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叹气说:早死晚死都一样,死得舒服一点就好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肺癌晚期扩散到脊髓会是异常疼痛,而且肺癌到最后,难以呼吸,必须上呼吸机。呼吸机就是把一根很粗的管子从嘴、喉咙插到肺部。人会在清醒的状态下痛苦挣扎,一直到死。
我又大哭起来。老于说:别哭,我们可以带他去阿姆斯特丹,有毒品有安乐死,实在不行我们就用煤气。
这不着边际的"杀人"方案,反而让我轻松了很多,像是找到了和皇甫永远在一起的幸福方法,有着梁祝化蝶的美好憧憬。
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信仰。
如果有信仰,就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们就会相遇,深爱,苍老,死去,再去来生,再相遇,再深爱,再苍老,再死去,再去无穷无尽的来生。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们追求的那些物质金钱地位名誉,终究都要失去,终究都是痛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mandy发来了一条讯息,是北京的很有名的中医的药方,这个药方曾治好了很多肺癌晚期的病人。
这种时候,只好信。
我和老于在上环的药店里抓了药,去找皇甫。皇甫没接电话,我猜他在医院。昨天在皇甫的病例档案袋上看到了医院名称,怕自己记不住,还用手机拍了下来。老于一看,说就在湾仔。我们打了车就去。
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的医院。自小对医院就没什么好印象。这次是看望绝症病人,更是胸口沉闷。老于说:这家医院都一百多年了。
医院里病人不多,很安静。我们直接按照指示牌进去找胸透科室。透过两层玻璃的防菌门,看到皇甫在里面穿着紫罗兰颜色的病服等拍片。皇甫看到我们,眼神一亮,让护士放我们进去。
皇甫还穿着我送他的战斗机拖鞋,手上打着针,有个小绷带,脸色比昨天好了很多。看到老于,很开心地笑,说着我听不懂的广东话。老于看看我,用普通话对皇甫说:她告诉我的,她很担心你,一直哭一直哭,别人还以为我欺负她了。
皇甫很温柔地说:哭什么呢,又没死。
我说:你脸色好多了。
他说:昨天刚从医院住了三天出来,在里面睡不好吃不好,昨天休息一下就好多了。
我又开始心疼,在他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
穿着淡紫色护士服的护士阿姨来叫皇甫,很甜地拉着皇甫的手说:我要拔掉针了,会有点疼,你不要打我啊~
我震惊了,从来没被护士这么温柔对待过的大陆人赶紧问老于:这是私立医院?!
老于说:公立。
我说:很贵?!
老于说:不要钱。
我说:看病不要钱?!
老于说:只要你是香港人就不要钱。
皇甫这么严重的病,他一个没有任何保险的人。每天包吃包住包治疗才120港币。
这他妈的绝对是共产主义!
皇甫做完检查,换完衣服,我们一起离开。
护士贴心地提醒他下周来拿检查结果。
老于带我们从医院地下穿过,像拍惊悚电影一样。医院地下和湾仔是连通的,好玩。
三个人在一起,皇甫的优雅、老于的大方、我的傻头傻脑,中和得让人无拘无束的舒服。
皇甫带我们去金凤茶餐厅吃甜品。皇甫这家伙真爱吃甜品。我又想起来在上海时,他半夜抱着我买的点心,贪吃得像个小朋友。
皇甫还是咳嗽得厉害,纸巾不离手,咳完就背着我们小心地一层层地叠好纸巾仔细地扔掉。一起走路的时候,他就尽量走在我和老于前面,这样咳嗽就不会被我们看到。
我是特别麻烦的人,好奇心太重。我趁皇甫去洗手间,偷偷地看了他叠好的纸巾。
分明是血!他在咳血!
刚才三人的和谐瞬间破灭,皇甫肺癌的阴霾又再一次摧毁了我。我眼巴巴地看着老于,虽然我知道他也和我一样无可奈何。
皇甫很快回来,我忍着不哭,假装无所谓。跟着他们去溜达。
也许我们三人的状态着实不错,皇甫明显心情很好。他不回家,要逛街。
我们当然由着他。
湾仔往山上走一点就有很多宁静的小店,里面很多特别的二手货,是皇甫很喜欢的调调。
这是我第一次和皇甫一起逛街。
走进那些小店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审美水平还停留在粗浅的地步。
大陆的连奢侈品牌都认不全的阶段,和皇甫这种挑剔到必须在历史长河里才找得到喜爱的物品的阶段,差得绝对不止50年。
我看着老于和皇甫细致地欣赏挑选着艺术品,心里悲凉地想:若不是来了香港,我一辈子也不会了解皇甫。即使来了香港,我一辈子也达不到皇甫的境界。
老于看的东西和皇甫看的东西截然不同。老于偏重出差旅行的实用,皇甫偏重居家摆放的美感。从东西就能看出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很好玩。
我瞎逛,看看老于喜欢的东西,再看看皇甫喜欢的东西,感受着他们感受到的美,发发微博。
皇甫白我一眼:逛街不看东西,玩什么手机啊。
老于紧接着:就是。讨厌。发什么微博。
我气得鼓鼓的:关你俩屁事!讨厌!
笑着骂着。接着逛。
香港的有趣在于,繁华闹市区后面就立刻绿树成荫画廊林立寂静美丽。
我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开心得就像在游乐场。
可是,我穿了高跟鞋。走了一个街区,我就脚痛。
哭着喊着要买平底鞋。
于是两个大男人,陪我一家一家店地逛着买鞋。
三个人想达成一致太难了。从湾仔一直逛到金钟,还一无所获。
金钟长长的手扶梯上,老于和皇甫站在前面不时地说笑,两边的繁华缓缓退去。我恍惚觉得,皇甫也许没有生病,我们三个就会一直这么开心下去。
我拿起手机,拍下我心里分量最重的两个男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