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到了香港,第二天早晨就去上班。
中環半山的扶梯,早上向下走,傍晚向上走。
這是老于告訴我的。
我在香港上班的第一個清晨,我穿著我最好的Celine裹身裙和小西裝。
半山步行梯上是各個國家的上班族,滿目修身得體的襯衣和纖塵不染的皮鞋。
我要在中環上班了!!!我靜靜地在心裡吶喊。
昨天半夜查過的公司地址,早上還是差點在中環的街巷裡走丟。
終於走到巨大的寫字樓的時候,我這個從上海浦東走出來的妹子,也茫然了。
無數的入口,無數的手扶梯電梯,無數匆忙的人群。
我心裡驚惶得如同在戰亂地走失。
換了兩次電梯才到公司。
樓太高,電梯太快,我耳朵有嗡嗡的感覺。
前台聽說我是新來的員工,很禮貌地帶我四處參觀,再把我交給人力資源部去做新員工培訓介紹。
我的新同事們很忙,都只是隨意地打個招呼就各忙各的。我坐在新座位里,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麼。
半天很快過去,我連洗手間都不知道在哪裡,沿著走廊走了一大圈也沒發現。實在不得已,去打擾前台美眉。她也很忙,隨手給我一串鑰匙:防火門後面。
我第一次知道:香港的洗手間是要用鑰匙的。
去完洗手間回來,公司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中午時間,大家大概都去午餐了。
我也不知道去哪裡吃午餐。
隨便下樓走走,又陷入無數大門無數電梯扶梯無數人的戰亂地。
我不敢走遠,怕走丟。也不敢去看上去不錯的餐廳,怕付不起,已經虧空了幾個月了,還欠了老于的外債。也不敢遲疑太久,不知道下午幾點上班,怕遲到。
只能在公司樓下隔壁的巷子里一個非常破的小店里吃東西。
聽不懂廣東話,也不會說。指指畫畫地點了碗面。
35元的鹼水面。硬硬的。沒有蔬菜。我已經不捨得再點蔬菜。
回到公司,同事們一個一個陸續回來,繼續各自忙各自的。
汪明抽時間簡單和我說了一項工作,就忙得再也不見蹤影。
接到老于短信:晚上接你去吃晚餐。
我顧不得手機國際漫遊的費用,快速地回復:好好好!!!
下班,在無數門口無數電梯扶梯無數人的戰亂地見到老于高大的身影,我簡直是撲過去的。在扶梯上,我緊緊地握著老于的手臂,老于不習慣地問:怎麼了?
我緊緊地握著,發自肺腑地說:見到你像見到親人。
老于帶我辦八達通,帶我坐公車,帶我去餐廳。
這家餐廳有個好玩的名字:店小二。
到了店小二,老于霸佔了唯一一個包房。有名的人或者和名人走得近的人,就是做什麼都會被額外關照。
包房擺了四人位。還有老于的一個朋友jason,獨立的服裝設計師,在金鐘有自己的店。
我說:多了一個位子,還有誰?
老于說:還有皇甫。
我本已輕鬆的心情,又緊繃了起來。
我還沒有想過如何面對皇甫。如果我們之間有感情,我們卻都在別人那裡放縱過自己的身體。如果我們之間沒感情,我們卻在自己的內心里放縱過對彼此的思念。
想不出結果。皇甫就淡然地走了進來,像一個久別的普通朋友,禮貌地點頭微笑,自然地坐在我右手邊。
(我見過銅鑼灣400萬港幣500尺三房的房子,我也見過新界200萬港幣500尺三房的房子。當然,我也見過半山3000尺5千萬港幣和港島南6000尺3個億港幣的房子。買房有多難?一年薪水買個幾千萬的房不是難事。香港貸款利率2.25%,700萬以下可以1成首付,40年貸款。700萬以上新房開發商提供二按,也可以做到兩成首付。何況,做金融或者地產的人,用獎金全款付一套一兩千萬的房也不是什麼問題。香港是個你有能力就可以靠自己能力賺錢的地方,一個醫生一個月淨利潤都70萬)
他消瘦了。但還是那麼文藝得讓人心碎。
他用我熟悉的他那溫軟的港普淡淡地問:來香港工作了?
這不是問句,他早就知道,應該是和老于同時知道的。老于也是個大嘴巴。可他沒有聯絡我,沒有高興,沒有驚訝,沒有恭喜,只是淡淡的,像知道一個陌生人的來去。
我冷冷地回復:恩。
他看著我,攝氏27度的柔情,笑笑: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
他和jason、老于用廣東話隨意地談笑。我靜靜地看著他,也許,他仍是我動心的那個皇甫,飄逸乾淨,有一顆溫暖的心。
我還是喜歡皇甫的。
這麼簡單的問題,在遠隔重洋的地理和心理的障礙後,變得撲朔迷離。
店小二的東西好吃得不得了。
第一次吃到嫩得像日本豆腐一樣的豬扒,第一次發現雞可以做得絲絲入味,第一次聞到醉蝦里彌散的甜甜酒香。
老于拿來幾個在冰箱里凍過的戰鬥碗,我們爽利地喝開了哈爾濱啤酒,店小二的店員喝老于認識很多年了,也來和我們一起喝。店員有個好玩的名字:雞施。
皇甫不喝酒,皇甫還是有些咳嗽。
我說:你怎麼還咳嗽?
他說:看過中醫了,沒有用。
他仍然乾淨地吸着煙。那淡淡的煙幕就像他氣質的一部分,融在一團姻婭的顏色中,變成一幅平和的畫。
我喝得有點多,店小二的老闆也進來了,大家一片混喝。
所有人都是地道香港人,所以人都在講廣東話。
我一句都聽不懂。
在一整天緊張的工作氛圍里,沒有人和我說過一句廢話。上海那時和同事一起午餐聊天的情形,這裡完全不可能。孤獨將會長期存在。下班是我所有的期待。
可是,下班又怎麼樣?老于、皇甫再陪我,我也只是一個什麼都聽不懂的聾子,飄浮在他們的圈子以外。我知道重新開始會很難,但沒想到這麼難。
我在他們的說笑里不禁地哭了。
大家靜下來,安慰我。老于關切地問:怎麼了?
我想優雅地笑,卻還是不停地哭,我嗚咽着:好難。
皇甫說:不會廣東話沒事,有我們。以後就好了,可以帶你逛街了。
以後就好了。
會讀心術的皇甫的話,我就傻傻地信了。
晚上,回到暫居的酒店,想起皇甫家那一落地窗的維多利亞和滿屋煙草加古董的沈香,想起皇甫的一切,我拿起電話,又不顧中國移動的高額漫遊費,給皇甫打去電話:我要去你家。
皇甫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來幹嗎。別來。
我的心一下子也覺得冷:你有女朋友了?
他不耐煩地說:沒有。
我有點不依不饒:那你來找我。
他說:累了,睡吧。
掛了電話,我坐在床邊,看著房間里不夠轉身的狹小和窗戶外半山下中環夜景的高遠,悵然地默念:香港,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早上很早就醒。
睡懒觉是很幸福的,老了或者心思重了,想睡都睡不得了。
在香港夏末的潮湿空气里走过半山长长的扶梯。
终于没有走错路。
上午人力资源的人来跟我签了合约,给我工作签证和宿舍钥匙。
原来这张千盼万盼的工作签证,仅仅是一张香港特区政府发来的泛黄的纸,允许我在一年之内无条件往返香港。而且,没完,还需要回到户口所在地,拿大陆政府准许我一年之内无条件出入境的准许。
感慨,投胎确实是个技术活。不知道美国和欧盟的人民出入境是不是也要经受这样的层层审批。
买回老家的机票。下次再回来,我就有香港"暂住证"和"暂住地"了。
反过来想,我现在在香港,没有银行帐户没有电话卡没有身份证没有住所,就是一个盲流。
苦笑。
中午,老于打来电话,他说他在我公司楼下。因为昨天晚上我说了中午一个人吃饭的惨况。
感动得要哭。飞奔下楼,又紧紧地握住他的胳膊,跟着他走在半山的街巷里。
与中环的繁忙不同,半山上是Soho区,艺术、商业和休闲混杂的味道。
老于带我去一家不起眼的法国餐厅,小小的门脸,干净的露天餐桌,白净的桌布,晶莹的餐具,漂亮的花草,服务生和客人都很安静,如同欧洲的氛围。
老于在我身边的时候,即使不说话,我也总是很放松,像那种和亲人在一起的放松。
老于叫了个朋友来,他说怕我孤独,要多介绍朋友给我认识。
这朋友叫Ricky,基本不工作,却住在半山,不单他和夫人住半山,他爸妈也住半山,他岳父母也住半山,简直是半山一家人。
他的工作就是每年拿出一个月时间去迪拜拉一笔资金到香港做投资,抽成,然后每天在中环吃喝玩乐,拿逛街来当锻炼。
他来的时候果然穿着一身运动服,我眼拙,看不出来啥品牌,只看得出好品质。
他的普通话也烂得惊人,不过还是努力地跟我讲。那份关切很温暖。
老于有事先走,ricky就陪我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整个中环,用很烂的普通话很细很慢地每条街给我介绍,每个大厦给我介绍,每个餐厅给我介绍。
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礼遇,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告辞,不迷路地回到公司。
香港人,这就是我第一印象里的香港人,会在店小二和我干哈啤,会专程跑来陪我吃午餐,会走路一个小时教我认中环的路。
即使蝗虫和双非的问题闹得再严重,我的良心告诉我,我要不停地告诉我的大陆兄弟姐妹:香港有很多很多有素质有情义有修养的好人。
回到老家办大陆的准许。
很快办完很快就走,我妈在机场拉着我哭个不停,那感觉就像我要跳进火坑一去无回一样。
我安慰了老妈,头也不回地过了安检。
无论是漂泊还是无助,无论是希翼还是温暖,好或者坏,天堂或者地狱,并没有本质的差别。花开终须花谢,我只要盛放的过程,不留一丝遗憾。
回到香港。拿着宿舍的钥匙,真的是飘洋过海了,宿舍在一个小岛上。
机场快线转地铁转公车,我提着大大的箱子,盲流一样去我的"暂住地"。
下了公车傻了眼,整个岛是一个社区,全是房子,高楼林立。我傻站在路牌旁,不知道拖着这个比我大的箱子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有一家人路过,看到我茫然无助的样子,妈妈模样的女人停下来用广东话问我,发现我听不懂,又换用英文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看到小孩子才五六岁,和妈妈爸爸一样都提着重重的超市的袋子。我简单地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慢慢找。女人还是仔细地问了我又仔细地讲清楚路,直到确认我真的明白,才和老公孩子一起离开。整个过程里,小孩子就提着重重的袋子,安静地站在一旁认真耐心地听着。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反省自己,如果我是那个女人,如果我的孩子在负重等待,我未必会停下来帮一个陌生人。这就是素质上的差距,是我和香港人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