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节 度亡
变故突然,霍小宛顿时吃得一吓,脱口惊道:“谁?”唤声出来,范镇岳却哪里理他,只管缄默不语。霍小宛放出双琴,左右双持,一张小脸铁青,既不敢大声呵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怔怔立得片刻,又低声道:“是哪路道友?既然已动神通,如何藏而不见?”然问之再三,却不曾见个动静。疑惑之中,思忖片刻,忍不住又自问道:“敢是无人?难道竟是这卷轴附着密咒,一旦发觉有贼,便要活泛过来么?”
思量之中,霍小宛提起衣衫,两眉一皱,朝那玉像揖手道:“员神在上,晚生心羡仙家乐谱,这才一时糊涂,动了贪念。今得上圣提点,已然了悟,再不敢有这窃取之心。”一语言毕,却果见那一众鹞鹰招摇羽翼,落回玉架,只一霎时,便化回卷轴本相。霍小宛见这行景,登时一脸恼恨,歪下头来,寻思片刻,便发狠道:“既然如此。却也怪不得我心狠手辣。”自语之中,收却双琴,步在神像之后,捏出法印,轻颂法咒,便隐却了行踪。
先时并无提防,没看出痕迹,如今瞧着他化去形容,范镇岳却是忍不住有几分鄙夷——这霍小宛的隐身之法粗浅至极,隐没之处光影交叠,其背后墙壁之上的雕饰纹理便有些参差不齐,不甚咬合。若是留神,便能瞧出端倪。虽则如此,范镇岳睹见他这行景,忖度其所想,心头却是没来由的一顿欢喜——这小子盗窃不成,只怕是要寻个时机,将这狪狪之王杀了,再占其宫府据为己有呢!然欢喜之中,却又有几分惘然,由不得扪心自问——只是他们杀戮来去,却是同我有甚关碍,倒叫心中这般快活?
他这一寻思,便平白生出烦恼来,一时胡天海地没个交接,忧扰之中,瞧见乾坤图中的冰砚,但见她侧身而坐,虽是发梢微乱,容貌丑甚,然气韵清逸,却是叫人见而脱俗。登时心胸泯然,动了痴念。恍惚之中,也不知过得几多时候,却突地听得外间喧哗起来,烦嚣之中,但见一众人等蜂拥而入。其领头者三,一个是那狪狪之王,另两个却是身量巨伟的猴妖。
这猴妖一个脑门外凸,双眉斜飞,身着赤红道袍,背负一个晶莹剔透的鎏金玉壶,这玉壶之上霞光掩映,内中却盛了半壶黑气吞吐的墨汁,瞧来颇是妖异,想来便是这狪狪王口中所谓的寿头真人。一个头戴金冠,身披金甲,两臂奇长,斜背一根白玉长拐,自然便是那长臂真人。他这拐杖拐身之上蟠有一对紫金长龙,缠绕盘旋,如怒如斗。杖端之上,悬空一粒明珠,大如酒碗,其上烈火翻涌,红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余者一干狪狪小妖,却也果然质押得有数人,正是金庭山的郭苌宏、李敦、简儿等人。那郭苌宏满脸血污,呼吸之间“呼哧”作响,显是伤得不轻。范镇岳虽不是名宿长老,却也是名门子弟,这两个猴妖双目之中神光湛然,通身上下灵光熠熠,显然修为精深,非同寻常,登时收却轻视之心,平息静气,不敢大意。
进得厅堂,那长臂真人立时长杖一挥,那明珠之上立时飞出数百道烈火之索,倏欻之间,便将金庭山一干人等绑缚在了厅柱之上。这火焰瞧来火势汹汹,触物却不燃烧,虽则如此,那一干金庭道人却仍是惨叫连连,没个休止。那些许小妖距离相近,瞧得分明,这金庭道人于烈火之下,衣衫完好,肌理如常,然其皮下,却是渐渐发黑。一个个心中畏惧,噤如寒蝉,再不敢喧闹吵嚷。
这狪狪之王却是快活非常,早便捧了旌旗来,恳请题字。那寿头真人也不辞让,果然提笔,一挥而就。范镇岳虽是少有读书,少有着墨,却也识得好坏,这寿头瞧来粗野,字却写得文秀,算得风流中人。铭旌完毕,这狪狪王立时命小妖开办度亡道场,一时外间锣鼓齐动,萧管齐响,或是招魂,或是对词,即便沸腾起来。范镇岳立在神像肩头,高处可眺,望将出来,那转逍遥的、踏八卦的,竟也齐全。
这一番闹嚷起来,狪狪之王便道:“师尊师叔一场恶战,一路奔波,想来也有些困倦,这厢道场消停,也还很有些光景,不如至于后庭雅舍,先行休憩,让弟子好生供奉,可还使得?”那寿头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这几个道士也还有些本事。你叫人好生值守,不要道场完结,反是叫他漏落走脱了。”那长臂道人哈哈大笑,道:“师兄也太小心了!我这玄灯明杖放出的附骨火哪里这般轻易解得。只管叫这些孩儿好生安歇,管保无虞。”
那寿头摇头一笑,也不多言,便遣那狪狪王开路,一行说说笑笑,却是去了后庭。那一干小妖听了长臂这话,哪里还禁得,立时涌出殿堂,围拢道场,看那热闹去了。见人去了,郭苌宏却是睁开眼睛,瞧向简儿,“呼哧呼哧”喘得几声,才骂道:“你这丧门星!若不是你抗命不从,偷跑出来,咱们何至于落了这两个妖猴的算计。若是光明正大斗法落败,也就罢了。死也甘心。偏是莫名其妙,中了伏击。”那简儿给她一骂,登时满眼含泪,抽抽噎噎哭将起来。李敦一旁叹气道:“夫人,师妹瞧不上我,也怪不得她。”
郭苌宏听得这话,却是双目圆睁,瞧向李敦,骂道:“你这不中用的窝囊废!”狠骂两句,却又落下泪来,道:“若是我锦儿姐妹还在,哪里到如今这等田地。”李敦听得这话,却也滴下泪来,道:“夫人,弟子照顾不周,害锦儿白送了性命,情愿终身不娶。”郭苌宏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两声苦笑,满脸凄凉道:“终身不娶?你便对得起锦儿了么?你这窝囊废懂得什么!你若想对得起锦儿,便该好好听我所劝,娶了简儿。你是丹汞宗弟子,咱们山上,而今却是我符箓宗的天下。我符箓门宗,以华氏、范氏、郭氏为尊。只要你娶了简儿,将来生下的孩儿,便有我郭氏一半的血脉。这郭氏一族,自然肯为你效力,奉你为掌门。”
记忆中戴面具的程英,有一种清雅的气质。另外,单纯个人观点,指环王中的丽芙泰勒让我觉得很丑,但是气质很仙。。。。
李敦哀声道:“弟子愚钝,这掌门之位,从来不曾妄想。”郭苌宏听得这话,却是哈哈大笑,半晌才叹道:“你这蠢材!若不是锦儿生前,我应承了她,这掌门之位,却哪里是你奢望得来的。”李敦之母一旁听得这许久,终是垂泪道:“如今处砧板之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谁料话音一落,却听堂中传来一人“咯咯”轻笑。郭苌宏闻声而视,但见厅堂之中,有一处光影叠合扭曲,细辨之下,想来是个身量苗秀的少年。她身为掌门,非常之时,却也有非常之心,立时故作姿态,沉声道:“金庭郭某,失陷在此,却不知是何处仙山的道友,但请不吝,显形一见。”
话语消停,却见那光影扭曲处果然现出一人。此人眉目隽秀,俊雅蕴藉,正是霍小宛。他现身出来,笑吟吟道:“见则见了,你又如何?”郭苌宏见他虽是年幼,却一有隔岸观火之心,二有幸灾乐祸之意,天生成的轻佻刻薄,却也强忍厌恶,端色道:“既然道友不畏妖孽,现身相会。足见扶危济困之心、行侠仗义之情。郭某自忝,恳请道友施之援手,相救则个。”霍小宛吃吃笑道:“救人不难,我却没个好处。慢说什么故旧亲友,便是我的姓名,你也懵然不知,倒好意思托这个乖来。”
郭苌宏正色道:“道友今日相救,他日但有所求,但有所需,我金庭上下,定然尽心竭力,决不食言。”霍小宛笑道:“你这人垂垂老矣,等到我有所求,只怕你未必还有命在呢。”李敦立时接口道:“道友放心,此恩此德,为我金庭山共沐,断然不会相负。”霍小宛摇头道:“世上的男子,都是负心薄幸之人,尤其是你这等貌似璞玉浑金之辈,口口声声不磷不缁,实则都是些薮中荆曲的人物。这起空口白话,如何信得?”郭苌宏心中发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缓言道:“依得道友,却要如何?”
霍小宛莞尔一笑,却是飘然而至简儿身前,揖手道:“郭真人,不才霍小宛,这厢有礼了。”简儿惊愕莫名,愣怔片刻,这才道:“霍真人。患难之中,礼数不周,尚请见谅。”霍小宛笑道:“不妨,不妨。适才我在暗中,听得真切。郭真人无故受辱,不堪眄视指使,这才逃离门宗,误落了这妖猴的罘罟。倘或算计起来,若不是这老虔婆存心不良,真人也落不到当下这等田地。可怜姑娘洁身自爱,却还要背个连累无辜的贼名。”简儿垂下头来,低声道:“这也是简儿命苦。怨不得旁人。”她说话之时两腮之上兀自泪珠涟涟,瞧来别是楚楚可怜。霍小宛轻叹一声,拭其泪痕,道:“宿命在天,既然上苍叫我在此邂逅真人,便是天也怜你。只管放心,有我在此,自然不会叫你枉死。”
简儿听得这话,登时脸腮通红,再不敢发一声。郭苌宏却在一旁笑道:“李敦才貌双全,算得我金庭翘楚,我想这等儿郎,人人思慕,倘或一说,简儿你自然无有不允。哪知你抗命不从,却是有苍天另配的姻缘。既然是天作之合,待咱们回山之后,姑婆为你做主,也好风风光光的出阁。”霍小宛嘿嘿一笑,放出碧海潮来,列出秘印,轻咒法言,只一眨眼,简儿足下便立起一突清泉,泉水濯足,其身上那飞腾的烈火之索,便渐渐消弭,弹指功夫,便化于无形。
郭苌宏乍见此术,登时心中狐疑,李敦一旁却是催道:“师妹,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快快作法,将咱们都放了。”简儿却是立在原地,苦笑一声,道:“夫人恐我再逃,早便以血池黑绳术封了我的经脉。慢说施法救人,就是飞升潜逃,也是不能。”郭苌宏干笑一声,朝小宛道:“霍真人,好人做到底,便将咱们也都放了罢。”简儿亦轻声道:“还请霍真人悲天悯人,救上一救。”
霍小宛却摇头道:“这老虔婆不是好人,既不怨自己狠毒,又不怪自己无用,反是责你不听使唤。这等背晦婆娘,管她死活呢!”简儿脸侧一旁,低声细语道:“夫人是我嫡亲的姑婆,便一时糊涂,我也不能见死不救。”霍小宛轻笑道:“你这姑婆既然能一时糊涂,难保不会一世糊涂。今日她畏惧怕死,应承了我,但若回山,未必不会反悔。此一时,彼一时也。难道你也忍心?”
简儿听得这话,便是连脖子也红了一片,轻轻推开小宛,垂下头去,颤声道:“霍真人,你我萍水相逢,今日才是初相识。如何便说起这等话来。简儿虽不是名门闺秀,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如何能这般轻薄无行。我姑婆门人,尚在囹圄,此处危机四伏,耽搁不得,还请真人自重。”霍小宛微微一笑,道:“既然你这般狠心,那也由得你。却是莫怪我来。”言说之中,其身形便又渐渐模糊,似乎转瞬之间,便要化在虚无之中。
李敦又惊又气,恼道:“简儿!你胡说什么!”郭苌宏一般慌道:“霍真人!若能救得一命,我定要做主,将简儿许配于你!”霍小宛身形若隐若现,虚浮半空,听得这话,登时笑吟吟道:“此话当真?”郭苌宏急道:“当真!”霍小宛似笑非笑,指着简儿道:“你便当真,她若不愿,早晚如今日一般撒手便跑,我又找谁去?”郭苌宏脸色酡红,朝简儿颤声道:“简儿,你是要看着姑婆死在你面前,你才罢休么?姑婆前些时候虽是有些糊涂,那也是想着你亡故的姐妹心愿未了,如今你自己有了活路,便这般记恨,不肯救姑婆了么?”简儿听得这话,却是滴下泪来,默然片刻,走到小宛身后,含泪道:“若是救得他们,简儿定然如先生所愿。绝不食言。”
第一百二十四节 血池
小宛现身出来,笑道:“有你这话那也使得。只是我这话须得说在前面,免得将来失悔。”锦儿颤声道:“你有甚话,直说便是。”郭苌宏一旁却是情不自禁,脱口接道:“他一个男子,将来三妻四妾,那也由得他。你可不要拈酸呷醋。”小宛“呸”得一声,嬉笑道:“我虽是贪爱美色,却也是个钟情之人。哪里来什么三妻四妾。”说着回身朝简儿一揖,端色道:“你这门宗之人讨厌得很,我救得一次,可万万不会有这下次。倘或再见,是敌是友,那也由得了我。我一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二不是什么侠客义士,向来行事,是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你若应承了我,但凡将来我所作为,你可不能从旁置喙,定要死心塌地,唯我马首是瞻。”
简儿怔怔立得片刻,终是点头道:“凡世有句俗话,夫唱妇随。今日我应了你。你是好是坏,那也是我的命。”小宛听得此语,再不多言,袖笼一抖,却是放出十来粒桃核,置之众人足下;又掐出法诀,轻声道:“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其念念之中,那累累桃核“咯”一声响,便自生根发芽,须臾之间,便长成巍巍桃树,开出满目夭夭红花。霍小宛信手摘得一朵,簪在自家耳侧,对郭苌宏道:“看在简儿情面,便与你等一条活路。”
说话之时,那一众桃树,便化作了众人形貌,靠在了厅柱之上。甫一将就,众人身上的火焰便渐渐游离,朝那桃树人附着而去。见识此法,那郭苌宏却是吃了一吓,再禁不住,愕然道:“桃木替身术是我金庭门中秘术,你是从何习来的?”霍小宛笑道:“此是我母亲所传,我哪里理会得。” 又回转头来,对简儿道:“既然你亲口应承。可失悔不得。咱们去罢。”简儿瞧向郭苌宏等人,望得两眼,迟疑道:“如何不同救我一般干脆爽利,偏是要弄这桃木替身,一时三刻,他们哪里能脱得了身?”小宛笑道:“你这姑婆颠倒得厉害,我同你还是先走为妙。这桃木虽啰嗦些,再挨上些许时候,也便解了。那一干小妖贪看热闹,不虑其他,有什么打紧。你身上封有这劳什子血池黑绳,也不是什么便宜事情,还是趁早去了,寻个清静地头,我替你破解了,才是个好活路。”言毕再不看郭苌宏等人一眼,只管牵了简儿,隐匿身形,飘然而去。
见他两个去得决绝,郭苌宏心中咒骂不休,眼睛却也一动不动,只是下死瞄住身旁那桃木化身。李敦心中害怕,口中忍不住“快!快!快啊!”的催促起来。郭苌宏听得心中发毛,低声喝骂道:“你这窝囊废,嚎什么丧……”一语未完,忽觉手足一轻,血脉一畅,通身的烈火已然尽数移至那桃木之上。一得自由,郭苌宏立时长舒一口恶气,也懒怠再骂,心中倒也有几分佩服,道:“这妖猴的邪火好生厉害!也不是全无本事之人。”
说道之中,身旁却突地“嘭”一声响,那桃木替身只这一时,竟被那烈火烧得迸裂开来。众人虽是脱身自由,然只这片时之间,却也接二连三,炸响起来。李敦跺脚道:“这姓霍的贼子手段不济,咱们露了行藏了!”李敦之母亦哀声道:“惊动妖猴,如何是好!”郭苌宏咬牙道:“便拼个你死我活,又是怎地?”恨声之中,果然听得一众小妖咿呀乱嚷,手抄兵刃,冲了进来。
打头一人兀自叫道:“那个烈火道人有同伙哩!这边的也走漏了!”郭苌宏心头发狠,手下哪里还能容情,“呔”得一声,迎风招手,只一霎时,却是放出了一神符化成的纸人。这纸人手捉大刀,虽是巍巍而立,然人刀合一,也是薄薄一片。那小妖嬉笑道:“老娘不中用了……”孰料一语未完,那纸人大刀一挥,但见刀光过处,那小妖竟生生被拦腰砍作两截。余者吃得一吓,再不敢小觑,蜂拥而上,刀剑齐齐招呼。
然俗语有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郭苌宏再是伤病不济事,哪里是这几个小妖可以对付得来,片时功夫,这一众小妖便次第饮血,命丧当场。李敦睹见郭苌宏立在血泊之中,心中无端惴惴,低声道:“夫人,如何那老妖却不见踪影?”郭苌宏沉吟道:“只怕有些端倪。你同我去瞧个究竟。”言罢朝李敦之母一挥手,道:“你们羸弱无用,留下也是累赘。不如潜藏踪迹,先走一步,我同李敦探得明白,随后便来。”李敦迟疑道:“管他如何,既然他们疏漏至此,咱们逃走便是。将来休养生息,再杀将回来。不怕收拾他们不得。”
郭苌宏瞪他一眼,道:“你这废物,胆子如何才黄豆大!”李敦两腮一红,低下头来,不敢言语。李敦之母畏畏葸葸道:“制胜之道,在于以强击弱。咱们还是逃命要紧。”郭苌宏冷哼一声,道:“叫你快走,啰嗦何益?”李敦之母见她面如铁板,心中害怕,只得在李敦手背之上拍得一拍,含泪道:“见机不对,不要糊涂。”说完不敢看郭苌宏一眼,携同众人,隐匿行踪,飞升而去。
郭苌宏也不耽搁,捏动法诀,同李敦二人潜行而出,庭外并不见人,只院墙深处传来喧哗吵嚷之声。两人循声而动,潜入内廷,却见一沙场之中,立得一个金甲道人。这道人甲胄之上,烈火翻滚,其身前列有七柄白虹枪,飞舞激荡,正同寿头、长臂两妖斗得如火似荼。
那烈火道人口中兀自骂道:“死瘟殇!我同你家祖宗也是老相识,茶水酒肉的交情!今日上门,不说借个地头疗养,倒还落井下石!”那寿头厉声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瘟神!脖子上挂得好一串举父头骨!如今已是我家死敌!还敢讨要茶汤!”吵嚷之中,李敦趁声道:“怪道那小妖嚷得什么烈火道人,原来是他。”郭苌宏细看片刻,道:“这烈火道人有伤,同他们倒是正斗个半斤八两。”李敦道:“这人一脸妖气,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由头。正该斗个你死我活。”
郭苌宏看得片刻,冷笑道:“天助我也。今日便能报得一箭之仇。”李敦脸色发红,怯怯道:“夫人是要等他们两败俱伤,坐收渔人之利么?”郭苌宏瞪他一眼,道:“你是怕我发蠢,这时便要出去迎战不成?”李敦给她看得立时矮了半截,颤声道:“弟子不敢。”郭苌宏袖笼一抖,却是幻出厚厚一叠黄纸血符来,冷笑道:“亏你也是名门大家子弟,便只这点胆量。这妖精内里斗法,外间有这千百个猪妖混看闹热。咱们便可借这妖体,作个血池黑绳大法。我便不信,这千百条性命炼化而来的血池地狱,困不住区区三个妖精。”
李敦听得这话,登时两眼一亮,稍作寻思,却又两手发抖,结结巴巴道:“活物性命祭符,又是数百之众,只怕有干天和。”郭苌宏脸色一沉,道:“此是妖精,便是死绝了,也是顺应天理,哪里又来甚么胡说八道的歪理。”说话之间,两足步罡,掐指成印,咒道:“六欲染著,群生垢滞!”其咒声一动,那无数黄纸血符便悄然飞起,附在庭院外围探头探脑的狪狪腿上。这狪狪血符附身,立时身形僵死,两眼发直,再不动作言谈。
那狪狪之王立在内里,全神贯注场中斗法,瞧了半日,胜负难分,却也由不得暗叫佩服——这九尾火蝎果然有些道行,不是易于之辈。寻思之中,却突觉四周静谧非常,再不闻一干狪狪喽啰吵嚷之声。诧异之中,回转头来,却陡见一抹血色悄然逼近,落向足踝。其来颇快,相望之时,已然不过尺许,骇异之中,一声尖叫,两足一点,立时拔地飞起,孰料见机虽早,行动却是慢得一拍,堪堪离地数尺,便觉左足一痛,刹那之间,便觉一股冷气透心而过,倏欻之间,便一命呜呼。
这狪狪之王命丧当场,魂魄却不曾离体,虽是勾销了结,那元神却还囿在体内,被那黄纸血符束缚。其活命之时看不分明,而今成了新丧亡魂,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一干狪狪亡魂足下,均系有一道墨黑烟丝。这烟丝另外一头,却正握在暗影中的郭苌宏掌中。而今它虽是动不得,说不得,眼睛却还瞪得,立时下死将她盯住,恨不得将她化在眼中。郭苌宏瞧得真切,却是阴冷一笑,不发一言。饶是如此,其内中之意,这狪狪之王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一时间懊恼怨恨,莫可言陈。然当下之策,却也只得盼寿头、长臂警醒发觉,才是个了局。
那长臂却是个懵懂勇蛮之人,斗法正酣,全无旁骛,哪里有半分知觉。火蝎修道老到,虽察觉有异,却当是这狪狪备战结阵之故。它心高气傲,瞧不上这些喽啰,想着便真是结成阵法,也不值一哂。独独寿头,听得狪狪之王临死前那一声叫唤,倒是当真看出了几分端倪。它生得头大,原也有些智慧,稍一寻思,便猜了个究竟,立时咬牙骂道:“这糟老婆子!还有这起手段!”郭苌宏停驻在外,听得这话,立知败露,哪里肯给它应变之机,全无犹豫,立时催动阵法。
李敦立身在旁,陡见那一众狪狪顷刻间肉身崩塌,化作满地浆血,眨眼功夫,便将这练兵沙场,化作了血浪翻涌的炼狱血池。其魂魄倏突之中,也变作飞旋的阴司黑绳。这黑绳顶端生有头颅,正是一众枉死的狪狪。这些许狪狪眼中精光四射,满是嗜血的饥渴与痛苦。火蝎识得厉害,陡见此状,立时吃得一吓,愕然骂道:“你们疯了不是,这是要同归于尽么?”寿头拉了长臂,闪避一旁,挫牙骂道:“老糊涂!我们是妖,哪里来这等炼妖的道门!”长臂骇然道:“却是谁在捣鬼?”寿头骂道:“还能是谁,自然是金庭山那老师婆!”
喝骂声中,那黑绳裹了血浪,已然飞扑而来。那火蝎常年同冰蟾斗法,于阴水一道,算得久经沙场,眼见飞至,一声呵斥,咒道:“垂锋射芒!”咒声一动,那七柄白虹枪瞬间化作四刃紫电戟,分列四方。这方戟一出,立时狂风大作,顷刻间电闪雷鸣,数百道霹雳四下涤荡,那冲锋在前的黑绳登时七零八落,崩坏消弭,化作黑烟。李敦瞧得害怕,哆哆嗦嗦道:“夫人,这老妖好生厉害,以一敌三,只怕有些不妙。”
郭苌宏冷笑一声,道:“慌什么。若是凭借道力施展,重伤之下,这三妖单单一个,我也决计不是敌手。但而今有这冲天彻地的血符煞鬼为我束缚。三妖再是厉害,也不可能勾销抵挡。”又细看两眼火蝎,鄙夷道:“它这妖术,乃是丹元土雷,乃是雷法中的糟粕。便是放得出来,也是可一不可二,而今且看它妖术败亡,还能如何。”言说之中,那血浪黑绳更见汹涌,一时间飞窜往来,如狼奔豕突,似乎永无消停。长臂寿头,却也一般落在血池之中,眼见血光翻腾,逼迫而来,长臂法杖一挥,杖头之上登时烈火大炽,冰蓝邪火“呼哧”作声,朝四面八方焚烧开来。那寿头不敢滞后,葫芦一抛,那葫芦口中,一般放出碧绿邪火,一时间两火交汇,焰光灼灼,那血池之中的阴森鬼气得此一照,登时如阴霾乍逢艳阳,竟有暌违之状。
李敦瞧得心中惴惴,道:“两个猴妖果然有些本事。”郭苌宏冷道:“此是这法器之功。这玄灯明杖、墨汁金壶乃是赤精、赤灵两位火神之宝,自然有些神通。哼,妖精便是妖精,虽是贪天之功,将神器据为己有,但器物神通,哪里能敌得过这化血为煞的禁咒。”议论之中,果见那烈火、雷光渐次黯淡,三妖手下吃紧,步步后退,行将靠近,那长臂见火蝎露了下世的行情,便动了心思。火蝎乃是精灵之辈,一望可知,立时破口骂道:“蠢货!我便死了,你就能捡个便宜不成?”
长臂回骂道:“老毒物!看你死在我这杖下,黄泉路上,也多几分滋味。”话是如此,其手下倒是并不见动静,默然片刻,反是懊悔道:“偏是那痴徒弟要弄这些过场!什么祭奠告慰,统是虚妄之事,倒叫咱们而今枉死。”火蝎怒道:“有其师必有其徒。不是你们先见了几个举父脑袋发了痴病,又哪里会遭这起暗算?”寿头手中放火,心中却早便计较开来,隐忍这许久,终道:“若是别无他法,只管这般僵持,早晚一死。既然已在死地,莫若兵行险着,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