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北郊破庙前,只见朝阳高升,庙前草地上一群乞丐正在放鸡,十几只色彩不同的鸡子咯咯叫着,到处散风游荡。
陆灵嫣眼尖,远远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庙后面树林走出,双手射出丝线,勾住树干,飞过高墙荡了进去。她大为吃惊,指着那边,低声对王遥说道:“遥哥哥,那不是丁司空么?怎么他也来了湖北?”
“真是冤家路窄,去到哪里都碰到这家伙!”王遥暗骂一句倒霉,回头对两禽说道, “鹅大师,你和小家伙引开那群乞丐,我们到树林那边去看看情况。”
肥遗骑在鹅大师身上,两只灵禽欢喜无限,纵身飞扑,几个起落,向着最近的一个乞丐扑去。那乞丐猝不及防,啊哟一声叫了起来。其他乞丐一见天上掉下一只又肥又大的白鹅,不禁食欲大动,对着鹅大师追赶围捕。
王陆二人绕到庙后,来到围墙后面,墙下有一个狗洞,两人蹲下身子,凝神去听里面的动静。果然便听到丁司空的声音:“冯丐头,他日皇四子登基做皇帝,你就是禽门的护法长老,身份显贵,荣华富贵随手可得,何乐而不为?”
冯超梅随口说道:“我做叫化乐得逍遥,干嘛要去做什么狗屁禽门长老?”
丁司空道:“冯丐头此言差矣,禽门乃是帝门秘派,尊贵高雅,又岂是破烂邋遢的丐帮可比?”
冯超梅道:“丐帮虽则不入流,但我冯某人向来懒散惯了,乡巴佬一个,哪里做得了皇城里的门派长老?”
丁司空冷笑道:“既然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了。当年九凤先生与我禽门甚有渊源,我三次来请冯丐头入门,也算是尽了人事。冯丐头以后别后悔了就是。”
冯超梅道:“我后悔什么?”丁司空嘿嘿冷笑两声,不再说话。
冯超梅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也请了杨飞豹是不是?”
丁司空道:“是。杨帮主已答应将丐帮并入禽门,成为湖北的一个分舵。”
“放他妈的狗屁!”冯超梅骂道,“如此大事,我怎地不知?”原来那飞云山庄的庄主杨云豹是净衣派的丐头,也是湖北丐帮的帮主,此时净衣派得势,冯超梅虽是污衣派的丐头,但他与杨飞豹素有宿怨,地位甚至不如净衣派的一个长老,很多帮中大事都是后知后觉。
丁司空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杨帮主也是为了大家好。”
冯超梅沉默半晌,又道:“丁大人,我曾听家父说过禽门是辅助皇帝的秘密门派,为何你现在到处大摇大摆邀请人入门,还将我们丐帮的上万个叫花子都纳入门下?”
丁司空说道:“那些婆婆妈妈的烂规矩,是几千几百年前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家伙留下来的东西。不破不立,烂规矩也得破一破了,我要建立一个新的禽门。江湖变了,世道变了,世界之大,超乎我们的想象。前有东瀛,后有西洋,酒香也怕巷子深啊。”
冯超梅冷笑道:“原来如此啊,可惜冯某人思想守旧,跟不上这些变化啊。”
丁司空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告辞了。希望冯丐头再好好想想,中秋斗鸡大会给我答复尚未迟矣。”
冯超梅道:“好,不送了,丁大人慢走。”又道:“大人,这份平安费,是兄弟们孝敬你和知县大人的,你拿去吧。”丁司空笑道:“好,好。”
听到这里,王遥心下一凛:“丁司空要出来了。”连忙拉着陆灵嫣躲到一棵大树后面。刚刚藏好身子,便见到头顶上嗖嗖飞过两条银线,丁司空有如一只大鸟凌空飞过,远远去了。
两人从树后面走出来,王遥说道:“为什么冯丐头叫他丁大人呢?莫非他是官府的人?冯丐头不愿加入丁司空的新禽门,不愿和他同流合污,似乎是好人一个,但他为什么又要给丁司空平安费呢?”
陆灵嫣道:“丁司空是从京城来的官儿,冯超梅纵使不买他邀入禽门的账,总得还要孝敬孝敬一下。这叫做礼多人不怪,官场规矩向来如此。”
当时风气丐帮向来都是和官府暗箱勾结的。丐帮的乞丐为了做好与地方政府之间的公关,他们惯例会将收回来的平安费分为五份:群丐合分三份,丐头一份,其余那一份当然就是用来孝敬当地官府。当地官府对乞丐索讨平安费的黑道行为,通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蛇头四等乞丐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才能在街市上那般横行无忌。
王遥叹息道:“百姓生活艰难,官府还和乞丐勾结,鱼肉百姓,唉!”
陆灵嫣道:“遥哥哥,世道如此,你不必叹气。我们还是找冯丐头说去吧。”
王遥点了点头,两人回到前门,只见众丐依然在追逐双禽,没人留意到他们。两人飘然而入,来到后院,只见冯超梅坐在一丈开外的轮椅上。王遥笑着向他打招呼:“冯丐头,早啊。”
“早你个死人头,王小狗,你怎么会在这里?”冯超梅骂道,“你不是和蛇头四他们去收平安费么?”
王遥道:“我已经去了。我就是回来跟你说一声,我不去收那个平安费了。”
冯超梅哼了一声,冷冷道:“怎么了?”
王遥道:“没什么。我就是看不惯你们的做法。这个什么世道啊,乞丐不像乞丐,兵不似兵,丁司空竟然还是个官大人。”
冯超梅一愣:“你认识丁司空?”王遥点点头。
冯超梅转念又道:“你会斗鸟?”
王遥道:“会一点。”吹响口哨,不多时鹅大师和肥遗从正门里飞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喘个不停的乞丐。
一个乞丐抢上前道:“冯丐头,这鹅……”冯超梅一见,已知这两只禽类绝非凡品,挥挥手,叫他们退下。
冯超梅一双眼睛从上到下将王遥来回看了几遍,低声问道:“王小狗,你是禽门的人?”王遥摇头道:“我不是。”
冯超梅沉吟一会,抬起头来,双目突地闪过精光,说道:“你不愿去收平安费,那你去替我做另外一件事。”
王遥道:“如果又是欺辱百姓、有违良心的恶事,那我情愿失信于你算了。”
“不,不,不,这事不违良心。”冯超梅道,“我教你斗鸡,中秋那天,你代我上台去跟杨云空斗鸡,将他赢了就行。”
王遥愕然道:“就这样?”
冯超梅道:“我跟他斗鸡输了,限于约定,中秋那天不能上台斗鸡。但你可以上台挑战他,你会斗鸟,有很好的基础,只要我稍加训练,你要赢他们绰绰有余。如果你能顺便把杨飞豹的鸡子也赢了,那我就告诉你雷神龟洞的方位所在。”
王遥想不到他还添加了这样的一个好条件,欢喜道:“好,一言为定。我也想学学斗鸡。”
当下冯超梅带他到庙外去挑选鸡子。冯超梅唤来群丐,一人牵一只鸡子,排成一行,说道:“这里有十八只鸡子,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鸡,你挑一只。”
王遥看群鸡只只体格高大,目光凌厉,俱是好斗勇猛之类,又见黑珍珠耸拉着头也在其中,心中一动,指着它道:“冯丐头,我就要它。”
冯超梅道:“王小狗,你可别糊弄我啊。昨天它才输一仗,现在是斗志全无。你可要想清楚啊。”
王遥点头:“我就要它。”冯超梅略一沉吟,朗声说道:“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信你,你跟我来。”
王遥将黑珍珠捧起,跟着冯超梅去到草地的另一边。黑珍珠昨天被他所救,感其恩德,耸肩低鸣。冯超梅看了看,脸色微有不悦,说道:“本来养鸡、训鸡有一套相当繁复的法子,但黑珍珠已然被训成斗鸡,你又有斗鸟的根基,想来也不会太难。我现下教晓你相关知识,接下来的十余天,我将黑珍珠交给你,你好好与它相处,了解它的习性,到了中秋那天,你按照我的意思上场挑战杨家父子即可。”接着又给他说了斗鸡的相关规矩和日常养鸡需要注意的事项。
斗鸡之戏,来源甚久。丐帮横行市井数百年,斗鸡更是他们最为爱好的活动之一。明清时期斗鸡风最盛,有人戏称当时的乞丐有两绝:一绝“叫花鸡”,二绝“斗鸡”,虽是戏言,却也不差。他们对于鸡子的脾性了解至深,训鸡更是自成一套体系。冯超梅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多时辰,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演示一番。王遥凝神倾听,突地想到斗鸡与斗鸟虽然是两项不同的活动,但比较起来,两者之间似乎又颇多相似之处,回想起癫和尚说过御禽、操兽之道入门虽不同,但到了某种程度上却是相通的,心中隐隐似有所悟,只听得他心中激动万分,双眼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恨不能立时训练鸡子,印证一番。
又说了一阵,蛇头四带着一群乞丐回来向冯超梅禀报收平安费一事,看见王遥和丐头有说有笑,脸色一黑,说道:“冯丐头,他、他……”
鹅大师和肥遗冲上前去,对着他呀呀大叫,吓得他连退步子,不敢再说。冯超梅摆手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
王遥望着蛇头四的样子,又可气又可笑,也不理会他,一手捧着黑珍珠,一手拉着陆灵嫣,带着鹅大师和肥遗扬长而去。
第六十二章 斗鸡大会
自此王遥每日早起晚归,带着黑珍珠来到破庙前的草地上进行“撵鸡”、“训鸡”。癫和尚等人则自个儿在山下游荡、寻找美食。时间过得飞快,十余天转眼即过,已是中秋。这日午后,冯超梅带同蛇头四、癫和尚、王遥、陆灵嫣、燕炳林、白景明六人,捧着黑珍珠,去到飞云山庄参加斗鸡大会。
飞云山庄的大门口站着四个知客在迎宾,见到冯超梅,左边那人嘻嘻笑道:“冯丐头也来了啊?”
冯超梅反问道:“我不能来么?”
那知客哈哈笑道:“能来能来,但我只怕冯丐头重回旧宅,睹物思人,会伤心难过呢……”话没说完,只听到“啪啪”两声,两边脸颊已吃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冯超梅双手在轮椅上一撑,身子往前飞跃,右手闪电般刮了他两个耳光,左掌按在他胸口,借力后飘,回到轮椅上,冷冷说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我这两巴掌教训你不要胡乱说话。”
那知客踉跄摔倒,爬起身来,脸颊红肿,再也不敢出言无礼,张嘴恭敬说道:“是,是,冯丐头请进。”领着四人进门,进入山庄大厅东首一席上就坐。
大厅雕栏玉砌,到处挂灯结彩,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灯饰:莲花灯、走马灯、瓜果灯、鸟兽灯、鱼虾灯……千姿百态,让人眼花缭乱。墙壁上燃着檀香,散发着阵阵迷人香气,叫人闻之欲醉。
大厅人来人往,知客们陆陆续续、有条不紊地领着有身份的宾客分门别类上座。中央筑有一个斗鸡台,台上悬着一个锦幛,上面绣了两列金色大字:中秋明月夜,斗鸡会良友。
嘈杂间,厅中数十席已渐渐坐满了人,有些乞丐没有位置,索性坐倒在地。王遥抬头望去,只见到处都挤满了人头,想来这斗鸡大会是丐帮的一年一度的最隆重的宴会,不由得说道:“这杨丐头气派好大啊,想不到乞丐也有这般富贵!”
癫和尚心里咯噔一下,看了冯超梅一眼,心道:“臭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同席的还有两人,其中一个老头想要和他们套近乎,听到王遥说话,嘿嘿笑了两声,打开话匣,滔滔不绝说道:“小哥你不知道么?这间大屋原是冯家物业,四年前杨帮主斗鸡赢了九凤先生,连他的九只鸡子也赢了去。这九只鸡子只只都是非凡之物,其中有一只鸡子叫做金谷鸡,这鸡子可不得了啊,会下金蛋!每逢初一、十五月圆之夜,只要将它放到月光之下,子夜之时就会诞下金蛋。杨帮主就是凭着这只鸡子才富甲一方,坐享这庞大的家财。我还收到风声,说杨帮主捐了个官来做——他奶奶的,做乞丐坐到这个份上,也当真不枉此生了。”
他连说带比,口水飞花,只听得王遥等几个外人好一阵惊讶。冯超梅脸上肌肉不住抽动,冷冷地哼了一声。那老头看他一眼,道:“哈,你不信么?我以前也觉得此事过于玄幻,但听说有人亲眼见过,当真是神乎其神,这才传了出来。”
陆灵嫣说道:“金谷鸡,是取名自西晋石崇在洛阳建造的园子金谷园吗?”
王遥心中一动,靠近她耳边说道:“灵儿,这鸡子在金系禽图上有记载。”
陆灵嫣若有所思,说道:“这就是了。丁司空说九凤先生跟禽门有渊源,他的鸡子可能也是灵禽一类。”
王遥点头道:“这里人多,不宜多说。”转开话题,向那老头问道,“老人家从哪里来呢?也是来斗鸡的吗?”
这老头见问他姓名来历,于是便自吹自擂一番,说他五百年前和杨飞豹是一家人,名字叫做杨七,身旁的那个孩童是他的孙子,叫做杨九,都是从河南开封来的喜爱斗鸡的丐帮中人,今日带着鸡子来凑热闹。
当时丐帮因地而异,每个省份各有不同的叫花子组成的帮会,例如湖北的“罗筐会”,江西的“边钱会”,江西、福建、浙江三省交界地方的“花子会”、“食巴会”等等都是那时典型的丐帮,开封的丐帮则称为“穷家行”,这些帮会都由乞丐组成,统称丐帮,实则各有各的不同。
正说着,人群骚动,响起一阵惊呼声:“是杨帮主!”“杨帮主来了!”
王遥循声望去,只见杨云空和廖老三一左一右拥着一个高瘦长须的锦衣大汉,从走廊一角转出。
那锦衣大汉便是湖北丐帮的总帮主杨飞豹。但见他四十上下,面如冠玉、气色圆润,左手戴了个碧玉大指环,右手拿着个翡翠鼻烟壶,俨然是个眼尊处优地大财主,哪里像是堂堂湖北丐帮的一帮之主?
杨飞豹每走到一席上,都与乞丐寒暄几句,大声说低声笑,所到之处欢欣一片,有的乞丐激动得流下泪来,有的紧紧抱住他的脚,有的更是跪倒在地向他磕头。
王遥只瞧得呆了眼:“这人是生神仙么?怎么这些人见了他,好像狗见了屎一样?”冯超梅冷哼一下,咬牙切齿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罢了,姓杨的太会做人了。”
陆灵嫣道:“怎么有钱能使鬼推磨?”
冯超梅道:“等会你就知道了——杨七爷,你说是也不是?”杨七抬高了头,望去别处,装作听不见他们说话。
杨飞豹走到王遥这一桌时,廖老三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杨飞豹眉开眼笑,大步走到癫和尚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道:“了尘大师法驾寒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癫和尚哈哈笑道:“哪里哪里,和尚不请自来,杨帮主切勿见怪才真。”
杨飞豹道:“大师客气,我的书房有宋代佛印和尚手抄的《金刚经》真本一份,等会想请大师鉴别一下。”
癫和尚道:“和尚是个俗人,不懂琴棋书画,杨帮主你给我酒喝就行。对了,你给我师傅上一碗好醋!”说着指了指一旁的鹅大师。
杨飞豹一愣,见到白鹅白羽胜雪、气势不凡,显然绝非凡品,随即哈哈一笑:“好,好。”转头吩咐廖老三,“你去把我珍藏的二十年陈绍拿来给大师品尝品尝……嗯,另外上一碗老醋。”廖老三点头而去。不一会拿来一坛酒和一碗醋。
廖老三将醋放到桌上,开了陈绍,斟满大碗,顿时酒香弥漫。癫和尚也不客气,端起大碗,咕噜咕噜喝个干净,道:“好酒,好酒!”鹅大师跳到桌上,伸颈喝醋。廖老三见到它当真吃醋,好一阵惊讶。
“好!好!”杨飞豹朗声大笑,走到杨七身边,往他肩头一拍,“七爷啊,你我都有好些年不见了吧?”
杨七点头道:“是啊,都有三年零四个月了。杨帮主这几年发福了不少啊。”
杨飞豹笑道:“托福托福,七爷这些年还好吧?待会去我账房,我有一份小小礼物送给你们爷孙俩。”
杨七道:“多谢杨帮主,祝你老健康壮健,金银满屋。”他年纪比杨飞豹起码大了三十年,却自认低辈,言语中透着一股子的献媚下气。
杨飞豹大笑道:“承你贵言,承你贵言。”手指蘸了些鼻烟,在翡翠鼻烟壶吸了几口,呼出一口气,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冯超梅道:“冯丐头,近来可好?”
冯超梅脸色发青,没口气地答他:“死不了。”
杨飞豹笑道:“死不了就好,这花花世界,谁会想死呢?”哈哈大笑,转身又去了另一桌。王遥心道:“这姓杨的为人圆滑、面面俱到又笑里藏刀,真是厉害。”
杨飞豹走了一圈,和众丐招呼完毕,回到主人席上。这时全场静了下来。杨飞豹命廖老三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兄弟远道而来飞云山庄,在这个中秋佳节欢聚一堂,实在是杨某的荣幸,若有招呼不到的地方,还请见谅。干杯!”说罢举杯饮尽。群丐欢笑一片,也是一干而尽。冯超梅不愿和他干杯,将酒水倒在地上。
杨飞豹指着斗鸡台上的那个锦幛,又道:“中秋明月夜,斗鸡会良友。今年我有幸请到了京城来的禽部侍郎丁大人参加我们丐帮的斗鸡大会,有请丁大人入席。”潮响的掌声中,五彩花脸的丁司空身后跟着两个少年人慢慢从后门转了出来。
霎时之间,所有人呆了一呆,都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个丁大人一张脸蛋涂得花花绿绿已是离奇,那两个少年人却更加引人注目,只因那是两个金发白肤、绿眼高鼻的外国少年。这两个少年一个是男一个是女,大概十五六岁,面目一模一样,穿着也是一样,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妹。两人怀中都捧着一只鸡子,男的捧着的是一只肥大的白毛鸡子,头大耳微,冠如火云;女子捧着的是一只紫色毛羽的鸡子,腿粗骨大,双目有神。
其时鸦片战争过后,五口通商,许多外国人都在沿海地区活动,但在湖北等地毕竟也少,不少乞丐都没有见过这些绿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都感到非常好奇,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乱哄哄地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冯超梅盯住两个外国少年手中的鸡子,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杨飞豹好大的手笔啊。”
丁司空一双小眼睛藏在花脸中,滴溜溜地转了几转,往大厅逐一看去,突然在王遥这一桌上停留一下,双目似有精光一闪即逝。王遥暗暗一凛,对陆灵嫣道:“灵儿,他似乎看到了我们。”
陆灵嫣点头道:“他来这斗鸡大会,不知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呢?”
王遥道:“哼,狐狸终于会露出尾巴的。你听——”
只听得丁司空大声道:“我丁司空不会说话,我就简单说几句。我本只是升平署的一个戏子,诚蒙当今万岁爷宠幸,在皇城内开设禽部,专事皇城公子玩鸟斗鸡之事。我跟杨帮主商量过,如果大家愿意的话,以后跟着我,就算是禽门的人。我们要做天下间最大的门派,大家有福齐齐享,有银子齐齐分。”
在中国的民俗游戏里,斗鸡之戏来源甚久。自禽门立派,御天下万禽,已经有了斗鸡这一游戏。后来御禽师嫌斗鸡落于下乘,转而专门驾驭鸟类灵禽。斗鸡之戏流落民间,逐渐成了百姓喜爱的游戏。到春秋末期,斗鸡之风已非常流行。唐代更是斗鸡之风特别盛行的一个时代——唐玄宗李隆基酷爱鸡戏到了痴迷的境地,曾为了观看“斗鸡”而不理朝政。在他影响之下,京城中男女都玩斗鸡。唐玄宗在宫里设鸡坊,养了一千多只雄鸡,并派五百人去饲养驯教,连华清宫也设斗鸡殿。斗鸡之人常常得宠,更有因善养斗鸡而一夜致富的人。当时有民谚称道:“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所以当丁司空说了以上几句话后,大厅一下子像炸开了锅。他的话直白得如同一把刀子,字字击中在场乞丐的心口。群丐个个兴高采烈,眼前似乎浮现出闪亮闪亮的金子银子,只等着自己伸手去拿,均想道:“满清鞑子的皇帝想要融入我中土的文化,要学习汉族的风俗游戏,自然要学习斗鸡玩鸟之事。丁大人作为一个戏子,能得到皇帝的允许,在禁卫森严的皇城内设立部门,那是何等的荣幸,而且这部门的人专门服侍皇亲国戚玩鸟斗鸡,那简直是天大的闲乐事。”
其时北京城中亦有“蓝杆子”、“黄杆子”两支丐帮,其中“黄杆子”系由破落贫困的八旗子弟所组成,是高级乞丐的组织,丐头则由王公贝勒充任。如果湖北“罗筐会”并入禽部,那岂不是和京城“黄杆子”丐帮平起平坐?一时之间大厅议论纷纷,声音极为嘈杂。有道是:利欲熏心,当局者迷。只有极少数有见识的乞丐想到:“天下间哪有这般的好事?恐怕事情的背后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时杨飞豹站到丁司空旁边,微微一笑,朗声道:“现在我来宣布一下今年斗鸡的规矩。今年斗鸡跟往年有所不同,丁大人的这两个外国小朋友也是好鸡之人,今日就由他们设下擂台,谁能斗赢他们手中的任一只鸡子,谁就能得到三只大元宝。其他的老规矩当然不变:以一炷香为时限,约为三闲,鸡子哀啼为输,死鸡为输,主人主动认输为输。好啦,现在我宣布,中秋斗鸡大会正式开始。”
那两个外国少年站到斗鸡台上,向着群丐弯身鞠躬。那个男的说道:“虾佬,大家好,我叫爱德华。”那个女的说道:“我叫做爱丽丝,大家多多指教。”他们的中国话咬字清晰,学得似模似样,只听得众人又是一阵吃惊,台下议论纷纷:
“他说什么虾佬呢?”
“他是想跟我们帮中的夏老先生打招呼吧?”
又有人道:“夏老先生,人家单单跟你打招呼呢!你的脸面多大啊!”
夏老先生还当真以为爱德华跟自己打招呼,笑道:“哎哟,那是人家赏脸,见笑见笑。”
“杨帮主说赢了有三只大元宝啊,还不赶紧上?”
“你先上,你先上。”
“……”
王遥低声向冯超梅说道:“冯丐头,这样一来,我怎么办?”原来往年斗鸡大会的规矩,都是斗鸡主相互之间点名上台斗鸡。冯超梅本来要王遥向杨家父子挑战,打败他们以雪斗败之耻,想不到今年临时改变了规矩。
冯超梅道:“还不是一样?你只须将这两个外国人打败就好。”
王遥道:“怎么了?你跟他们也有仇吗?”
冯超梅冷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却认得那两只鸡子是杨飞豹从爹爹手中赢过去的。”
癫和尚和杨七听到,不约而同地道:“什么?那两只鸡子是杨飞豹的?”癫和尚惊讶的是两只鸡子的原主是九凤先生,杨七惊讶的却是杨飞豹何以会将自己的珍异鸡子转赠给别人。
冯超梅道:“爹爹生前视鸡如命,便是我也难得一见其九只鸡子的全貌。但这两只鸡子我还是认得的,四年前爹爹就是用这两只鸡子和杨飞豹斗鸡败下阵来。杨飞豹赢了鸡子后,便将它们收了起来,平常甚少有人能见到鸡子的面貌。”
群丐议论纷纷,却是谁也不敢上台。杨七猛地站起来,哈哈说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谦虚,那我老头子就厚着脸皮来打个头阵啦。”从孙子手中接过鸡子,走上斗鸡台。
他的鸡子全身羽毛纯青碧绿,富有光泽似黑缎,背部羽毛里绒部分雪白,是一只典型的“乌云盖雪”,放到台上,昂首挺胸,气势凛凛。
爱德华问道:“先生好,你要选什么比赛项目?”
杨七奇道:“斗鸡就斗鸡,还有什么项目?”
爱德华道:“斗鸡有文斗和武斗。”
杨七大感有趣,问道:“怎么文斗、武斗?”
爱德华答道:“文斗就是两只鸡比赛谁跳得高、跳得远,武斗就是两只鸡打架。”
杨七哈哈大笑,说道:“外国人的花样真多。老头子不懂文斗,那就武斗吧。”
爱德华道:“你和我斗,还是和爱丽丝斗?”
杨七说:“我不和女孩子斗,我和你斗。”
爱德华将鸡子放在台上,那鸡子毫无精神地窝在地上,双眼微闭,有如乌龟冬眠一样。台下群丐见了,哄然大笑,有人叫道:“谁来坐庄?”
白景明一听,跃到一张空桌前,从身上掏出一大叠银票,摆到台上,叫道:“来来来,我来做庄,赶紧下注。买杨先生赢的一赔一,买外国小孩赢的一赔十。”
一般而言,斗鸡必须毛短而稀,这样可减少鸡毛被对手咬住的机会。爱德华的这只斗鸡,浑身白羽繁密,神态又没精打采、毫无斗志,相比起杨七那形似驼身、喙如鹰嘴的乌云盖雪,虽然爱德华的白鸡赔率高,但是乌云盖雪的赢面更高,群丐自然一窝蜂地去押杨七的乌云盖雪。
正所谓是“富贵险中求”,白景明自己实则也不看好爱德华的鸡子,但听说这是九凤先生养过的鸡子,以癫和尚之能尚且佩服这个什么九凤先生,作为生意人的自己,说什么也要放手一搏。
这时廖老三走上台去,点燃一支香,插在一个炉上,大声道:“开始。”全场人霎时屏住了呼吸。只见乌云盖雪一个扑棱,迈开步子,往白鸡扑去。那白鸡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猛然一睁双眼,射出精光,只吓得乌云盖雪惊叫一声,退后几步。
“哎哟!”群丐也是不约而同地低呼一声。
白鸡睁眼之后,又缓缓合上双目,不去看对手。乌云盖雪捉摸不到对手的真假,只绕着它转圈子。那白鸡身上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压制着乌云盖雪不敢轻举妄动。
杨七蹲在鸡后,脸上黄一下青一下的变幻不定。他弄不清楚为何以往好斗勇猛的鸡子,今日竟然变得如此懦弱。他低声向乌云盖雪呼道:“上去打它!上去打它!”
乌云盖雪发一声狠,一个蹬腿上跳,腾在空中,双爪犹如双龙出海,抓向那白鸡身上的毛羽。群丐喝一声好,然而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乌云盖雪惨叫一声,往后弹退,倒在地上,一双鸡爪已然流出鲜血。
杨七叫一声停,将鸡子抱回进行擦洗。香袅袅燃着,第一节已经燃尽。这一局杨七的鸡子算是输了。
台下传来阵阵疑惑的声音:
“刚才是怎么回事?”
“杨老七的鸡子是怎么受伤的?”
“那外国佬的鸡子会变魔法么?”
“他妈的,我下了重注啊!菩萨保佑,下一局杨老七的鸡子可要大发神威,将外国小孩的鸡子打到满地找牙……”
“这位老哥,鸡有牙齿吗……”
香继续烧着,第二局开始了。乌云盖雪再回到斗鸡台上,已然没了初时的那种傲气。出人意料的是,那白鸡好似突然换了性子一般,雄赳赳站了起来,主动向对手发出攻击,只几个回合,便将乌云盖雪掀翻在地。乌云盖雪鸡毛脱落,浑身上下冒出一个个小孔,鲜血淋漓,鸡头被白鸡的大鸡爪死死压住,拼命挣扎,惨呼不已。那白鸡得势不饶人,尖喙弯下,钩在乌云盖雪的颈脖上,一拉一扯,乌云盖雪尖嘶一声,鸡脖登时被开了一个小洞,鲜血有如飞箭一样溅了出来。
杨七大惊,上前抱起鸡子,乌云盖雪看着主人,双目渐渐失去精光,缓缓闭上,头颈一歪,断气死去。
那白鸡向后跃开,振翅高啼,白羽展开,有眼尖的乞丐见到,叫了起来:“它的身上穿了一层盔甲!”
群丐哇然,个个定睛去看,果然见到那白鸡身上银光闪烁,白羽之下似是密密麻麻的一层尖锥,远远看去就好像是穿了一件带有尖刺的盔甲一样。
有人拍桌叫道:“不公平啊,这样斗鸡欠失公允!”不少人都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敢叫嚷出声,此时见到有人充当出头鸟,便跟着纷纷叫骂。
更有几人下重注买了杨七的乌云盖雪,输了钱火气攻心,愤而离座,指着台上的外国少年,口水飞花,用各种粗俗之言问候了爱德华的祖宗十八代。
爱德华两兄妹虽然略通中文,但哪里懂得中国博大精深的骂人方言,只听得不知云雾,目瞪口呆。
眼见群丐越闹越厉害,丁司空走在廖老三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廖老三来到台上,说道:“各位先莫争吵,请听我说。”
群丐见到他出声,要听他裁判胜负,于是一齐住口。廖老三道:“以前古人斗鸡,又是‘介鸡’又是‘金距’,鸡子全身上下都武装起来,那可不是犯规,那是一种战术。你们说爱德华的鸡子装上了盔甲,实则不然,这只鸡子唤做蜃鸡,是斗鸡中的珍稀品种,它身上的皮甲,是天生而有的。”
爱德华捧起那白鸡,走到杨七面前。杨七细看之下,果然见那层尖锥散步在白毛下面,连皮带肉长在一起。杨七长叹一声,向着众丐无奈地点了点头,捧起死去的鸡子,走下台去。
廖老三见他服输,宣布了爱德华胜出,又道:“丁大人体恤杨老先生的丧鸡苦痛,说赠送十两银子给杨老先生,杨老先生现在可以到账房领取。”
这下可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杨七眉开眼笑,捧着死去的鸡子,笑嘻嘻地转到账房去了。
各位同学,清明我要回乡祭祖,请假五天,下周二再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