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完,回去,继续开会。
情绪低落。汪明路过我办公桌,放下一张邀请函:一个会,在你老家开,回去看看吧。
我心里一酸,眼泪晃了几晃,赶紧低了头。
老家没有香港直飞的航班,从深圳转机。
回皇甫家收拾行李。离开时,皇甫刚从医院回来,一脸疲惫。
他的检查报告出来了,癌细胞扩散了整个肺部,肺积水也很严重。他还是决定做化疗,在养和医院。养和医院是香港最好的私立医院。他的主治医生是养和最好的癌症专家,用的药也是国际目前最好的药物。他故作轻松地说:医生说这化疗不会掉头发,不会难看。
我丝毫没有觉得轻松。之前医生说皇甫只能活三个月,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这让我的每次出差都可能是场生离死别。
今天还在和我说话的皇甫可能明天就要到医院急救。
下面的事,我不敢想。
我说:我走了,一周后回来。
皇甫轻轻地吻了我的脸颊,说:一路平安。
这猝不及防的柔情让我泪如雨下。我要的其实不多。
太久了,在阴郁的氛围里,皇甫仿佛越来越遥远。我很担心,担心在癌症宣判那刻来临之前,我已经失去了他,或者他不再是我爱的那个温暖的他。
我终究还只是一个需要拥抱的小女人。
妈妈知道我回家很开心,看着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嘱咐了全家人都不要问我工作的事。
马上月底了,我的工作该转正了。上次的报告做成那个鬼样子,很怕有个闪失。
晚上,妈溜进我屋,说:我就说一句,你妈没什么大本事,但是养个闺女还是养得起的,实在累了就回来陪我打麻将。
我笑了。我是有后路的。如果皇甫不在了,我又何必为了留在香港把自己逼得那么辛苦。这样一想,我发现,我比自己想象中要更爱皇甫。当初去香港纯属时机巧合,现在是否留在香港却取决于皇甫的生死。
我们从来都不了解自己,因为我们从来都在不停改变。
因为有个朋友癌症末期 骨转移 非常危险 没有时间和精力再来更新 希望能扛得过去有个喜剧的结局
回来路过深圳,特地多留了一晚。约了登山的兄弟们。
海子开车来接机。从雪山下来,回到现实的世界,海子是个出色的老板,有自己不小的公司。
海子一见我,亲昵的劲头还像在山上,没有丝毫现实的污染。可是,他看上去很憔悴。我说:你混啥呢?把自己熬得熊猫一样。
他说:正要找你,我妈妈直肠癌晚期,不知道香港有没有好的医生。
我看着自己最好的兄弟,和自己一样承受着至亲至爱绝症的痛苦,心里又是一沉。
小夏和小夏媳妇在家做好了菜等我们。
久别不见,再加上我在香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漫长日子,再加上海子母亲的事情,大家的话说得没完也说得沉重。酒喝到一半,我就开始掉眼泪。
海子说,走吧,咱们去酒吧闹闹。
我们就去酒吧。红男绿女跟我们没有关系。
我们在喧闹地灯红酒绿下像在山上一样喝酒,不停地喝,大杯大杯地干。
很快小夏就吐了,他最不能喝,总是第一个倒下。
我和海子半醉着掉眼泪。
我说:海子,人是最无能的,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海子不信,海子眼神里流露着异常活跃的求生欲,像是自己就是一个濒死的人:可以找到好医生,说不定没事。
我说:海子,有时候,这种痛苦,还不如自己死了。
海子,一个大男人,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把烛光打灭了。
回到香港,一进门发现家里变样了。皇甫把我的鞋子摆在了一个漂亮地木质鞋架上,像我在上海的家里那样。让出了两个柜子给我做衣柜,还买了可爱的洗衣机、热水壶、马桶垫和吸尘器。要知道他在这个家里已经住了18年,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些改变是为我?一定是为我!他只是若无其事地随口说:这个吸尘器漂亮吧?
连吸尘器都要漂亮,真是典型的皇甫。
又回到可以和皇甫吃大餐的香港,多开心~把海子母亲的事情告诉皇甫。皇甫很热心,把自己看过的好的中西医都让我转告海子。皇甫觉得海子的母亲年龄太大,吃中药就算了,化疗太辛苦。
很快海子的母亲就来香港治病,因为大陆的医院只给了一个途径:开刀,做人造肛门。
海子的母亲宁可死也不要做这种手术,海子就豁出去钱,把公司业务都停了,陪母亲来香港,在九龙的一家医院做化疗。
我正常地开始工作。汪明和我谈了谈,觉得我的优势在于对市场的感觉,劣势在于数据收集,要我注意做些加强。工作就正常地转正了。我想汪明是力挺我的。
没有什么事情不会过去。再难的事情也一样。11月底。我签了正式的工作合同,合约期三年。虽然公司还是随时都可以开掉我,但至少有了点底气。
海子偶尔来中环找我吃饭。我才知道,山友里和小婷一起的女娃小米,她也在香港。小婷去美国,小米选择留在香港。晚上,小米、海子、我,就在半山兰桂坊附近找个安静的餐厅,一起胡聊。我和海子的心情,小米未必能体会。没有经历过的人,都很难体会。
就好像有一个人你珍爱如水晶,却在你转身之间,静静碎裂。你无法弥补,于是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希望每一秒都漫长,每一分都圆满,每一时都无憾,虽也不知究竟在等一个怎样或悲或喜的结局。
这种等待,太煎熬。也许,比死更煎熬。我们都没有死过,我们只是本能地怕着。
不过,小米给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建议。她说她刚来香港时就是靠TVB的电视剧学会了广东话,让我回去试试。
坑爹的是,香港不能下载。于是,让海子在深圳给我下载了2011年全年TVB的电视剧。从此以后上下班的路上,排队吃饭的时候,等皇甫回家的时候,我就拼命地看啊听啊。把全年的电视剧都看了一整遍。
周五的时候,有机构请我们公司去参加香港马会的活动。马会,这个词,只有小时候在香港电影电视里听过。赌马哎,想想都觉得刺激,像在电影里一样。晚上,像皇甫先生请了假,跑去马会的会员制包房。
包房位置极佳,私属看台可以俯瞰赛道,很多优雅的马在赛道旁昂首挺胸。包房内摆满了香槟和红酒。很多外国人,我英文这么烂,只小小地打了个招呼,就躲到一边。这时,一个干净帅气的男人走了过来,用算是标准的普通话打招呼。他就是patric。他很懂大陆,投行的,做了很多很大的上市项目。我想我小心的样子一看就是大陆人,真是给大陆同胞丢人了。不过,谁都有第一次嘛~认识了个朋友也不错啊。英文还是要赶紧学,不然在香港这种地方,文盲一样。
又满血复活。虽然下了两注都输了,我还是雄心满满地回家了。
回到家皇甫已经睡下。他难得的早睡。
我轻轻地躺下,从背后抱着皇甫。赛马的热度还未退去,呼吸还一阵紧似一阵。
皇甫从背对着我的方向转过身来,我没有来得及调整方向,手臂刚好触碰了他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
他是有反应的!
这么久以来,我们之间相敬如宾,我以为他的病让他已经彻底没有了欲望,也丝毫不敢打扰他本来就脆弱的睡眠。
爱,会让你在拥抱他的时候,就会有本能的身体反应。
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在此之前,我只能压抑自己。
可是,今天,他的身体告诉了我一个完全相反的答案。
这一刻,我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意乱神迷。。。
皇甫也终于克制不住,像出笼的野兽一样,攻击了我。
我觉得幸福。
让自己爱的男人占有自己,是种幸福。而且,在这个时候,这种幸福,已经太久未有,也太难得。
皇甫洗澡的时候,我甚至默默地想:我希望有个孩子,皇甫的孩子,哪怕以后是我自己养他都没关系。我爱皇甫,我要他在我的生命里一直活下去。
皇甫还是咳得厉害,我知道他的身体真的不能再太劳累,疼惜地为他盖上薄被,躲到床边靠紧墙睡。皇甫一直一个人住,床也只有1.5米宽,我只有靠紧墙,他才能有大一点的地方睡得安稳些。
真的要买房子。
反正工作也是要看香港地产,干脆一起看了,于是,上班下班,我都奔波在港岛、九龙、新界所有有新有旧有大有小的楼盘间。
下班的时候,皇甫也会陪我一起看。不过看一次吵一次。他始终觉得那些房子很不好。当然,以我的财力,能买得起的房子,都距离他现在住的房子差好几个档次。他的理念还是,能租得起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买一个差的房子去住?
吵到最后,我都懒得解释。他也一直忙着和各种朋友吃饭,后来我索性自己去看。他依然很晚回。很晚,几乎没有12点以前回来过。
我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到过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明显的是,他和我在一起的乐趣显然不如和朋友们在一起多,不然,他不会一夜一夜把我独自留在家里。
凌晨,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经常会想:之前想不通为什么会有癌症,让我这样不可措地面对失去皇甫的风险。其实,即使没有癌症,也会有别的事情。失去皇甫是命中注定的必然,我和他从来都不是一种人。
想通这些,也许反而该对癌症心怀感激。
九月的时候,医生说皇甫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期待奇迹出现。
一个人的时候,查了很多资料。1970年中国肺癌发病人数居全球第4位,而目前已上升为第1位。肺癌成为中国增幅最大的病种,北京市肺癌死亡率30年增幅167%,北京、上海、沈阳等大城市已成为令人瞩目的肺癌“大户”。前十位恶性肿瘤死亡率,近20年来,增长最快的就是肺癌,04-05年间,肺癌死亡率30.83/10万人,而1973-75年间仅为7.09/10万,除肝癌外其他癌症均小幅增长1/10万或者干脆下降。这超乎寻常的增长率意味着,每一万人里就有3个人因肺癌而死。
微博里到处是北京不见天日的天空,到处是美国大使馆监测PM2.5为危险级别的警告,到处是大家对政府环境部门的质疑。我想大部分人只是质疑,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去看一组更为惊人的数据:北京的肺癌死亡率已经是其他几个常见癌症死亡的总和。男性人群中每4个死亡人中就有1个是死于癌症,每3-4个癌症死亡患者中就有一个是死于肺癌。女性人群中每4-5个癌症死亡患者中就有一个是死于肺癌,现在,北京市癌症的第一杀手是肺癌。
我们都是赌徒。
我们都认为在这样明显有致癌作用的环境下,不会成为四个人中得癌症的那个,我们的家人也不会是得癌症的那个,我们的朋友同事也不会是得癌症的那个。
如果得癌症不再是小概率事件,如果告诉你不久的未来你或者你的至亲至爱会得癌症,如果这癌症在目前大陆的医疗状况下只有痛苦地死去,你会不会就此毅然决然地离开?
可悲的是,大部分人不愿意知道,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离开。赌性蒙蔽了我们的眼睛,终有一天也会毁掉我们的人生。
小米周末来找我吃饭,知道皇甫病着,还送了一束漂亮的白玫瑰。她和小婷都喜欢摄影,都是皇甫的超级粉丝。邀请我和皇甫下周和海子一起给她过个生日。
皇甫也是温厚的人,看到小米的花,没犹豫就答应去给小米过生日。
生日在中环的蛇王芬吃蛇羹。小米本来要去一家奢华的餐厅,被我拦住了,家人一样的朋友,不需要那么多虚礼。再见海子,他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像丢了魂。皇甫一直关注海子母亲的事情,也热心地问。海子是广东人,和皇甫用广东话聊着。
过了一会儿,小米抓狂地说:你们不要说广东话!女王听不懂的!
我突然醒悟:没事,小米,我发现,我今天一直都在听着的,我听懂了!我听懂广东话了!
像漫天的乌云有了一丝金色的缝隙,那阳光就这样不经意地透了出来,普照了大地。
可是海子的母亲却没这么幸运。
海子母亲年纪大了,对化疗的反应特别大,两次以后就无法走路,吃什么吐什么,恶化得非常快。海子决定放弃化疗回深圳保守治疗吃中药。
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默默地关切、心痛、焦灼。
海子说:癌这个病就是要耗掉你所有的钱和耐心,再痛苦地死去。
这一句话,让场面就悲凉了下来。
小米为转变气氛,让拼桌的两名大帅哥给我们四个照合影。
其中一个大帅哥看到我们的生日蛋糕,笑笑说:今天我也过生日。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邀请他们一起合影,他们腼腆地拒绝了。我们也不勉强,他们应该是GAY,有些不方便明讲的原因吧。
小米看着我们四个的照片,超开心地朝我挤挤眼睛。皇甫带病来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够她得瑟一段时间了,还是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