼睛。
李内官态度恭敬,说出来的话却极度残颹忍:“卫大人,夜深了,您忍忍罢了。”
卫海素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李内官,您是知道我的,若非孩子实在不好,我不会打扰您的,我……肚子痛得很,从未这么疼过……这是郡主的孩子,陛下……答应过……让我,生下……来的……”
卫海素把脸埋到枕头里,咽下一声呻颹吟。他不由得紧闭双颹腿,仿佛这样就能护住孩子。
李内官终究是不忍心,让人去叫了太医。他就守在卫海素身边,用年长人的经验劝卫海素放松身颹体,并让芸书不要碰卫海素的肚子,等太医来后再做打算。
而太医深夜不情不愿地过来,口颹中讽刺道“还以为是哪宫里的尊贵主颹子,原来是卫大人”,一边扯过卫海素的手腕按在脉上。这一把脉却吓了一跳,太医忙上下摸了摸卫海素的肚子,向下按了几下,每下都是触手可感觉到的坚颹硬,恰逢宫缩,他能看到被中衣勾勒出来的肚子比方才小了一圈。
太医说了句“要生了”便忙活起来,他接到的命令是“卫海素怎样都好,但要保他腹中孩子平安降世”,可现在卫海素早产了一个多月,谁能保证孩子安好!
卫海素听说自己要生了,第一反应是挣扎着从床颹上起来,对着不再理会他的太医说:“我怎么能生呢,还有一个多月,再保一段时间……”
太医随口答道:“卫大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颹子,能留孩子到足月吗。
卫海素有些慌神,身旁芸书笨拙地安慰着他。卫海素虽然对芸书笑了笑,可是他心中亦是不安——早产本就凶险,他现在的身颹体状态也不好,有些发烧,头也疼,怕是要吃好些苦头;吃苦头卫海素现在也不怕了,只怕会因力竭而生不下孩子,害了孩子怎么办。
面对太医端上来的药,卫海素盯着他,问:“敢问太医,可否,保得孩子平安?”
“自然。”
卫海素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赵寻行在长街上时,脑海中还隐隐的想着大神官的话。她是不是真的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赵寻还是裴珣,她现在随手抓人问卫海素在哪里的行为是赵寻的意识还是裴珣的意识?
想不通,也没有时间想,她现在要做的,是把卫海素从宫里带出去。
陛下不会把卫海素的所在大肆宣扬,赵寻拦下许多人都没有得到答饌案。最终,她来到了太医院。
太医院有不少人认识裴珣这张脸,赵寻一进去就有人意识到不妙,陪笑着上前来,说:“郡主身上哪里不舒服吗?今儿天热,是不是觉得头疼了?”
赵寻不和他们废话,问:“卫海素在何处?”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解释:“郡主,陛下把卫大人安置在宫里是秘密。除了照顾卫大人的太医,我们都不知卫大人在何处的。”
“那照顾卫大人的人呢,让他来回话。”
“那个……他,他去卫大人处了。”
赵寻随意寻了个椅子坐了,盘算着该怎么把卫海素带出宫去。他现在临产之身,不能磕碰也不能受惊,皇宫里又不能进马车,若真的被拦住,她怎么能破开重围呢。
赵寻冷着脸等了会儿,太医院的太医除了奉上一杯茶,也没人敢招惹她。这时,突然从外面冲进一个小内侍,抓饌住一个太医气喘吁吁地说:“刘太医,那边许太医让我来请您。卫大人到现在产穴还没开全,人都昏死过去了,您快带着催产的药过去吧。”
一时间太医院里一片鸦雀无声,赵寻缓缓起身,在众人注目下对小内侍抓着的那位太医说:“刘太医,走吧。”
赵寻跟在太医和药童身后,面上还算平静,内心却担忧无比。卫海素的产期怎么提前了这么多,昏死过去……是受了什么欺辱还是身饌体太过虚弱?还有,他若是生下孩子,陛下会不会立即处死他?
赵寻跟着太医院几人走到皇宫一角,穿过一处窄门进到一个院子,这里想必就是卫海素这几日来的居所。院里有忙碌的人,就像盛罂分娩那日一样,那些人端着水盆进进出出,暂时没有事做的人就在院子里闲聊着,时不时往屋子的方向看一看,然后说两句屋里人的隐秘事。
众人看到赵寻竟也跟着过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赵寻也不管他们,径直向屋里走去,就在离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被人拦了下来。
此人已上了年纪,态度恭敬和善,对赵寻行礼说:“老奴参见郡主。”
赵寻皱眉:“阁下是?”
李内官的手颤了颤,低头复一礼:“老奴姓李,现任宫中内侍的教管之职。”
想必这就是二公主所说的李内官。赵寻说:“辛苦李大人照顾海素,听说他要生了,请大人让开。”
李内官恭敬道:“陛下的旨意,除了太医和几个小侍,旁人不可入内,郡主请回吧。”
此时卫海素已被那位许太医从昏迷中唤饌醒,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郡主的声音,只当自己幻听。芸书却听得真切,喜道:“公子,是郡主,郡主来了!”
卫海素下意识地撑起半个身饌子,用饌力向外探。自然是看不到什么的,可是郡主的声音听得愈发清楚,卫海素现在有些想跑出去,至少能看她一眼。可是……
卫海素闭上眼睛,缓缓退了回去。他捂着肚子缩成一团,说:“让她走……”
“公子说什么?”
“让她走,别让她进来,说我没事,很快能生下来,让她走!呃……”
芸书不想让卫海素的情绪再激动下去,忙出门去传话,果见郡主正立在李内官面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芸书看了郡主,简直像看到了亲人一般,冲到她面前说:“郡主您可算来了……”
赵寻看着跪在面前的芸书,随手摸了摸饌他的头,问:“你家公子如何?”
芸书说:“我家公子……一切都好,他不让您抗旨。反正,产程顺利,他很快就能生出来的,您不用担心。”
赵寻白了他一眼:“别胡说了。你先进去,告诉他,我马上去见他。刘太医也不要站在这里了,麻烦进去医治海素。”
“李大人,”赵寻专心应对李内官,“我今天是一定要进去的,您可以事后参我抗旨不遵,可现在,请您不要拦我。”
李内官看着面前的昭淑郡主,终于低下头,默默地退到一旁。
赵寻一路跑到床边,见卫海素背朝着这边,仅穿一身中衣的他瘦骨支离,软饌绵绵地卧着。空气中一股难闻的气味,有些像血的味道。
赵寻把手放上卫海素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海素……”
卫海素的身饌体剧烈一颤,缓缓转过身来,只唤了两个字“郡主……”声音就微有哽咽。赵寻坐的离他近了一点,跨过他的身饌体摸了摸饌他的肚子,安慰道:“别担心,我来了。”
“对不起,我没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是孩子着急想见你,让你受苦了。”
卫海素本以为当初禹王府一别就是最后一面,现在却像恩赐一般又见到了这人,一切不安惶恐都消失了。他笑着说:“郡主走吧,趁陛下还不知道。我没事,产穴开全就能生了。”
赵寻摇头:“你说想让我守着你的,我来陪你不会走的。”说着她面向刘太医:“听闻刘太医是孕事高手,海素和孩子交到您手上,我……很放心。”
刘太医听着这话里明显的暗示,硬着头皮上前把脉,一直医治卫海素的许太医就跟在旁边,二人小声商量着方子。
赵寻就帮躺不住的卫海素翻一下饌身,为他揉饌着腰,看到卫海素苍白消瘦的脸又是一阵心痛,还有他脸上蔓延的白斑,更为他添了几分病态。
二位太医终于商量出来方子,刘太医开口说:“郡主,卫大人到现在已经疼了一天半了,产穴仍未开全,还添了下红的症状。微臣二人商议后,准备用一剂药催开宫饌口。只是药性太猛,服用后卫大人会腹痛加剧。不过微臣保证,服药后一个时辰内必可产子,不知……”
卫海素对上刘太医的眼,一瞬明白了他的想法。
自己是必死无疑的,与其让陛下之后纠结选择何种方式结束他性命,不如死在产床饌上,一劳永逸又不会留下话柄。
卫海素笑了笑,对郡主说:“郡主,用吧……我撑得住……”
“你撑不住!”赵寻断然驳回。她沉声对刘太医说:“卫海素和孩子,我都要保。若是他们二人有什么差池,或是有什么后遗症——我不能害你性命,可是刘太医,还有许太医,我会让们你和你们的家人生不如死。”
这是赵寻第一次说威胁人的话,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面前的太医不受控饌制地颤饌抖起来,赵寻知道,他们正在自己的威胁和陛下的命令中做取舍。
赵寻又说:“之后,我会去向陛下请饌罪。”
刘太医这才松了口气,说:“即便不用烈药,也要加大药效了,再拖下去,胎儿怕是会憋死在腹中。”
“请太医用饌药。”
卫海素看着郡主的行为,隐约明白郡主大概是知道了什么,他说:“郡主,我若不死,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呢?”
赵寻现在有些生卫海素的气,干巴巴的说:“总之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