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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上浪头时,航生看到那棵香泡树忽然靠近了来,他一把抱住了粗壮的树杆。浑浊的水流一下把他冲到了树杆后面,巨大的激流冲击着树杆,从他身边呈喷射状,他的身子被一股巨大的拉力向后拉直。他只有拚命地抱紧树杆,可那后拉的力道太大了。
就快抱不住松手时,那潮头浪的冲击波过去了,身子逐渐垂了下来。
航生朝前看去,眼前尽是泥浆般的浊浪滔滔涌来,他的下身泡在了湍急的浊水中,这让不会水的他心惊肉跳。航生抬了头,搂着树干,战战兢兢地朝树上攀爬去。树杆在洪流中一直微微摇晃着,若不是有前面房子挡住那威力巨大的潮头浪,这树怕是也冲倒了。
树干又湿又滑,好在先前已爬了无数次,航生知道这树的每个坑坑洼洼。待航生爬到树杈上,看到了那幕,让他全身冰凉了。
刚刚从这里冲过去的潮头浪汇成滔滔一片,像是一群狂暴的野兽,朝着拚命跑向九龙山的村人追去。须臾间,跑在后面的人,一下被浪头冲到前面跑得快的人位置上,如此,前面的后面的人都像群蚂蚁翻滚在浊浪里,随着一波波的浪潮席卷而去,那些人在浊浪里露了露头都不见了。
放眼望去,四周皆是怒马般的浊流,飘着倾倒的树木、房梁,挣扎的水牛之类,无边无际得向远处蔓延去。天上也全是滚滚涌动的乌云,云的底部和下面的水色模糊成一片,不似人间,远古的洪荒年代似乎又重现了。
舅舅一家肯定被冲到洪水里了,束手无措的航生急得只能哭了。
徒劳地哭了很久,他看到了一些肚皮鼓鼓的死猪,死牛,漂了过来。无疑,都是上游遭了难的村庄冲来。二十余步远,还漂来了一个面淹在水里露出半个背的人,正忖着那人是死是活时,一阵阵稚气的啼哭传了过来。航生顺声望去,水流前面漂来了一个木桶,随着它飘近,才看见桶里倦缩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
航生霍然发现,木桶后面的边缘上,还附着个妇人,脸上粘着几缕水湿湿的头发,半闭着眼,显然挣扎许久了。
航生心一颤,那虚脱的神情看去极像了自己娘。他一时大急,不顾落水的危险,爬下湿滑的树杆,挥动着一只手臂,口中喊:“我来救你们!”
木桶顺水冲过来时,那妇人也听到了航生的喊叫,只是疲倦地朝他歪了下头。
那困顿衰竭的神情,不就是娘吗?
航生急急地伸手一捞,距离还是差了半臂,那妇人和木桶中的小孩一下漂远了。
没帮上他们,航生心都快碎了,下半身泡在浑浊的水里,抱着树干,他大声地恸哭着。恍惚中,他觉得刚才那个妇人就是娘,而木桶中的婴孩是小时候的自己。他们就这样一沉一浮的,消失在茫茫的水雾中,生死不明了。
水中泡久了,腿上的热气都让水冲走了,航生这才慢慢爬上树去,倦缩在树枝上,像只落了单的孤鸟。心中念着那只飘远的木桶。
树下又飘来了一个拳头大的东西,吸引了航生。水上浮着只癞蛤蟆,它身上竟背了只小鼠,这两个东西也是好友?这小鼠望见靠近树干,吱吱叫着,在那蛤蟆背上团团打转,无疑,它想上来。

一个人都不见…航生忽然想到,上午时,施先生撑了把油纸伞,到五云山的学堂去了,那是因为雨水甚大,他担心学堂里的书卷打湿了,赶去整理了。
五云山地势稍高,应该不会被水淹吧?航生朝两三里远的五云山望去,那里却被浓厚的雨雾所掩盖,混沌一片。
或许明天大水就会退了,航生安慰自己。天色暗下,树上呆久了,航生困得不行,他向有更多树枝的上面爬去,骑在一根稍粗些的枝杆上,这个地方树叶较密,雨水也少些。他靠着树干,手臂紧抱着一根树枝,不觉中睡着了……
大水退了,舅舅、舅妈、友梅姐在山上避过大水后,回到了家,抱下困在树上的航生,航生欣喜地发现,大水后的家还是老样子,阳光照着绿油油的葫芦藤。看到近处的一个葫芦上,停着一只大个绿蝈蝈,不住地抖动翅膀,屏住了呼吸,悄悄的靠近,正想抓住它时,蝈蝈一下弹跳了出去,航生急急一扑。
猛然一坠,航生激灵一下,从梦里睁开眼,双腿已落入冰冷的水中。
他整个人却是悬在了半空中,挂着。
黑暗中,航生抬头看去,是腕上的银镯挂住了一段树枝的断梢,拉住了他的左臂。
航生竭力攀回树上,手腕很痛,是娘的手镯救了他一命,没让他堕入水里,不会水的他落水就是个死。待心悸平缓下来,航生松开了腰带,把自己绑在了树杆上,这样就不会掉下了。他想赶快睡着,再回到刚才中断的梦里,那才是真的…
天亮后,航生看了树杆上的水位,发现非但没退下,反而又上涨了半人高,此时,他人离水面近了好多。而大雨仍在一刻不停地下,水就一刻不停地在涨。
右前方的房顶和猪不见了,显然是让涨上的洪水淹了,只剩下那颗苦楝树在浊流中摇摆,挣扎良久,这树一下后倾,旋即没入浊流中。
航生不禁担心起这香泡树了,此时,这树也在水流的冲击下不停地摇摆。
那棵树被冲走后,就没什么参照物了,眼前水面上空荡荡的,远处的水面笼罩着茫茫雨雾。
长久地看着眼前的异境,让航生思绪混乱,那种难以忍受的孤单感涌了上来,这天地,怎么就剩下自己一人了?也许只是一个恶梦,这些不是真的!
“哇——”航生突然大声号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响,喊得喉咙发痛,期望能从这样的恶梦中忽然摆脱出来……
树下的洪水没完没了地流淌着,雨水愈发肆虐,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航生终于喊累了,他靠着树杆卷缩成一团,呆呆地望着远方。
雨无休无止下着……
又一天后,水涨到树冠底部了,水面紧紧地贴了上来,航生骑在树杆上,脚趾垂下来已浸在水里了,但雨还是未停,何时是个头啊?…
第三天夜里,航生在睡梦中感到一阵冰冷,醒来发觉水已涨到了他腰部了,航生只有解下腰带,向树梢最高处爬去,重找了处狭小的落脚点。
天亮后,航生发现,大水已淹到树冠一半处了。再涨下去,就无处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