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城门内,秦氏车队一片寂然,秦四郎亦静静的坐在车中,眸光半明半灭,不知在思索什么。
少顷,他才淡淡的开口道:“入城。”
避让的车队重新回到路中间,缓缓朝城门移动。
雍城城门洞开,远远可目及城池内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相较于城内的喧闹,城门前显然要井然有序得多。
只见两排莫约二三十名身材魁梧,头带铜盔,身穿铠甲,手中或持长枪或握刀剑的士兵,分别挺立在城门两旁,面无表情的盯着往来的商旅。
一旦有旅人行至门前,便会有一名铜盔上别着一小束红缨的士兵上前验看官凭路引。
除去方才长驱直入的那人,便是秦家车队,也需如此。
负责验看的士兵接过楼管事递来的牒书,毫不意外地触到贴在牒书底下的金叶。
他眼底闪过一丝满意,面上却不改色,略扫了眼手中牒书,点头说道:“放行。”
取回牒书,楼管事略松一口气,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刀口喋血的守城士兵只认真金白银,可不理会来者是士族还是百姓。
若想顺利进城,还是少惹为妙。
与楼管事相比,秦四郎的神情多了一丝阴郁,他不曾忘记,方才那人入城时,守城士兵可是安安分分的站在原处,纹丝不动。
如此想来,那人想必早已来过雍城,且所呆时日定然不短。
微微晃动的马车中,秦四郎眉头轻蹙,垂下眸,盯着系在腰间的碧玉佩,若有所思。
倒是崔莞,听到窗外一阵又一阵的鼎沸人声,心知是入了城,迟疑片刻,终是小心的掀开一丝缝隙,打量起外头的景色。
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各色旗帜随风飘扬,往来的人群如奔流不息的江河,小贩的吆喝,行人的讨价还价……
雍城的繁华,她早已领略,而今再一看,眼前不觉有些恍惚。
上一世,她费尽心思,只想攀龙附凤,眼前这一幕幕,最是令她鄙夷不屑,而今重活一世,方明白,看似平凡简朴的生活却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崔莞敛回目光,无声的叹了口气,再度抬起眼,眸底已然平静如初。
秦氏车队入城后一路前行,进入士族居住的内城再往南边一拐,停在离城主府不远的一座别院前。
这是早年秦氏先祖游历四方时,置于雍城的落脚别院,这院落虽无秦氏巴陵主宅宽广宏大,布局摆设却极为精致,亭台楼阁,假山湖石随处可见,还有一方不大不小的竹林,可谓是别具匠心。
偶尔有秦氏后人路过,也曾暂居几日,多年来虽无人久居,但看守别院的家仆仍将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秦四郎是秦氏最为纯正的嫡系血脉,理所当然居与主屋,而崔莞,则被安排与西边角落的一处木屋中,十分偏僻。
不过,她并不在意,略打量了几眼,便对引路的侍婢淡声说道:“还请姐姐带路,我有要事须得面见四郎君。”
那名高瘦的侍婢,乃是世代守在别院的家仆,许是得了吩咐,并未推拒,点了点头便漠着一张脸,将崔莞引往主屋。
家里的事总算处理完了,现在卤煮要出门赶车回去工作的城市,今天怕是来不及双更了,不好意思···
明天卤煮会继续双更了,请大家原谅。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彰显古朴雅韵,崔莞略扫了一眼便敛下目光,安静的自行自步。
那侍婢虽走在前头引路,然而眼角的余光时不时飘向身后的崔莞,见她如此,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诧。
依穿着打扮来看,这小姑子应该是四郎君带来的侍婢,怎的走在此处却这般平静?
怪不得楼管事要她留意这小姑子,果真是有蹊跷。
虽心有疑惑,但那名侍婢却比桃兮等人聪慧得多,明白何处行何事,除了暗暗留心崔莞的神色变化外,并无多余举动,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
沿着雕廊左拐右拐,穿过尚存一丝绿意的花园,侍婢引着崔莞踏入了秦四郎所居的主屋。
“小姑子稍候。”侍婢轻咛一声,转身便入门回禀。
不一会儿,崔莞便被唤进屋,可她刚跨入门槛,便见一人迎面而来。
健硕的身材,明亮干净的笑容,不是卫临还能是谁?
显然,卫临也未料到能在此处见到崔莞,略略一怔,便露齿轻笑,“阿莞。”
崔莞轻笑颔首,“卫临大哥。”
虽说卫临提醒她,十有八九是受了楼管事的吩咐,但仍无损她对这个热心青年的好感。
卫临似乎接了什么任务,并未与崔莞多言,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去,而崔莞也整了整衣襟长袖,缓缓进了里屋。
见到坐在雕花长几后的秦四郎,她大大方方的行了一礼,抬头淡淡地说道:“阿莞见过秦四郎君。”没了又侧头看向一旁的楼管事,轻轻颔首,“楼管事。”
“阿莞不必多礼。”楼管事憨憨的笑了一笑,和气的道:“原本落榻便要差人将你请来,奈何别院久未迎主,杂事繁多,都得郎君一一过目,这才耽搁了时辰。”
杂事繁多?一一过目?曾经何时,秦四郎这谪仙般的人物会沾染凡尘庶务?即便他有心,身旁的人也必定不许罢!
崔莞秀雅的细眉微不可查一挑,迎着秦四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揶揄。
秦四郎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白皙的俊脸蓦然浮起一片淡淡的绯红,张口正要说话,却被崔莞抢了先。
“小女自知秦四郎君贵人事多,但此次前来亦是为郎君之事。”
秦四郎与楼管事双眼齐齐一亮,“你是说……”
瞥了眼秦四郎恍若朗星般的眸子,崔莞淡淡笑了笑,“君子言出必行,阿莞虽非君子,却也知信字何解,只是若想尽快寻到百里氏,有些事须得秦四郎君相助。”
对上她澄澈如溪泉的双眸,秦四郎激动的心绪莫名一静,点头应道:“理所当然。”
“好。”崔莞也不客气,当下便将心中要求一一提出。
“劳烦秦四郎君为阿莞寻一套合身的缣裳,一顶帏帽,除此外再备二百金。”
“二百金?”楼管事眉头一皱,眼底陡然升起一丝狐疑。
二百金于郎君来说,自是不算什么,可若放在他手中,都觉沉,这小姑子张口便是二百金……
“允了。”秦四郎静静的注视着崔莞,“你要的,我都允,不过……”
“没有不过。”崔莞昂起下颌,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说道:“三日内,百里氏必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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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午后的暖阳漫过天窗,散落在崔莞掩去大半的脸庞上,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流转出一股浓烈自信,宛若三月桃夭,华颜灼灼,令得秦四郎神智不由一恍。
但极快,他便复如初,继而垂下眼,淡声应道:“如此,甚好,为免耽搁时辰,我再予你一辆车。”
“不必。”崔莞轻轻摇头,朗声言道:“过犹而不及,有此三物,足矣。”
秦四郎抬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然,崔莞不闪不避,眸光盈亮如初。
缄默片刻,秦四郎嘴角微微一扬,“如你所愿。”
“多谢秦四郎君。”崔莞心头略松了口气,她不想让秦四郎的人跟在一旁,可若秦四郎执意,她也不好推拒太过,否则便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达成所愿,她亦不再多留,行过礼便信步离去。
待崔莞走后,秦四郎便让楼管事亲自着手,将她要求之物备好,送往木屋。
不多时,换好衣裳,带上帏帽,又将两百金收妥的崔莞,转身便出了秦氏别院。
她前脚方踏出门,后脚便有家仆将消息禀报给了秦四郎。
“郎君。”楼管事始终觉得不妥,雍城不似巴陵,乃是秦氏驻地,况且雍城雄伟广阔,若这小姑子一去不回,只怕也不比那百里氏好寻。
思来想去,他忍不住道:“还是差人远远跟着那小姑子罢?”
秦四郎头也未抬,仔细看着整齐摆在长几上的一张张薄笺,“不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者不过区区二百金……想到此,他心中哑然失笑,信了便是信了,何须寻诸多借口?
得了声,楼管事只好耐住心思,静静的守在秦四郎身旁。
崔莞可顾不上那么多,离开秦氏别院后,整个人顿觉懈弛不少,步伐亦显得轻快了许多。
她左右张望了下,便转身沿着脚下的青石大道,缓缓往来时之路行去。
雍城虽富饶,但士族与庶民泾渭分明,分居内外二城,甚少有交集之处。
城内有一条清水河,名渭,以渭河为界,东面铺满平坦干净的青石道,房屋大多奢华宽敞,此处便是内城,居住着雍城大大小小的士族权贵。
而渭河西面则是一条条黄土小道,车马行过,阵阵尘埃连天,房屋大多为木屋,还有些许搭着茅草屋,一栋接一栋,紧紧挨在一起,从街头到街尾无一变化,甚至每条街道两旁都是如此光景。
这,便是庶民百姓栖身的外城。
崔莞要去的便是外城,不过,以她的身子与脚力,显然比不上进城时的速度,走了莫约大半个时辰,方从内城走到外城。
站在热闹的街头,辨了辨方向,她抬脚便往西边走去。
若是未记错的话,西边应当有个市集,那儿便可租到代步的牛车驴车。
当初她还未医治好容貌,只是春风楼的一名打杂小婢,可没少来此处替外出的姑子寻车。
思及前世,崔莞心中泛刺,但脚下丝毫不停歇,一路往西。
又走了两刻钟,果然,远远的,她便望见了一处人声喧哗的市集。
市集内带帏帽的姑子女郎虽非随处可见,却也不少,但如崔莞这般身着华裳,看似世家姑子,却出现在市集寻车,难免让人觉得诧异,故而招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崔莞恍若未闻,略扫了一眼,她便大步朝一名莫约四十出头,面貌整齐,身材高大,着粗布青衫,赶着牛车的中间男子走去。
见生意上门,中年男子难免有些激动,急急跃下牛车,满面笑容的迎上前招呼:“女郎可是要乘车?”
崔莞颔首,直截了当的道:“一金,租用你的牛车三日,可否?”
三日便能赚一金?中年男子欣喜若狂,连连应声:“可,可!”
四周的驭夫闻言,纷纷露出羡慕的神情,不过,许是崔莞这身装扮的缘故,虽有人眼热,却未敢寻事。
毕竟对庶民来说,挑衅士族贵人,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弄不好可是会被处死。
故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中年男子载着崔莞缓缓离开了市集。
中年男子的牛车虽比不得秦氏的宽敞,但打扫得十分干净,也无什么难闻的气味,崔莞静静的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行了一段路,那中年男子才陡然记起,自己还未询问客人要去往何方,于是侧头低低问道:“女郎要去何处?”
听到询问,崔莞双眸未睁,嘴角却是轻轻一勾,清声说道:“春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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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言“春风楼”三字,中年男子黝黑的脸颊泛起一丝潮红,想来心知肚明那是个什么去处,再看崔莞时,眼底难免生出一丝怪异之色。
他显然是料不到,这样一个清贵的女郎,竟会涉足烟花之地。
不过,那中年男子嘴角蠕了蠕,最终还是咽下冲到嘴边的话,默默的转过头,驾驭牛车缓缓沿着黄土小道前行。
崔莞并未察觉到驭夫的心思,她双眸紧阖,帏帽下的面容平静淡漠,仿佛沿途的喧嚣嘈杂,不曾入耳分毫。
雍城虽置内外,但恰接两城的渭河周围,却是极其繁华之处。河岸两旁大贾荟萃,商铺林立,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琳琅满目,酒肆茶馆,应有尽有。
待夜幕降临时,白日里清水悠悠的渭河中,画舫游船轻弋粼粼碧波之上,琉璃熠,流水潺,琴筝悠,美人吟,明明是红尘俗事,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闲雅,引得行人流连忘返,无醉不归。
除此外,最为惹眼的,是一座立在河畔,三层高,碧瓦朱甍,红笼高悬,精美非凡的琼楼。
那,便是春风楼。
晃悠悠的牛车慢慢停稳,未等中年男子出声,崔莞已然睁开了双眸。
“女郎……”眼见崔莞稳稳落地,抬足便要往春风楼去,那中年男子不由低低的唤了一声,忐忑的捏了捏手中的藤鞭。
崔莞顿住脚,探手自悬在腰间的荷囊中取出十枚五铢钱,“你且在一旁候着,莫要走远。”
“诺,诺。”中年男子面上惴色尽消,一脸欢喜的将钱塞入怀中,连连应了两声便跳上车,将牛车驱到路旁的树下等候。
崔莞则抬头瞥了眼高悬于朱门之上的雕花方匾,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踏上台阶。
春风楼虽是烟花之地,白日里却也敞门迎客,即便清冷了些,但偶尔也能目及衣冠整齐,步伐匆匆的男子跨门而出,急急离去,显然是一夜沉醉,不知归处。
这于春风楼来说,已是常事,故而旁人不觉有何突兀,反倒是崔莞那抹缓缓踏阶而上的纤细身影,招来不少惊奇的目光。
崔莞不为所动,静静地沿着台阶走到春风楼的大门前,只是在跨门而入的瞬间,微垂的眸子极快的扫了一扫大门右侧的拐角处。
一入门,一名三十出头,浓妆艳抹,体态丰腴的鸨儿快步迎出,却见进门的是名姑子,面上笑意顿敛,蹙起眉头,谨慎的打量了崔莞几眼。
能令春风楼声名远播之人,又岂会是等闲之辈?不过稍稍两眼,鸨儿便看出崔莞身上的华服乃是非寻常人家可得的缣裳,她缓了缓面色,轻笑道:“小姑子怕是寻错了门罢?奴这儿可不售胭脂水粉。”
“错与不错,何不待我言明?”崔莞眸光清冷的看着眼前人。
此人姓殷,春风楼中的妓子唤为殷妈妈,上一世便是这个殷妈妈自李提手中将她买下,带回春风楼,最终又将她送到曾信榻上。
除去曾信,她最恨的,便是此人!
然而,眼下并不宜轻举妄动,崔莞暗暗吸了口气,耐住心中渐渐翻腾的怒恨,淡淡地开口说道:“既是不售胭脂水粉,那么,沉梦可售?”
听闻沉梦二字竟从一名小姑子口中说出,殷妈妈嘴边的笑容霎时便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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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春风藏二绝。
一乃曾名动天下,才貌无双,被称之为雍城第一美人的花魁云瑶;二则是千金难求一壶醉的藇藇佳酿,缠梦酒。
一沉一缠皆为梦,可惜世人只知美人缠梦,绵长缱绻,说不出的销魂蚀骨,却不识独酌梦沉,灼烈醇厚,亦别有一番绝顶滋味。
缠梦千金难求,沉梦更在其之上,且此酒甚少摆上几面,即便有,也是以缠梦之名冠之,除去殷妈妈与夙瑶,根本无人得知沉梦一名。
而今,此名却从一位看身形打扮不过十四五岁的世家小姑子口中说出,让殷妈妈怎能不惊?
不过,到底是欢场风月中出身,顷刻间,她便隐下了心中思绪,僵在嘴角的笑意再度盈盈荡起,晃着手中的美人扇,咯咯笑道:“小姑子,奴这儿不是酒肆,什么沉不沉梦的,奴可不知。”说罢涂得艳红的唇瓣一努,“喏,小姑子只需出了这门往右一拐,便是雍城最大的酒肆,里头美酒应有尽有,说不准能寻到姑子所需。”
这是要明晃晃的驱人了?
崔莞抬起头,隔着素白帏纱,对上殷妈妈看似随然,眼底却抹不去一丝沉色的细长双眸,低低笑道:“既然殷妈妈不知,怎么但凭沉梦二字,便晓得我要寻的是酒?”
说罢盯着殷妈妈骤变的脸色,也不待其辩驳,她忽的朗声道:“听闻春风楼素来敞门迎客,无论来者何人,只要掏得出金,便能奉为上宾,怎么,今日殷妈妈要破例,将客拒之门外么?”
少女的声音如轻莺婉转,又如银弦铮铮,让人忍不住为之侧目。
一些正要自温柔乡中抽身离去的欢客,不知不觉便顿住了脚,又惊又奇的目光齐齐落于崔莞初显窈窕的身姿上,窃窃私语,指点不休。
事已至此,殷妈妈如何不清楚眼前的小姑子是有备而来了,不过,她心有鬼,生怕崔莞说出什么不当之言,立即便换了一副堆满笑意的嘴脸,切切言道:“奴不过几句玩笑,小姑子多虑了。”
边说她边抬手一引,继续笑道:“此处人多眼杂,小姑子还是随奴进雅间再谈罢。”
见殷妈妈陡然转变做派,崔莞唇角勾起一丝清冷,却也不拒,只是莲步轻落时,不经意张口,轻轻抱怨道:“早知如此麻烦,就不该答应四郎所求……哼。”
一番娇嗔嘤咛之语,极为细弱,却一字不缺的落在前方不过三步远的殷妈妈耳里,她心中突突一凛,既然有人得知这小姑子前来,事情便不好办了,即便春风楼身后有贵人撑腰,但眼前这小姑子,显然也非寻常世家出身……
思到此处,她心中刚刚蔓起的微枝细叶,陡然缩了回去。
缓步行入雅间,殷妈妈立即唤人奉茶,崔莞淡淡扫了一眼,并未去接,而是径直自袖中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笺,搁置在热雾腾升的茶盏旁,似笑非笑的道:“饮茶就不必了,还是照规矩,劳烦殷妈妈将此笺送于云瑶罢。”
盯着几上的小笺,殷妈妈面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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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梦也好,沉梦也罢,之所以千金难求,只因此酒唯有在花魁云瑶所居的栖云阁,方可略品一二。而若想踏入栖云阁,须得递上一笺诗词曲赋。
入得美人眼,自得佳人心。可惜,云瑶挂牌三年有余,呈入帐中的华美辞藻不计其数,受青睐者却寥寥可数。
越是这般,云瑶之名便越加炙手可热,以至于每回她的车架一出春风楼,几乎满城空巷,众人皆挤在其行进的道路两旁,只求有幸能一睹芳容。
便是那所谓的谪仙秦四郎亲来,亦不见得能入云瑶的眼,更何况是一个稚年小姑子胡乱写的几个字。
如此一想,殷妈妈心中冷哼一声,唤来方才上茶的小婢,指着那张刺目的小笺沉声吩咐:“将此物送往栖云阁。”
那小婢立即捧着小笺领命而去。
见此,崔莞不在与殷妈妈多费唇舌,慢慢走到一旁半开的窗前,静静的望着春风楼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道。
殷妈妈气结,干脆端起几上的茶盏抿了口,将手中美人扇摇得呼呼作响,冷眼作看崔莞吃瘪。
少顷,门外一阵窸窣的脚步,送笺的小婢快步入屋。
殷妈妈摇扇的手一顿,亮着双眼急不可耐的问:“如何?”
小婢福了福身,恭声回道:“云姬有请持笺人。”
竟是要见?殷妈妈脸上一片愕然,怎,怎会?
崔莞转身,恰好瞥及那抹惊愕,嘴角轻轻一勾,移眼对那小婢淡淡说道:“带路。”
小婢看了眼一旁的殷妈妈,见她无动于衷,只得引着崔莞朝栖云阁去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殷妈妈仿若才回过神,匆匆追了两步却不知记起什么,又急急停下,阴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犹豫,而后咬牙跺了跺脚,转身往栖云阁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崔莞踏入栖云阁,映入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一名莫约十六七岁的素裳少女倚窗而立,鸦发如云,肤白若雪,好似无骨的柔荑轻轻拈着一张不过巴掌大的小笺,眉尖若蹙,樱唇轻启,低低叹喃。
“云姬,持笺人已到。”小婢轻轻唤了一声,行礼退下。
云瑶显然未曾料到,来人竟是一名小姑子,那张仿若芙蕖般濯清绝美的容颜浮起一丝诧异,但又在瞬间隐下,娇嫩的樱唇勾起一抹虽疏离却有倾城之姿的浅笑,“瑶儿失礼,不知小姑子前来,所为何事?”
袅袅余音,如冰玉相磬,说不出的清悦动听,传入崔莞耳中,她眼前不由一阵恍惚。
上一世,容貌未复时,春风楼上下视她如草芥,唯独云瑶,对她真心相待,非但想尽法子为她寻医问药,甚至将一手登峰造极的琴技倾囊相授。
然,待她容貌如初,云瑶却失了踪迹,直至渭河中飘起一抹苍白……
崔莞垂下眼帘,掩去眸底外泄的心绪,云瑶上一世因何而死,她早已自曾信口中得知,今生,定不会再让一切重蹈覆辙!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眼对上云瑶含惑的盈盈水眸,一字一字的说道:“我来寻将沉梦交予你之人,百里无崖。”
澄蓝的天幕飘起一丝潋滟夕光,被崔莞凭租的牛车静静停在离春风楼莫约二十米开外,临近渭河的一颗高大繁茂,尚有几分绿意的杨柳下。穿着破旧的中年驭夫佝着身子坐在牛车上,手中抓着一块早已凉透的栗梁饼,小口小口啃嚼,一双细小的眼睛时不时看向春风楼大门。
偶尔触及路上衣着光鲜的行人投来一两束嫌恶鄙陋的目光,那道本就低偻的身影便往牛车中缩瑟几分。
直至一抹月白的身影缓缓踏出春风楼,中年驭夫细小的双眼不由一亮,急急将尚未吃完的饼三两下塞入口中,拉起缰绳驱车迎上前。
“女郎。”他憨憨一笑,利落的将踏脚小木墩搁在车前,待崔莞上车坐稳,方收好木墩,跳上车低低问道:“接下来去何处?”
“回罢。”崔莞揉了揉略微酸涩的眉心,雍城于她来说,早已了然于心,尤其是在渭河畔,若非为百里无崖,她亦不会涉足此地半步。
无声的叹了口气,她淡淡地将秦氏别院报出,而后便阖上眼,静静倚在车窗旁歇息。
听言,中年驭夫心中对崔莞的敬畏陡然添了几分,不敢多做耽搁,挥着藤鞭便往内城行去。
牛车沿着渭河缓缓前行,渐渐的消失在一片随河风轻荡飘扬的柳枝中,然而,无论是崔莞还是那中年驭夫,谁也不曾察觉,春风楼右侧拐角处的一条小巷中,不知何时停了一辆看似极不起眼却内有乾坤的青篷马车。
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一双狭长明亮的眸子,正饶有兴致的盯着那架渐行渐远,已然快看不清的牛车。
“郎君。”相比车中人遐思迩想的目光,车前的驭夫显得冷厉许多,斗笠下一双小眼寒芒凛冽,“那小姑子怕是会坏事,若不……”
虽咽下最后一截话,但森然的语气,足以令人明白他的心思。
马车中的男子勾了勾薄唇,并未出言,修长的手缓缓端起乌木小几上的白玉酒盅,抿唇一饮而尽,车厢中弥漫着一股醇馥的酒香,若崔莞在此,定能嗅出,这令人沉醉的香醇气味,竟是沉梦!
男子敛回眸光,白皙指尖划过微润的盅口,一双幽深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睥睨着驭夫。
对上男子的眼神,驭夫心头一凛,浑身森意尽消,垂首缄默,不再多言。
片刻后,行人依旧,喧哗如故,小巷中的青篷马车,却好似未曾出现一般,失了踪影。
牛车一路慢悠悠行入内城,离秦氏别院尚有一小段路程,崔莞便唤停了牛车,照旧数出十枚五铢钱,又与中年驭夫说好明日出门的时辰,方转身慢慢朝别院步行。
入院,她并未去见秦四郎,而是径直回了自己栖身的木屋。
这栋木屋虽偏远,但打扫得还算干净,器物摆设也勉强齐全,崔莞解下帏帽搁在矮柜上,取出面巾带好,起先引路的侍婢便进了门,她手上还端着一方木盘。
“小姑子。”侍婢唤了一声,将手中木盘轻轻置于一旁的小几上,将盘中碗碟一一取出摆好。
崔莞抬眼扫了下窗外的天光,现下,应当还未到用膳的时辰罢?
T,T对不起··今天晚了···仍旧是两更··不过网站那边就要上架了··所以这边会稍稍拉开一点点距离··但是卤煮会一直更下去的,大家请放心。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那侍婢轻笑解释道:“今夜府中有宴,未免怠慢了小姑子,厨下便先将小姑子膳食备妥了。”
“哦?”崔莞秀眉轻挑,淡淡的扫了眼几上的膳食,晶莹的黍米饭,碧油油的蔓菁,黄澄澄的炒鸡子,甚至那碟藊豆中还掺者些许肉丝,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于前世的崔莞而言,这些膳食绝无入眼的可能,但对她如今的身份来说,已是极为奢侈难得的一餐。
崔莞静静看着,嘴角渐渐弯成一道淡淡的弧度。
即便秦四郎不曾设宴,也无将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子摆在其先的道理,这般急匆匆的将晚膳送来,又好声好气的解释,想必是生怕她不知规矩,坏了秦氏与秦四郎的脸面罢。
“如此,劳烦了。”
“不敢当。”侍婢稍稍松了口气,此事乃是楼管事做主,郎君并不知情,万一这小姑子闹腾到郎君面前,多少有几分难办。
她心绪一松,面色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和善,主动提道:“西院偏僻,夜里路难行,若是小姑子有何事,可到前方不远的木屋寻我。”末了又添一句:“我唤画锦。”
画锦声音刚落,屋外便响起一声叫唤,画锦只得撇下崔莞,拾起木盘匆匆出了门。
崔莞在外奔波大半日,错过午膳,米水未进,腹中早已空空,当下也不再多想,干脆移步到小几前,跪坐而下,端起那碗黍米饭,慢慢吃了起来。
前些时日赶路,一切从简,能食饱便万幸了,故而崔莞将几上的膳食慢慢吃了个精光。
用完晚膳,她便出了门,沿着木屋溜圈消食,待夜幕降临,她才寻画锦取来热水,沐浴更衣后,上榻安寝。
屋外夜色渐浓,淡凉如水的月华倾洒万物,一阵阵笙乐丝竹合着喧嚣人声随风飘散,即便西院偏远,或多或少还是能听闻少许。
崔莞浅眠,翻来覆去,直至月上中天方沉沉睡去。
翌日清早,她用过早膳便穿着昨日的装束出门,那名中年驭夫早已在说好之处等候,见她如约而至,局促的面容不由缓了一缓。
将崔莞迎上牛车,中年驭夫照旧询问,崔莞语气仍是淡淡,“随意罢。”
随意?中年驭夫不由一怔,可见崔莞不在多言,便只好驱着牛车沿渭河前行,逢街过街,遇桥过桥,看似不经意,却是将雍城大略晃了一圈。
由始至终,崔莞静静的坐在车厢内,一言不发,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换,待到金乌西沉,牛车拐回内城,停在昨日下车之处,她才好似从梦中苏醒一般。
与昨日相同,她回了西院便安静的呆在木屋中,只是送来晚膳的画锦神情犹豫,分明有话要说,可吞吐好一会儿也未曾说出口,最后郁郁离去。
崔莞当全然不知,淡然的溜完圈便净身上榻。
第三日,崔莞仍旧早起,不过今日秦四郎受雍城城主所邀,同是清早便起身出门,恰好与崔莞碰到了一处。
错身而过的刹那,崔莞仿若目及了坠入凡尘的明月,即便她早已心如止水,亦被盛装下的秦四郎灼了眼眸。
此时的秦四郎,乌发尽挽,头戴玉冠,一袭月白华服上绣着精致青竹,腰间玉带碧佩相辉映,行走间,袍角下一双明珠丝履流光轻转。
若说平日里的秦四郎似云中月,温润随和,那么现下的秦四郎,便是跃出云雾,华光四溢的皎月。
只稍一眼,崔莞便垂下眼帘,胸口突突。
秦四郎见她急急避开的摸样,心中突然浮起一丝愉悦,原本轻抿的唇角微微一勾,低低笑了两声,转身坐上了马车。
待他走远,崔莞长长的舒了口气,匆匆赶往停在不远处的牛车。
今日,她不再乱逛,而是直直往春风楼去。
过门而不入,崔莞坐在牛车内,目光却紧紧盯着春风楼外的墙根,从左往右,细心打量。
虽说雍城富饶,穷困潦倒者亦有之,白日里,有不少逢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花子靠在各处墙根下行乞。
崔莞看得甚是仔细,一个一个,不曾遗漏,终是在右侧靠近边缘的墙角处的花子身上,寻到了痕迹!
她双眸晶亮,毫不迟疑的跃下牛车,一步一步走向那花子。
直到崔莞站定,那名浑身上下沾满泥污的花子,仍旧静静躺着,双眼紧闭,睡得很是香甜,甚至发出微微鼾声。她亦不在意,目光紧紧盯着破烂衣襟处那一小块保存完好的绣纹,似花非花,似叶非叶。
那,便是百里氏的族徽。
“郎君好睡。”
清脆的嗓音如涓涓清泉,流入众人耳中,引得一旁三、四名花子齐齐侧目,偏偏当醒的人却仍旧睡着,好似听不见一般。
崔莞淡淡一笑,继续清声道:“我识得一温婉佳人,二八芳华,容貌姣姣,尤是眉尾一粒朱砂痣……”
朱砂痣三字一出,原本沉睡的花子唰的睁开眼,目光如炬,极快射向崔莞,随后便是一道冷冷的声音,“她,在何处?”
他的声音,平板,粗沉,虽刻意压制,却仍透出一丝颤意。
崔莞侧首,明亮的眼眸慢慢弯成一双弦月,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牛车,缓缓地说:“莫辜了这难得的秋色,郎君何不与我同游?”
话毕,她也不多侯片刻,转身便走。
在她身后,那花子一双冷目微眯,似乎在思量方才那番话的真伪。
眼看那抹纤细的身影就要走到牛车旁,他终是下定决心,自地上一跃而起,快步跟上。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崔莞眼底闪过一缕释然,一缕得色。
她到底,还是赌对了。
上一世,她虽引曾信寻到百里无崖,可曾信如何劝服百里无崖投靠曾氏,她却不清楚。
唯有一次,曾信不知因何心绪大好,喝得宁酊大醉,她近身服侍时,隐约听了几句醉言醉语。
而正是这几句醉言,令她升起了猜想,继而一番刻意验证之下,果然……
崔莞心中冷冷一笑,曾信啊曾信,这一世失去百里无崖,且看你如何平步青云!
卤煮查了下资料,在魏晋南北朝,平常人家里丈夫对妻子的称呼一般是“阿奴”或者是“新妇”,故而在下面一章中,老赵对妻子的称呼,取了“阿奴”一称。
驾车的中年驭夫本就离得不远,他眼见如此崔莞这么一个清贵的小姑子下了牛车,竟直直朝墙角的花子走去,心中不由诧异连连。
待崔莞转身信步而回,后头那花子突然起身跟来时,他更是露出惊愕的神情,继而紧张的盯着那花子,暗暗下定决心,若是花子有何无礼举动,他便要挺身而出,维护这个面冷心善的小姑子。
崔莞心有所思,未曾及时留意到中年驭夫的神色变化,倒是跟在她身后的花子,黝黑的瞳仁扫了眼不知不自觉往前迎了两步的驭夫,忽地顿住脚,嗤笑一声,仍旧以低低的,哑哑的声音说道:“小姑子衣着华华不凡,与某这灰头土脸,衣不蔽体的乞儿同游,岂不失了身份?”
崔莞莲足未顿,亦不回头,清清朗朗的嗓音却随拂面凉风,缓缓漾开,“郎君妄自菲薄矣,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乞儿也好,士大夫亦罢,纵意而行,方不失君子本色也。”
此言一出,非但一旁的中年驭夫怔在原地,便是花子那双幽暗的眸子中,一丝光亮如划破天幕的陨星,疾闪而逝。
崔莞仿若无知无觉,自顾走到牛车旁,踏着小墩,慢慢入了车厢。
看着已然消失在眼前的纤细身影,那花子忽的咧嘴,仰天狂笑,“枉你胸藏万卷,腹罗五车,到头来,尚不如一名姑子看得通透!愧矣,愧矣!”
酣畅淋漓的笑声远远传开,惊醒了驭夫,亦引得行人纷纷顿足侧目,惊奇不已。
大笑过后,他大步上前,撩起褛破不堪,辨不出颜色的袍角,上了牛车。
车厢内,崔莞背脊如竹,静静跪坐在一旁,见他上来,眼眸眨也不眨,径直唤了驭夫,“寻一处能让郎君沐浴更衣之处。”
那花子上车后便挨着另一边的车厢坐下,虽不与方才靠在墙角时那样慵懒,却也不似崔莞一般举止端重得体。
“这……”中年驭夫坐上车架,偷偷瞄了一下浑身脏兮,闭目入睡的花子,略略一想,便小心的提议道:“若女郎不嫌弃,便到某家中罢,某让阿奴烧些热水,方便这位……小郎沐浴。”
非他不愿去寻汤池,只是以这位小郎的摸样,即便去了,也定是会被人驱逐,费时费力,得不偿失,故而他想到此法。
崔莞移眼瞥了一旁好似已熟睡的人,沉思片刻便颔首应道:“劳烦阿叔了。”
“不劳烦,不劳烦。”中年驭夫受宠若惊般连连摇头,“女郎唤某老赵便是。”说罢也不多耽搁,驱着牛车摇摇晃晃往家中行去。
虽说与一个花子同车,但崔莞却嗅不到一丝浑浊臭味,有的只是淡淡的,泥土特有的腥气,加之方才所见,那一小块干净无垢,绣着族徽的衣襟……
她如何看不出,这身人人避之不及的衣着装扮,是故意为之。
联想到那日在栖云阁所听之言,她心中的把握,又翻了一翻。
老赵家境清贫,所居之处并不在雍城内,而是城外不远的一个小村,老赵在村中人缘极好,一路行来,男女老少无不出声招呼,他憨憨笑应。
直到入了家门,他方撩起特落下的车帘,跳下车便朝里屋扯开嗓儿大声呼喝:“阿梁,阿梁,贵客临门,还不快快出来待客!”
随着粗犷的喝声,一名莫约三十出头,着一身荆衣布裙的妇人急急行出,见到已然下了车的崔莞与花子,脚步不由一顿,“阿郎,这是……”
老赵牵着那头拉车的老牛往边上挪了挪,转头道:“快去烧些热水于这位小郎沐浴。”
妇人怯怯的看了一眼崔莞等人,应了一声便匆匆退回屋内,到灶下忙活。
停妥牛车,老赵又忙小跑入屋,先搬了一张破旧但擦拭得还算干净的木几,搁在屋檐下唯一的一小块干净空地上,然后再取了两只木墩出来,用袖子擦了擦,忐忑的道:“家中贫乱,怕污了女郎的足履。”
“赵叔多虑了。”崔莞轻轻一笑,径直走到仍带几片绿叶的木墩旁,也不在意身上华美的缣裳,盈盈落坐,将手中的包袱置于几上,里头是途径成衣铺子时,她特地让老赵前去购回的一套干净衣裳。
站在她身后的花子,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但一双眼眸随着崔莞的言行,愈发明亮清透。
不一会儿,烧水的妇人唤了老赵入厨,将烧好的热水抬到一旁的小屋内。
花子二话不说,叉手对老赵朗声说道:“多谢!”
老赵涨红了脸,急急推开,口中直呼不敢当。
花子咧嘴笑了笑,拎起几上的包袱,大步入了小屋。
屋外凉风习习,屋内水声潺潺,崔莞略略打量了两眼老赵家,静静的坐在木墩上,老赵奉上两碗煮的稀淡的米浆,便与妇人避到屋内。
少顷,“吱呀”一声轻响,崔莞侧首抬眸,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来。
原本杂乱的乌发湿润却整齐的披散在身后,粗布青衫下显露出的肌肤一别士族子弟追寻的冰肌雪肤,而是淡淡的小麦色,一张脸庞俊朗深邃,俊秀中带着一缕令人无法忽视的野性,尤其是一双黑亮的瞳仁,宛如长空中翱翔的隼,锐利冷冽。
崔莞垂眸,心中轻笑,百里无崖,三年后,令天下为之大震的神医,辅助寒门彻底压倒士族的奸臣,终是要在她面前露出真容了。
百里无崖面色淡淡的走至崔莞身前两步之处,居高临下,目光如箭,仿佛要穿透朦胧的帏纱,看清藏在里头的容颜。
“百里公子可曾听过,君子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清亮的声音,一连四句非礼,无形中将百里无崖迫人的气势一化到底。
百里无崖剑眉高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唤出自己的姓名,突的,他笑了,不同于在雍城中的畅然,而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
若眼前这小姑子与他以往所见的相同,恐怕今日也不会有这番遭遇了。
他跨到另一只木墩前稳稳坐下,盯着崔莞先发制人,沉沉开口道:“费尽心思,无非是要寻我出手医治,如此,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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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凿凿中,掺着无比的自傲。
崔莞眼帘微抬,一双澄澈的眼眸似笑非笑,她伸出白皙纤细的小手,将一碗米浆往百里无崖身前轻轻一推,并不接话,而是淡淡地说道:“我所识得的女郎,姓成名唤琳,今芳华一十有八,右侧眉尾缀着一粒朱砂红痣,八年前自南阳郡辗转来到雍城。”
百里无崖眼底的傲然猛地一凝,咬牙强压下心中剧烈的翻腾,冷哼一声,道:“八年前,你不过是个四、五岁的稚儿,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哦?这么说,百里公子不信我所言?”崔莞轻轻摇头,语气中含着惋惜,“既然如此,阿莞叨扰了。”
说罢她起身便要走。
“你……”
待崔莞踏出五步,百里无崖终沉不住气,噌的站起身大步追上前,探手便抓向长袖下的皓腕,不料崔莞早有防备,足下轻巧一转,盈盈避开。
“百里公子,自重!”
清冷的声音如一盆凉水当头淋下,使得百里无崖身子一僵,继而慢慢冷静下来,缓缓缩回顿在半空中的手,一言不发的转身坐回木墩上,端起米浆一饮而尽,“我只要阿琳的下落。”
崔莞回过头,静静看着百里无崖,这个男子,三年后定会大放异彩,但现下,他还尚在成长中,她要做的,便是在此时轻轻的,不着痕迹的,引他改变前行的方向。
即便今日的举动,会让她所知的将来尽数打乱,亦在所不惜。
“她过得很好,虽不似世家女郎锦衣玉食,却也算无忧无虑。”她缓缓道出一句,而后看着百里无崖微微松懈的背脊,再度出言:“我可带你寻她,但你需对我许下一诺。”
他沉默片刻,低低开口:“何诺?”
崔莞扫了眼空荡荡的小院,缓步行至百里无崖面前,唇角微启,轻轻的,淡淡的说道:“我要你许诺,今生无论何时,何地,何因,皆不得相助戈阳曾氏,如违此誓,天地同诛!百里氏一族,九泉之下,神魂永难安!”
轻柔的语气,吐出的却是恨意滔天的毒誓,百里氏面色倏然一变,冷厉的眸光直直射向崔莞,咬牙切齿的道:“好一个天地同诛,好一个神魂永难安!”
崔莞无惧,她自知这番誓言过了,但她无悔,若不能从根本上斩去曾信的臂膀,一切皆是白费。
“百里一族,素来都是言出必行的铮铮丈夫,只要百里公子守诺,便是立下誓言又何妨?”
她挺身而立,徐徐而道:“作为交换,阿莞自会带百里公子寻到失散已久的嫡妹,更会想方设法,成全百里公子与云瑶的一番情深意重,如口行不实,君之言便为阿莞之誓!”
这便是说,她愿意许与他同等的誓言。
百里无崖眯起眼,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白衣少女。
午后的暖晖透过屋檐破损的瓦片,错落在她一袭洁白如雪的裙裳上,即便看不清面容,亦能让人感觉到,这少女定是清美绝然。
他移开眼,眸底闪烁片刻,沉沉而道:“此誓我百里无崖,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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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应了”,仿佛徐徐清风吹皱一池碧波,崔莞眼前一阵恍惚,心头乍然翻涌起一丝悲喜难明的意与味。
百里无崖,本是她与曾信结缘之始,是那三年有眼无珠,生不如死的最初起点。
而今,桃花依在,她却已不再是春风楼的花魁莞姬。
且,曾信扶摇直上的青云路,曾氏最得利的臂膀,就这么被她生生断去了,以曾氏这等寒门小户,错失了那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再想往上攀爬,恐怕难如登天了罢?
崔莞想纵声大笑,嘴角微微轻颤,却始终悄无声息。
百里无崖静静注视着眼前不远处的少女,明明此时风和日丽,明明她就站在暖阳下,他却忽的自那袭飘然白衣上,感受到一抹深秋的萧索与隆冬的凛冽。
这小姑子……
他双眸一眯,黝黑深沉的眼神中闪过一抹玩味。
“看来,百里公子对小女有诸多好奇?”
清冷的嗓音轻轻传来,百里无崖一怔,不大自然的移开眼,朗朗一笑,“我只是费解,戈阳曾氏,到底是何人?能令你如此为之。”
“百里公子只需谨记与阿莞的誓约,余下的,便不劳公子费心了。”崔莞唇角轻轻一弯,眼底那抹残留的涩意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淡下,最后消失不见,眸清若初。
百里无崖挑了挑眉,不置与否,却见她缓缓行来,自袖中取出一物,几近无声的放在几面上,不由皱起眉,面无表情的问道:“这是何意?”
崔莞扫了一眼几面上那一片片被阳光映照出缕缕耀眼辉芒的金叶子,淡淡说道:“这是诊金,劳烦百里公子随我走一趟罢。”
“哦?”百里无崖好似抓住什么把柄一般,摊手一笑:“师规所致,寻者取其一,既然方才你选了一诺,此时便是奉上百金,千金,也断无出手的可能。”
崔莞迎着那双闪烁戏谑的黑瞳,缄默不语,突然抬手将几上的金叶子尽数收回,接着转身走到屋门前唤了老赵一声,而后抬足便往外走。
一番举止如行云流水,不带半分犹豫,待百里无崖自愕然中回过神来,她已然走到了院门前。
随后,一道清浅的叹息缓缓在院中荡开:“秦氏虽出自巴陵,在雍城亦声名远扬之,尤其秦氏四郎,性情温和醇厚,德才兼备,颇受世人赞誉,便是雍城城主都对其赞不绝口。”
说着又是一叹,“云姬乃雍城第一美人儿,春风楼又怎可舍下这株摇钱树?不过百里公子大可安心,阿莞虽非君子,却也明白何为言出必行,然而这其中耗去多少时日,便不得而知了,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亦未尝不可,只是苦了云姬……”
春风楼不同于其他,身后所持,正是雍城城主,春风楼上下的妓子,均有册在案,若想带走云瑶,绝非简单之事,可若有秦四郎出言……
百里无崖岂会听不出这番话中的含义,一张本就不够白皙的脸庞霎时黑如浓夜,他心中暗骂一声,站起身便朝崔莞追去。
牛车晃晃悠悠,慢慢停在了两日来崔莞下车之处,最终仍是她一人归来,百里无崖半途在春风楼下了牛车,那十片金叶子,他也理所当然的收入了怀中。
“这几日辛苦赵叔了。”崔莞取出一片金叶子递于老赵,轻轻说道。
“不敢,不敢。”攥着手心中的冰凉,老赵心中不胜欢喜,有了这片小小的金叶子,家中可好过上大半年了,他小心翼翼的藏好金,一谢再谢后爬上牛车,踏上归程。
崔莞回别院,仍旧直直行往木屋,三日期限虽已到,但子时之前,均不算违约,百里无崖酉时便会登门,到时她再一同前往主院也不迟。
虽说秦氏别院宽广,但若想去往西院,定会路经主院门前,往日里即便宁静,却也有家仆护卫进进出出的主院此时一片静谧,崔莞一路行过,都看不见半个人影。
思及清晨所见,她只当秦四郎出门未归,并不多想,可就在她即将离开,一道人影自院内匆匆步出,张口便唤住了崔莞。
“小姑子留步!”
崔莞回首,却是一个颇为眼生的侍婢,她蹙了蹙眉,淡淡地说道:“何事?”
那侍婢见她顿住身,脚下不由加快了几分,直直行到她身旁,隔袖抓着她的手便往主院走,边走边连声说道:“小姑子这是去哪儿了?郎君归来后便时时问及,偏偏差人寻了好几遍都不见影儿。”
崔莞一时不慎,加之那侍婢力气又大,竟被拖着走了好几步,她不喜旁人触碰,回过神便不着痕迹的挣脱了侍婢的手,静静地道:“我自会行走。”
那侍婢许是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妥,清秀的脸庞上浮起一丝不自然,但转瞬又一副笑眯眯的摸样,“小姑子莫怪,实属是郎君寻得急促。现下郎君仍在屋内候着呢,小姑子快些进去罢!”
崔莞颔首,并不多言,在侍婢的连连催促下,再一次踏入了秦四郎歇息的寝屋。
“郎君便在里屋。”那侍婢指明了秦四郎所在,便侯在门外,并未跨入门槛半步。
虽说并非第一次到此,但上一次匆忙间,根本不曾留意屋内的情形,眼下略略一打量,才将这间无数士族女郎做梦都想一游的屋子尽收眼底。
秦氏重书香,即便是主屋,也无过多奢华,除去几榻外,入目最多的,便是书简,竹甲丝帛,各式各样的籍册井然有序的陈列在贴近墙角摆放的木柜内,墨香徐徐。
崔莞略打量了几眼,转身便往里屋去,行走间刻意重重踏下步子,好示意屋内之主有人到访。
然而,里屋却仿若没人一般,悄无声息。
她步子不由一顿,目光透过帏纱,扫向被幔帐遮掩,仅能窥见一角的里屋。
只见雕花长几后并无人影,而几上一尊三足博山炉内,青烟袅袅,一股馨甜的芳香缓缓弥漫开来……
许是炉内香料燃的时辰尚短,走近里屋时,崔莞方闻及香气,只是这股甜腻的气息,却让她隐隐觉得熟悉至极。
再一嗅,她脸色蓦然大变!
媚生香,竟是媚生香!
崔莞想也未想,转身便朝大门疾步冲去!
可她刚踏出两步,只听“哐当”一声,原本洞开的门扉竟紧紧合闭,再不留一丝缝隙!
崔莞掩在帏纱下的面容苍白似雪,素来沉静无澜的眼眸终于泛起了一丝惊慌。
媚生香,春风楼最得意的极乐之物,任凭你如何三贞九烈,只要沾上一缕,均会瘫软如一池春水,任凭一枝梨花压海棠。
上一世在春风楼中,她可没少见殷妈妈用此物来对付那些初入欢场,刚烈不驯的女子。
却不想,媚生香竟会出现在秦四郎房中!
即便门扉紧闭,崔莞仍旧冲上前,用力拉了拉门闩,果然,两扇厚重的门板早已被人自屋外锁死,她使了浑身气力,也岿然不动。
怎么办?
莹白的皓齿紧紧咬着下唇,崔莞心跳如雷,不过略略嗅了几息,此时她的双腿已隐隐有些发软,虽说里面的媚生香尚未彻底弥漫出外屋,她仍是慌乱的屏住了气息。
究竟是谁要害她?
这念头刚升起,便被她摇头散去,在秦氏别院中,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子,财貌皆无,便是连最低等的侍婢都不如,又会有谁想害她?
且,还是在这里,秦氏嫡系血脉所居的主屋内……
不必再想也明白,对方要害的,定然是秦四郎!而她只是恰巧路过,遭了池鱼之殃。
崔莞黝黑的瞳仁冷厉至极,亦慌乱至极,士族一向放荡不羁,莫说她这个身份卑微小姑子,即便秦四郎与世家女子欢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顶多会当做是件风流雅事笑谈一二。
可眼下又是媚生香,又是门扉紧锁,还这般明目张胆的别院内动手,想来那幕后黑手仍有后招,若连秦四郎都难逃一劫,那么她这样一个小姑子,岂不是必死无疑?
她心中一片冰凉,忽的一下张口狠狠咬下,唇瓣上剧烈的痛楚与口中漫开的腥咸,使得仿若塞了一团乱絮的头脑陡然一静——
要逃,无论如何,须得在对方施出后招前逃出这间屋子!
崔莞转过头,目光在屋内搜寻了一圈,快步跑至摆在角落的木架前,架上稳稳摆着一个黄铜盆,盆内盛着半盆清水,她将长袖往手腕一卷,随后浸入水中打湿,用于掩鼻。
外屋除去大门外,并无半扇窗子,亮堂的明光均是自天窗洒下,她抬头扫了眼高于房梁,不过碗口大的天窗,摇头弃之。
如此宽敞的宅子,若说无半扇窗,她是不信的,看来,唯有到里屋一寻了。
犹豫片刻,崔莞终是将目光放在了里屋。
媚生香初燃时清而淡,随之渐渐浓郁,漫遍整座屋子,只是迟早之事,于前于后,她都无半点退路了。
崔莞咬了咬牙,将湿润的袖子将口鼻掩牢,果断往里屋冲去。
步履匆匆,绕过幔帐屏风,她并未多看床榻一眼,只是眼角的余光恍惚间好似瞥及一抹白影,正静静的躺在榻上,定是秦四郎无疑了。
里屋果然不负崔莞所望,有两扇半人高的窗子,均合得严严实实。
崔莞心中一沉,想也未向便冲往离床榻最远的那一扇窗,抬手用力一推,纹丝不动。
竟连窗子都封死了,她面色惨白,脑海中嗡嗡作响,转头看向另一扇,靠近床榻边的窗子。
可惜,事与愿违,任凭崔莞如何捶打,都敲不开一丝缝隙。
直至白皙的小手红肿不堪,她方顿住了手,而后转身匆匆寻了两眼,自墙角的矮木柜上抓起一只插这几支碧竹的白玉瓶,狠狠地砸向紧闭的窗棂!
“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瓶碎,竹落,水洒,一地狼藉。
然,窗仍是合着的。
崔莞犹不死心,再度寻起趁手的事物,砸窗!
可就在这时,她手中之物尚未丢出,一双手温热臂陡然自身后环上了那盈盈一握的腰肢。
“啊!”
崔莞大惊,慌乱之余,非但手中的宝瓶跌落地,便是刻意屏住的气息亦不小心岔乱了下,甜腻馥郁的香气霎时充斥在鼻中,哪怕她及时屏气,也呛入了些许媚生香。
“秦四郎……”
后背传来的阵阵炽热与男子独有的体息,令崔莞又惊又惧,她顾不得捂鼻,拼命掰着钳在腰上的手臂,说不清是因慌乱还是因媚生香之故,浑身抑制不住微微发颤。
“放开,秦四郎,放开!”
崔莞料不到,平日里温雅如斯的秦四郎,力气竟如此之大,她根本掰不动那双如铁钳一般的手臂,气急之下,她干脆张口,狠狠咬在了那只白皙细嫩,闪着莹莹光泽的小臂上。
“唔!”秦四郎闷哼一声,剧痛使得那双迷离的眼眸中恢复了些许清透,他垂下头,静静的看着被自己紧紧拘在怀中的人儿,入眼却是一片月白。
白色的帷帽,白色的裙裳,甚至那双因挣扎而长袖尽敛,裸露在外的纤细手臂,也如上等的羊脂美玉,白皙通透,莹润诱人。
腹下莫名的燥热喷涌而上,秦四郎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眸子倏然暗下,彻底沉溺在一片无尽的欲火之中。
他抬手扫落崔莞头上的帷帽,拥着那仿若轻如鸿毛的纤细身子往身后的床榻一倒——
即便身下的床榻异常绵软,倒下时,崔莞仍能感受到一阵翻天覆地的窒息,尤其是那具顺势覆上的火热躯体与身体深处隐隐跃动的欢快,更是令她恐悸不已,上一世的种种,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湮灭了一切。
“不,不要!——”
凄厉的尖声使得秦四郎微微一怔,趁着这一刻,崔莞用力推开压身上的躯体,翻身自床榻上滚落,顾不得撞疼的手肘与膝部,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要冲出里屋。
然,经过秦四郎突兀的举止,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吸入些许媚生香,本就是一缕尽欢的事物,沾染了如此份量,身上的力气顿如流水,潺潺而逝,冲出几步便软软的跌倒在地。
“你是……崔莞?”
秦四郎坐在榻沿,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前后背,那张清俊的面容染着一层媚意动人的红晕,敞开的白袍下露出一大片白玉般的胸膛,正剧烈起伏。
他紧紧盯着那抹不断往角落缩瑟的身影,强忍下一波波叫嚣的炽热,低哑的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